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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page 13 作者:言妍

  大哥的话是有点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为尼,戒疤一烧,那就完全注定无缘,也轮不到大哥千算万算了。

  「不!大嫂,你绝对不可以当尼姑,否则会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说。

  「为什麽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断六根,六根不净实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觉得这个主意好,而且学佛念经,还可以超渡爹娘、怀川和怀山在黄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发认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顾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这件事她很早就想讲,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吗?她深吸一口气说!「这主意不好,一点都不好!因为……因为怀川还活著……他根本没有死,你怎麽能出家呢,」

  巧倩疯了吗?或许是她半夜说梦话开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说:「你为何要这麽说呢?怀川明明死了,他的坟我们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说:「我不知道棺木里的人是谁,但绝对不是我大哥怀川,因为我才见过他,还说过话,他……他就是你也认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转,不知身在何处。她是陷入易经那八卦的图象,或是山海经那荒诞的国度?怀川,有著义气风发声音的怀川、使流空剑对抗邪恶的怀川、在她心里一直是年轻英雄的怀川,竟是那神秘诡异、阴阳怪气、城府深藏,又以一脸短须带苍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惊了,怎麽都无法接受。

  既已说出真相,巧倩便一发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现後的种种情况,逐一加以解释,包括他必须隐瞒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怀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摆出贞静姿态;又为他动心而自责自虐,这简直就是一桩可怕的笑话!就如庄子化身为年轻公子去试诱他的妻子田氏一样,都是残忍,白痴的残忍!

  而狄岸试诱成功了吗?是的!在梦里,她想著他的触摸、笑语、怀抱和柔唇……他害她变成一个厚颜无耻的淫浪女人;这半年来的一切,足够她用剑杀得他哀哀惨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剑一划的那道痕迹,不够深、不够重,甚至还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热,心千转折,没听清巧倩一直叼诉的话,直到最後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头。我保证大哥明年会来接你,你们必有团圆的一日。」

  是吗?她仍要被动地等待与被试探吗?永远顺从端庄的采眉,被遗忘在角,他高兴时,再来逗弄两下吗?

  采眉咬著牙,仍把金玉锁片送给巧倩。她和怀川或狄岸之间,也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了,因为他们有更深的羁绊和牵系。他的乔装欺瞒,不但引出一个违反礼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个倔强难驯的孟采眉!

  面对墙壁躺下,所有的轮廓逐渐清楚,一幕幕地掠过。

  远远的,寺庙传来早课的钟声,明澈至心……

  *  *  *  *  *  *  *

  巧倩行完婚礼,有了终生的幸福归宿。采眉因为是寡妇,有忌讳,只能在城外的庙里遥寄诚心的祝福。

  哼!寡妇?这几日采眉都无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愤怒,思绪纷扰得几至疯狂。

  对於怀川还活著的真相,她好气,气他以狄岸的身分所设计的捉弄及欺瞒!

  但怀川没死,她不是应该高兴吗?没错!她感谢上苍,内心体会著那一阵阵喜悦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梦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阙「流空曲」,最後一句「几番望断离人泪」,根本就是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应到,所以生与死不分、梦与醒失去界线,才将礼教丢弃到千里之外?

  问题是,她该怎麽办?若要静静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体大。

  她的狂乱,在老叔公旧疾复发,先回绍兴後,才逐渐平息。她身边只剩下夏万的护随,他们将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万亦知内情,但她不动声色,很坚持地请这忠诚的老仆带她去见狄岸,至於见面後该如何谈,她心中还没有主张。

  怀川暂居离富阳不远的小客栈内,采眉到达时,他正为启程去江西买马,她毫不迟疑地在他房内等待。

  不知为何,她现在胆子竟变大了,敢任意翻动他随身携带的纳袋。可仔细瞧了半天,除了简单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药瓶之外,并没有什麽代表他个人的东西。他在外飘泊,就这麽简陋吗?

  外头传来声响,采眉匆匆地避到门後。怀川并没有碰见夏万,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进门,便因为天热而脱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没防到这情景,心差点跳出来。这也是她初次看见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後一条条的鞭痕,虽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证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听过声音的怀川!

  这时,他转过身来,看到采眉时,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便是披上汗湿的外衣,「你……你来做什麽?」

  做什麽?我也不清楚,采眉在心里回答。她勇敢地迎接他的视线,不再像以往那般闪躲,并交出手中的流空剑说:「我……我记得你说这把剑是为杀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挂在墙上很可惜,我思索了很久,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

  再见她,有惊喜,却也有更多的纳闷,这真是她今天来此的目的吗?

  怀川小心翼翼地说:「是吗?你从前可是极力反对,还为了护剑而杀我一刀,为什麽现在会改变呢?」

  「也许全世界只有你最适合拥有这把剑,因为只有你能报夏家的血海深仇。」采眉说著,话中有一种明显的暗示。

  她的神情语气令他感到不安,所以,怀川并没有高兴的接过剑,反而更保留地说:「我不是怀川,也不是夏家人,并不适合。」

  他根本是在排斥、拒绝她嘛!

  采眉此刻真想撕开他的原来面目,逼他承认自己就是怀川!但结果会如何?他会拿著流空剑离去,再以丈夫的名义命令她回去南京,乖乖的等他完成大志?

  如果记得,他会有回来的一日!

  仿佛黑暗中烛光一亮,她瞬间明白,她是来寻找丈夫,但丈夫为天和三从四德,原就是牢笼,她若主动认他,无异是将自己「贬」至妻子地位,然後就是无尽的孤独和等待。他以否定怀川来达成自己的自由,那她为何不能也否定采眉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长期的压抑、或许是一时的冲动,她开口说:「既然你不接受剑,那麽你带我去江西,由我亲自来以剑复仇,也是可行的办法。」

  「带你?」他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怎麽可能?江湖路多风险,我怎麽能带个女人随行?况且,此时的江西龙蛇混杂,处处刀光剑影,更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女人又如何?我虽然没有武功,但吃得了苦。」采眉义正辞严的说:「我也不笨,上回不还帮你应付了李迟风吗?」

  「那是他逗著你玩的,你以为真那麽简单吗?」他说。

  他愈急於批评及撇清,她就愈倔强,最後说:「你不带我去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到江西。怀川的朋友绝对不只你一个,我反正不回南京就是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怀川失去冷静,气急败坏地说:「你非回南京不可,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你到江西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我绝不允许!」

  有本事,你就以丈夫的身分命令我啊!采眉心里恨恨地想道。

  但他没有,反而冲出门去,把在客栈外面等著的夏万叫进来,指著采眉说:「万叔,你立刻把三姑娘带日南京,现在就启程!不许有任何意外或耽搁!」

  「不!我只去江西,不回南京。」采眉就只有这两句。

  夏万原本搞不清楚状况,见两人脸色都很难看,一听见采眉的话,不由得紧张的开口,三姑娘,你怎能不回南京呢?你说要见少……狄公子,我也帮你了。可你去了江西,我怎麽向孟老爷交代?别人又是如何想?你好歹是个守寡的人,四处乱跑有失礼统呀!」

  连你也教训我?!采眉沉下脸,铁了心地说:「不就是不!」

  「不有不的方法。」怀川说著,突然伸手去抓她的臂膀。

  采眉横拿著流空剑想阻挡他,但哪斗得过他呢?不一会儿,她就连人带剑,像布袋一样,很难看地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下来!」她挣扎著,却徒劳无功。

  客栈人不多,但都兴味盎然地看著,还发出讪笑声,让采眉觉得好丢脸,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怀川将她放在马车里,这才略带歉意的说:「我不得不如此做,若有唐突,请多见谅。」

  采眉感到又羞又恨,眼泪差点落下,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转头不理,以表达内心的悲愤。

  这就是结果吗?怀川更是铁石心肠,对她没有丝毫的怜惜和不舍吗?采眉不知该更恨他,或恨自己,她这一向只长在闺中的女子,完全无法决定方向,他们说东,就不能往西,否则凭她一个人,连富阳百里内都走不出去。

  她忽然觉得有一种灰阴阴的绝望感,如此的命运,有何值得珍惜的呢?

  马车外的怀川心亦沉重地说:「万叔,请直奔南京,千万不要再出任何差错了。」

  夏万叹一口气,提起马鞭,辘辘地往北而行。

  看车轮扬起的土灰,怀川又有几分犹豫及惆怅。她此去南京,再见又是何时?倘若他丧命於江西的腥风血雨中,岂不是永远的诀别?

  怀川不解那风起云涌的情绪,她不过才离开几步,他就已经强烈地思念她,如心被挖掉一块般地痛,这是怎麽回事呢?

  那沙尘中的马车,蓦地停止,见采眉掀开帘子,走下来,递出流空剑,以掩不住的哀伤口吻说:「你忘了这把剑。你留著它吧!就当是送给你,随你要杀敌或拆毁都可以,反正以後也不必还了。」

  不必还?这什麽意思?她的语气令怀川觉得极不舒服,「剑是夏家的……」

  「是又如何?」采眉打断他的话,「是夏家或狄家的,都和我孟采眉没有关系了,这一次我回南京,拜见我爹娘後,我会直接入庵寺削发为尼,一生常伴青灯古佛,再也不归尘世了,既有此决定,我也没有护剑之责了。」

  她呀她,一剑划手背、一剑扑面来,这一剑却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血淋淋的!怀川愣愣的说:「你……你不会真的……」

  采眉的心情有一半是万念俱灰,有一半却是赌注。

  今日她绮年玉貌,尚且改变不了怀川的无情,五年、十年之後,就更不必说了。这一分别,两人只会渐行渐远,注定她住後凄凉的生活,那还不如出家为尼,倒省去一颗痴心。

  她若是从前的采眉,或许会认命,但一个经过爱欲的女子,就不再寻常。於是,她决绝地说:「我会,我说到做到!夏家没有人再需要我,仇也不需要我报,那我最好的一条路就是以身献佛,来为夏家修冥福、结善业。我想,怀川在天之灵,必然会同意的。」

  她说完,就迳自将剑掷向他,命令夏万扬鞭起程。

  怀川急了,除了亲人死亡外,他还不曾如此茫然无头绪过。他深知她的贞烈,若要遁入空门,真会义无反顾、六亲不认的。

  她是完全抓住他的最弱处,一个他不愿承认,却又真实透了的感觉。采眉一直在他心里,且分量与日渐增,那渴望与思念强烈地令他抵挡不住,若此刻不留住她,他就会失去她。人生无采眉,又何以为恋呢?

  唉!他不认栽也不行了!於是,他大步追上马车,用力抓住缰绳,再用流空剑掀开帘子,对她吼道:「我带你去江西!」

  采眉想欢呼大笑,但却努力矜持著。她赌,然後赢了!

  其实,她方才掷剑离开时,心暗暗缩紧著!顷刻有如经年。她数著、数著,甚至紧张得屏住呼吸,幸好够快,没有「十里长亭外,唤君君不应」的悲哀,否则,她说不定真会一路哭到南京,哭出一壶血泪吧!

  怀川的最终妥协,就表示对她有情,且情尚不浅,是不是呢?

  第六章

  飘泊

  欢多少少,

  歌长短,酒浅深。

  而今已不如昔,

  后定不如今。

  闹处直需行乐,

  良夜更教秉烛,

  高会情分阴。

  白发短如许,

  黄菊倩谁簪。

  太阳下山了,残霞照著这依傍峻岭的小镇。采眉看到那高低不平的土路,瓦石剥落的房舍,就明白不会有可以让自己好好梳洗、清理乾净的客栈了。

  他们由富阳往西行,已数不清过了多少天,只知道路程愈来愈颠簸。或许是不想引人注意,怀川总刻意避开都通大邑,专挑偏僻的地方走,於是也错过了比较像样的驿站和旅舍。

  因为采眉,行程已迟缓许多,但对她这样从未经历江湖的官家小姐而言,仍是辛苦。尽管在竹塘的三年已磨去她很多的娇气,然而,穷山恶水的飘泊,若无坚强的意志力,一般人也难吃得消。

  没错!她是从不曾抱怨过,再苦再累,也咬紧牙关的忍下来,比如她的一双脚,有时因为路险,无马无车可坐,必须用走的,才第一次,脚上就起了水泡,然後破了再长,长了再破,仿佛又回到幼时缠足那血肉模糊的情况。

  而足底乃女人私事,她自然不好对怀川说。幸好过了江西省界後,他们一直骑马,双脚不必再受压迫,虽仍有阵阵椎心之痛,也能勉强忍受。

  他们停在一楝门口直竖著栏杆的客店前,怀川很快的下马系绳。采眉望著地,吞吞口水,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的下来,脚才一碰地,一股尖锐的刺痛穿心而过,令她的眉忍不住蹙起。

  「你还好吧?」怀川忧心的问。

  「我很好。」她不愿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可才没走几步,猛地跟跄,整个人斜倾,若非怀川扶住她,她铁会跌得很难看。

  采眉努力的要站直身子,同时拉拢衫裙,怀川的手也立即放开。他们这一路上很少交谈,相处得就如一个耿直的兄弟和一个贞烈的寡嫂,她虽觉得可笑,但他要假装,她也乐意配合。

  她曾想过要揭掉狄岸那虚伪的面具,但如此一来,她成了妻子的名分,他有可能变脸,然後用丈夫的威权逼她回南京,到时她连威胁要出家为尼都行不通了。

  所以,她宁可当寡嫂,还得到一点自由和尊重,让采眉在固有的父叔、兄弟及丈夫的礼教框框外,体认到另一种从不知道的男女相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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