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有目的的,而我却没有。”陈洁安耐心地解释着。“我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做随兴的观察,用心聆听生活,从当中获得的远比人家告诉我的普遍事实来得真实痛快。”
范姜明葳发觉她有些情绪低落,所以选择聆听。捏着小汤匙往咖啡杯里轻轻搅动着,匙身碰撞杯壁发出的声音清脆而精湛,仿佛是从无限深幽的内心,被身边的钢琴师轻柔纯熟的指法一撩拨,溅跳出来的音符。
“咦?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车子良来找过你?”陈洁安认为范姜明葳的苦恼事就这么一桩。
“没有啦,你别瞎猜。”
“那是有了新烦恼喽?”陈洁安心思缜密,立刻就追问:“跟费家齐有关吗?”
范姜明葳脸颊上顿时飞上一片彤云,陈洁安问得这么直接,令她无法处之泰然。
“被我说中了吧?”
“说中什么啊?”
“别装傻,你老实说,是不是跟费家齐有关?”
“无可奉告。”她直觉地不想承认什么,但对陈洁安又有些抱歉。“该跟你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的。”
“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说真的,如果你有新恋情,我举双手赞成,你跟谁谈恋爱都好过跟车子良,尤其是费家齐。”提起车子良,陈洁安不由得义愤填膺。
“你别再这么说车子良了,他已经够可怜了。”
“哼!他是没有担当,咎由自取。你同情他我不反对,可是错把同情当成爱,我就不敢苟同了,知道吗?”
“好好好,我谨遵教诲可以了吧,不提这个了,你到底在烦什么?”
陈洁安见问题回到自己头上,不由长叹──声。“我呀?我得了鲜花过敏症。”
“哦?”
“这个星期我每天收到一打玫瑰,风雨无阻的,害我现在看到玫瑰就直打哆嗦。”
“有人送玫瑰还不好啊?多罗曼蒂克呀。”范姜明葳故作羡慕状。“知道是谁送的吗?”
“不知道。”
“那不是更有意思了吗?”
“有意思你个头啦,就因为不知道是谁送的才让我心里发毛,你知道吗?我有一种被偷窥的感觉。”
“你不要这么想嘛,单纯地看成是有人仰慕你,想要追求你不就没事了。”
陈洁安给她个白眼。“你这种论调摆明了就是在期待爱情,一旦有人追求你,你就有一种爱的错觉,浑然不知那只是一种被爱的虚妄罢了。”
“你讲得太深奥了,小女子才疏学浅,听不懂啦。”
“听不懂是不是?好,我举个例子,比如你跟车子良就是你的错觉。”她瞪着范姜明葳一脸笨样,又接了下去。“男女之间,只有在相互追求中才能产生真正的爱情。”
范姜明葳故意不理她的话,反而又将矛头指向她:“你去找出匿名送花的神秘男子,然后也去追求他,就可以产生真正的爱情了。”
“我花痴啊。”
陈洁安这一句惹得范姜明葳哈哈大笑,这一笑让心情好了不少。
“月底的同学会你去不去?”陈洁安问道。
“去呀。好久没看到老同学了,怪想念她们的。你呢,去吗?”
“去。”
— — —
黄昏,C大长堤。
徐稹和李世滢再度携手漫步夕阳余晖里,每次回到台北家中,他们总会到长堤上重温往日情怀。
“现在走长堤有什么感觉?”徐稹温柔地望着妻子。
“我觉得好幸福、好满足。同样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却每次带给我新的震撼。”她深情地说出心中的感觉。“那你呢?”
“跟你一样,我好珍惜这种感觉。”他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今生今世,我们注定要这样携手同行对不对?”想起坎坷的情路,谁说这得来不易的相依相守不教他的心为之撼动。
“说错话了。”她轻拍了他的唇。
“说错什么了?”他立刻接住唇上她的纤纤素手,他是她永远的最佳捕手。
“不只今生今世,是生生世世。”
“我是说错话了,怎么办?罚我让你亲一下好了。”他说着就将脸凑到她唇边。
她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没办法,她早已习惯他的赖皮。
“约费家齐到家里来吗?”走了一大段长堤,他忽然想到这件事。
“好呀,已经好久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她立刻附议。
“这么关心他啊?”他故意拈着酸。
她不打算跟他抬杠,要不然不知道他待会儿又要罚谁了;其实,不管罚她还是罚他自己,罚来罚去他都不吃亏。
“你看什么时候请他来比较好?”
“什么时候都好,反正我们休假,有的是时间,看他什么时候有空吧。”
“好,那等一下回到家里,你给他打电话。”
“我?你为什么不自己打?”
“给你机会展现你的器量还不好啊?”她取笑他刚才酸溜溜的态度。
他听出来了。“好哇,你取笑我,看我怎么罚你。”
她早跑了,不过跑不远的,他很快就会追上她。
— — —
木栅 徐家
“嗨,费家齐,好久不见了。”李世滢等在客厅里,见徐稹迎进了费家齐,立刻上前热情问候。
“嗨,世滢,这次回来多久?”
“一个星期,过两天就回北京。”
“好吗?你们。”
“好,你呢?坐嘛。”
“我很好。”费家齐坐下了。
“好可惜哟,我跟世滢没赶上你的画展。”徐稹在费家齐对面也坐了下来。
“下次吧。”
李世滢端了一壶咖啡从厨房走出来,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还到处去旅行吗?”
“最近都待在台北。”
“什么时候去北京找我们?”
“过一阵子看看吧。很早就想去了,一直挪不出时间。”
“怎么,最近很忙吗?”
“其实也还好。”费家齐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什么时候生宝宝啊?”他问徐稹。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我跟世滢都忙得要命,没时间生孩子。”徐稹立刻抱怨。“我还不想赶快做爸爸吗?”然后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这趟休假回来,工作压力暂时解除,说不定可以做人成功。”
李世滢白了丈夫一眼,换来两个男人会心一笑。“你们两个先聊一会儿,我到厨房去忙我的。”
“费家齐,有好消息了吗?交了女朋友可要第一个让我跟世滢知道。”徐稹关切着。
“你才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费家齐笑得飒爽。
“是吗?你别眼光愈来愈高才好。”徐稹糗他,压低了声音,促狭道:“你不是对我老婆还念念不忘吧?”
费家齐不但不辩白,还附和道:“可能是喔,可惜世滢没有个分身,要不然我也不会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年过三十还找不到个人来爱我。”
“你欠揍喔。”徐稹还笑着,然后才严肃地问他:“真的连个影儿都没有吗?”
“有是有了,不过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就是了。”他终于说了实话。
“有就好,你赶快搞定,然后带她到北京来见我们。”
费家齐连连点头,脑海里浮现了范姜明葳的倩影。
“你们还要在北京待多久?”
“还有一年。”
“一年之后回台北还是去美国?”
“我跟世滢还在考虑当中。”
“真希望你们能留在台湾,”费家齐很认真地说。“这样我们才可以常聚在一块。”
“那倒是,”徐稹也同意他的看法。“到底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要割舍也没那么容易。”
“徐稹,”李世滢在厨房里喊着。“你进来帮一下忙好吗?”
“来了。”徐稹立刻站了起来,对费家齐抱歉道:“你坐一下,我进去看看。”说完,一溜烟进了厨房报到。
费家齐走到矮柜边端详上头放置的一张徐稹和李世滢的合照,回头望望两人穿梭在厨房和饭厅之间的甜蜜恩爱画面。他真的体会到什么叫无怨无悔了,一切是这般完美,他心中的确是了无遗憾了。如果这不是幸福,什么才是幸福呢?属于他的幸福应该也不远了吧?
“开饭了,费家齐。”徐稹吆喝着。
“喔,知道了。”他是客人,什么忙也没帮上,乐得吃现成的。
“世滢,你的手艺不错嘛。”望着一桌菜,费家齐赞叹着。“在北京都自己下厨吗?”
“在那里哪有空自己做饭,都是阿姨做的。”她边摆着碗筷边答。
“阿姨?”费家齐满腹狐疑,什么阿姨?
“北京人管家里的佣人叫阿姨。”徐稹解释给他听,然后不忘向他讨人情:“今天是因为你大驾光临,她才亲自下厨的。”
“真的?那我不多吃一点就太辜负你了。”
“对,不管好不好吃,都得吃完。”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好不热络。
“唉──”费家齐忽然没来由地叹了气。
“怎么了?”徐氏夫妇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是该赶快追个女朋友,然后赶快把她娶回家当老婆。”他看着两人,正经地说:“两个人吃饭比一个人吃饭有意思多了。”
“就是啊,你早该想通了。”李世滢说着不由又想起文倩。
“怎么了?”徐稹柔声一问,他发现她若有所思。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我想到文倩坟前去一趟。”
“明天我陪你去。”徐稹拍了下她的肩。
“嗯。”
“上个月我去看过文倩了。”费家齐看着他们夫妻俩,平静地陈述。
“你真有心,文倩地下有知一定很安慰的。”
— — —
各式各样的人在超市里往来穿梭着。范姜明葳和费家齐推着购物车也在其间选购日常用品和食物。
她望着那些笑脸迎人,分送食品给客人试吃的工读生,对他们被人拒绝了还是笑眯眯的敬业精神感到很佩服。
“你在看什么?”
“看那些工读生。”
“看中哪一个?”他以为她是基于职业本能又在人群中找寻目标。
范姜明葳听了先是一愣,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以为我的职业病又犯了吗?”
“不是吗?”
她摇头。“他们让我想起从前当工读生的日子。”
“哦?”
“我跟洁安学生时代打工卖过录音带。”
“好玩吗?”
“好玩。录音带没卖掉几套,玩倒是玩了不少。”她说着自己的糗事。“卖了一个暑假的录音带,结果只领到两千块钱。”
“满惨的。”
“就是啊,我跟洁安光是看电影吃饭就不只花了两千块。”
结了帐,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他家。
“你家好特别哪。”她一进门便发现偌大的屋子里没有太多的家具,四面墙中有两面是齐天花板的书架,上头满是书籍,一扇落地窗几乎占了整整的另一面墙,剩下的一面有一排流理台,也就是厨房了。橡木地板上只有一张四方的原木矮桌,围着几个坐垫,别无长物。
费家齐把买回来的日用品往地板上一搁,生鲜食品一古脑儿地全放进冰箱里。
“一目了然是吗?”他看着她好奇地在屋里东张西望。“跟我一样简单。”
“你觉得自己简单吗?”
“难道你觉得我很复杂?”
她耸耸肩。“我觉得要了解你,恐怕不太容易。”
“别把我说得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他没深究她的话。“有兴趣参观一下每个房间吗?”
“正有此意。”
他先带她到卧室门口,打开门让她扫瞄一眼便立刻又开上。
“看一眼就好了,很乱。”
她微微一笑,没有表示意见,然后随他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间是我的视厅室,可以看幻灯片、录影带、听音乐、看电视。”
又是几个坐垫加上一张矮桌,靠墙满柜子的有声书籍。
“你的精神食粮很丰富嘛,就算在这个房间里待上──天应该也不会无聊。”
“谁说的。”
“你也有无聊的时候吗?”
他但笑不语,突然牵起她的手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画画的地方。”他的声音明显地比刚才兴奋许多。
“这本来是主卧室的,对不对?”
“对,比较宽敞,所以用来当画室。”
“嗯。”她看着墙角叠放的、桌上堆积的,还有画架上未完成的,满室的画,不禁瞪大双眼,她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好奇地想上前去欣赏那些画。“可以看看吗?你的画。”
“当然可以。”
置身在──堆画中令她雀跃不已,她先翻着桌上那──叠水彩画。每──幅画都有一个名字,窗、矜持,童话世界、出外人、热带风情、争食、大地脉动、月夜商场……她看得怔忡出神,他则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神。
“这些画是你生活经验和情思的累积。”望着那些沉稳而着力的画面,她缓缓倾吐了心中深深的感动。
“这些画能不能使你更了解我一些?”他眼中有热切的期待。
“我看见了你的执着和智慧,你以西方艺术的技巧表现出东方精神文明的神秘,以心象的图腾表达生命中的忧愁和喜悦。”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些画。
他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莫名的感动与狂喜,她懂得他!
“能不能给我一些评语?”
“我哪有资格给你评语?”她侧头看他,有些难为情的。“刚才我说的都是我自己的感觉啦,不──定是对的,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他笃定地对她说:“我在意你对我的评价。”
她在他眼里看到和画中表现出的相同执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对他说:“我喜欢你的画,如同我喜欢你。”
他激动地拥住她,为她心动情狂,久久不能自己。她柔顺地靠在他怀里,任他紧紧拥抱着。
“好可惜哟。”她仰起脸轻叹道。
“可惜什么?”他轻轻放开她。
“你怎么不约洁安来,她好喜欢你的画,要是她欣赏了你这些画,一定会开心个好几天。”
他突然有些恼。
“你怎么了?”她发现他沉下脸,不安地问。
“我生气了。”
“为什么?”
他没回答,迳自到墙角从那一叠画中翻出一幅来放在桌上,一双眼盯着她看,仿佛要她上前看个明白。
她迎向他邀请的目光,缓缓走近那幅画。似曾相识的海,似曾相识的沙滩,汹涌奔腾的大海正掀起巨浪朝岸边打来。
“我画出你要的感觉了吗?”费家齐看着她,她看着海。
倏地,她记起和他到海边的那一天,她告诉他她喜欢海,还说他一定画得出那海边的景致……难道这幅画是他为她画的?
她心中有惶恐,有感动。望着画中无边的大海,仿佛又听见了浪涛澎湃,而她的心海此刻也是一阵惊涛骇浪。
“喜欢吗?”他搂住她的腰际,在她身边轻柔地问。
久久不能言语的她,轻轻点着头。
“送给你。”
她抬眸凝睇着他,长长的睫毛眨着泪光。
“为什么?”
“为什么送画给你?”
她点点头。“还有,你刚才为什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