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旁迷蒙的笑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超龄的镇静,以压抑着原子弹爆炸般的火气。
千万别告诉他,她手上那根东西,是他最喜欢也是用得最顺手的琴弓!
还有,那把小提琴也最好不是去年生日时,老爸特别从德国帮他购得的虎斑枫木古董手工琴!
「葛格,我煮好了。很烫喔!你要呼呼才可以吃。」小女孩丝毫未查觉他的异样,天真可爱的将整顶球帽高举献给他。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他答应了要好好招待这浑球,好证明自己已长大,明年才可以像哥哥们一样去参加夏令营,他千万不能生气啊!
但他怎么可能不生气?最多就是把火气往肚里吞,别表露出来罢了。
圆圆的大眼睛熠熠闪烁着耀眼的光彩,长而翘的睫羽眨呀眨的,红通通的小嘴巴微噘,「很好吃的唷!葛格,真的很好吃唷!」
他瞪着她那双璀璨生光的大眼睛,就是不肯伸出手接下前年美国职棒冠军的签名纪念球帽,彷佛这一接就算是和解了。
不表现生气,不代表他愿意原谅她呀!
「葛格,你怎么不吃?」小女孩先是疑惑,随即又瞇着眼笑了,「假装我是妈咪,你当小宝宝,妈咪喂你吃饭饭好不好?」
她有没有搞错呀?居然想跟他玩这种扮家家酒的无聊游戏,他又不是小女生!
允晴紧握着拳头,全身因强忍愤怒而颤抖着。
难道她没发现他已经在生气了吗?还这么不识相!
先前的问句说完,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更不等他回答,转了个身,用着肥肥短短的腿跑到他的书桌上拿个东西又回来,努力的在棒球帽内戳呀戳的,戳了老半天才戳起一个小小的、黑黝黝的物品,顿了顿,小脑袋瓜子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来,吃一个葡萄干,啊--」
很自然地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差点当场从床上滚下来、口吐白沫。
那支「叉子」不就是上学期他考第一名时,龙心大悦的父亲送他的钢笔吗?
然后,再往下看,钢笔前端紧紧的卡在一个齿轮正中央的小孔,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支钢笔是毁了。
而当他领悟到这个齿轮是什么东西时,再度感到一阵的晕眩。
上个星期,他刚把拼了一个多月的组合模型完成,一个个小巧的关卡,都是他无数次失败后,才终于镶嵌好的啊!
这会儿,允晴气到无力,两眼发直的瞪着棒球帽内「玉米汤汤」的其它配料--一只猩红色的恐龙脚、几个大小不一的轮胎、三张机器人的脸,以及无法算清的各式各样棋类与卡片……
天!她到底碰了多少东西!?
第二章
允晴低下头,看着原木地板上一个个精密的小零件,然后将视线缓缓地挪往一整面如今已空荡荡的玻璃柜,胸口猛地一揪,他不由自主地将焦点移回到无处落脚的地上。
书桌旁的地上是侏罗纪分尸案、椅子上的是摩托车支解处、半开的衣柜是乐高停尸间,而他的床则成了机器人命案的第一现场……
好、很好、非常好!他的心血、他的骄傲、他的珍藏--全成了她口中的玉米汤汤。
可她也不过只有三岁,正值似懂非懂的年纪,哪里晓得他此刻的心情?
只见她又鼓起腮帮子,一手扠腰,「葛格,嘴巴要张大大呀!你不赶快吃,我会生气喔!」
允晴已经快崩溃了,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一把打掉了棒球帽,帽子里的东西顿时掉了满地。
「啊!我的玉米汤汤!」她惊吓得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
他指着她同样圆嘟嘟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问:「是谁准妳进来我房间的?」
她偏着头,再年幼也能从他发青的脸色,发觉到一丝丝的不对劲。
他又逼近一步,咬牙切齿地道:「妳说话啊!」
她被他的恶魔神色给吓到了,圆亮的大眼睛泛起氤氲水气,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不准哭!」他皱着眉喝令。
被他这一吼,她还真的硬是吞下泪水,咬着下唇微微颤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人好生心疼。
但心疼的人绝对不会是允晴,他瞪着她,「是谁准妳进来我房间?是谁准妳玩我的东西?」
她抽噎着,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怕他生气而不敢落下,「孙妈妈说……说我把早餐吃光光,就可以……可以玩晴晴葛格的玩具……」她边说边偷看他的脸色,「我都有吃光光,真的……」
「妳这个--」王八蛋!
房门蓦地开启,孙母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嗨!宝贝们,我回来啰!」
母亲的出现令允晴想发飙又不知该从何发飙起,咒骂的话语还未出门,已被打断,就算是有碍身体健康,他也只能一字字吞回肚里。
「咦?你们两个怎么怪怪的?」孙母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风雨欲来之势,慢动作地瞄瞄儿子铁青的小脸,再瞄瞄女孩红通通的小鼻子。
万里无辜的低垂着小脸,因害怕而把玩着指头。
允晴冷冷的睇了女孩一眼,自牙缝里哼出了声,倔强的昂起小脸,颇有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现在他那个异常爱护儿子的妈来了,他倒要看看这颗球还能嚣张到几时!
孙母使出草上飞绝技,神奇的踩着地面模型玩具零件间细小的空隙,飞奔了进来,顺手把儿子往床上一推,心疼的将女孩拥进怀里,吻吻她,用着超恶心的语气说:「哎呀呀!万里,妳怎么哭了?是不是晴晴哥哥欺负妳?」
被推倒在床上的允晴不禁傻眼。
他才是她儿子耶!
他是一直都很希望母亲能转移注意力,别再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但也不要是如此极端的变化啊!
女孩红着眼,虽然有强而有力的靠山,仍是老老实实的说:「孙妈妈,万里不乖,葛格生我气。」
孙母温柔的笑着,「那跟哥哥道歉就好了呀!」
万里依言,怯生生的说:「葛格,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好啰!没事了吧!孙妈妈买了好好吃的冰淇淋唷!妳喜欢哪一种?草莓的好不好?」孙母有些吃力的抱着重量不轻的万里站起来,往外移动,边走边软语哄着,声调比跟自己儿子说话还多了几分的爱怜。
「妈--」允晴满心期待的看着母亲,露出母亲一向最喜欢的笑颜,即使不甚喜爱冰品,仍是努力想参与,以夺回他失去的宠爱,尤其是被那颗球抢走的专宠,「妳有买巧克力的吗?」
「当然有啰!」孙母边走边回答,到了门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脸上已找不着先前对着女孩时的温柔,反而是严厉的瞅着他,「但是,晴晴,你的房间好乱,收整齐之后才能下楼吃。」
门一关,允晴硬堆出的笑容当场垮下来,看着满地不知从何整理起的心血、骄傲、珍藏,他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哀悼着他受伤的心灵。
* * *
初见的景象,万里早没记忆了,因为当时她也不过才三岁。
可对于允晴来说,却是历历在目,因为那是他恶梦的开始。
似乎从那一天起,万里妈妈便常常带着还没上学的万里来孙家,几个妈妈聚在一块儿说话,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的哭成一团。
而万里却把孙家当成了游乐场,在里头玩得不亦乐乎。
参加夏令营的哥哥们回了家,对万里这个小妹妹颇感兴趣,随时都准备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要给她,见到她便像中了母亲的毒,恶心地喊着「万里妹妹」,然后对她又搂又抱又亲。
毕竟,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对孙家这个男丁兴旺得离谱、就是生不出女儿的家族来说,是再新鲜不过的事了。
但不知为什么,万里就只喜欢黏着没有糖果、没有礼物的他,有时把他烦怕了,他干脆跑给她追,以图个清静。
人小腿短的她追不到他,只好哇哇大哭,不用一刻钟,便会有长辈开着小游园车在庭院里分头抓人。
找到他之后,长辈便一个个找他进房谈话,内容不外乎是什么四维八德、五伦纲常之类的故事,然后叫他写一篇有关兄友弟恭的作文或悔过书反省。
长辈们很难了解他那些玩具为什么不跟万里分享,更难体会他为何不肯让万里碰他的任何书本作业,一心以为他只是不甘于他的专宠地位有任何动摇,而不断的开导他,却不听他说话。
这也就算了,令他最呕的是,竟然连比他小半个月的叔叔与哥哥们都怪他欺负万里,而联合抵制、孤立他。
时光荏冉,六年的岁月飞快地过了,允晴上了国二,万里也已小四,唯一不变的是万里仍爱跟着允晴跑,而允晴永远不让万里跟。
万里最爱的就是去接允晴放学了,为了这件事,允晴不知抗议了多少次都无效,后来干脆自力救济,每当万里开始出现在校门口,他就想尽办法犯满三大过,跟这个无缘的学校说声莎哟娜啦,再转到万里所不知道的学校。
反正他家的钱多得要用好几辆货柜车来装,换个学校不过是让他家对于教育事业的捐款多了个百来万,帮助经费拮据的老学校添购些新设备,然后让他老爸又多当了一所学校的家长会长。
因此,才要升国二他便已换了八间国中,距离也越换越远,越远自然得越早起床,恶性循环之下,允晴也因而越来越讨厌万里。
那种讨厌是很难克服的一种心态,就像是小孩子对红萝卜永远有着难以言喻的反感,即使他知道红萝卜根本就没有犯错,但他就是讨厌。
最令他困扰的是,红萝卜老是在他最不想吃的时候出现。
就像现在,他才刚走出校门,-边和才刚刚开始熟稔的同学说说笑笑,耳里就听见那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吶喊。
「晴晴哥哥--」
虽然过了六年,她对他的称呼依然不变,唯一改变的只有从咬字不清的「葛格」,变成字正腔圆的「哥哥」。
听到这声呼唤,人群中那个特别瘦高的身子明显地一震。
不会吧?她居然又来了!?他才转到这所学校不到一个月啊!
她该不会是猎犬投胎转世的吧?不管他躲到哪儿,她都有办法将他找到。他应该建议老爸花重金把她送到美国联邦调查局好好栽培,说不定还可以成为名侦探,扬名国际。
尽管心慌意乱,可他仍是拥有与生俱来的逃生本能,这可是从小被他母亲可怕的亲吻所训练出来的。
先目测了自己到公车站的距离,约有二十五公尺,他人高腿长,这里的公车又多,应该来得及逃离现场。
确定好逃生路线,他慢动作地回头勘察--
万里正站在校门口,牵着她的是被学生戏称为「晚娘」的超龟毛训导主任,和他之间少说也有五十公尺之远,而且那头还不断涌出大量的学生,她应该挤不过来才对。
他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缓缓地降落。
太好了,今天逃跑成功的机率不小!
万里彷佛发现了他的回头,又尖声叫喊:「晴晴哥哥--」
随着她的呼喊,他又是一震,接着,无情的别过脸,弯下身子,让自己高人一等的身形隐没在人群中。
他抓紧右肩益发沉重的书包,快步朝站牌旁刚停靠的巴士前进。
快到了,只剩二十公尺,公车等他一下吧!
「晴晴哥哥,万里在这儿,等等我啊!」她矮小的身子被四周高大的身影淹没,很努力的跳呀跳的,并夸张的挥舞着双手,配上高分贝的尖细嗓音,生怕与他错过而焦急不已。
十五公尺,快!再快一点!
「晴晴哥哥--」她的声音已隐隐夹带着鼻音。
她越是喊,他就越是害怕的想要逃离。
开什么玩笑!若是让家里的大人们知道他让万里哭,那还得了!
只剩十公尺,搭乘公车的队伍逐渐缩短中。
他顾不着有多么的拥挤,将书包抱在胸前紧紧护着,迈开大步,活像是上演美式足球般的,在人潮中冲锋陷阵。
最后五公尺冲刺,允晴赶在公车门关上之前,一跃而上,硬是挤进爆满的公车里,整张脸靠在扶手旁动弹不得,一只手贴在门上,抱着书包的另一只手则暧昧的紧贴着别人的大腿。
好挤!好不舒服!但只要能逃离魔女,怎样都没关系!
公车以龟速移动着,慢慢地接近校门,允晴坏心眼的朝她挥挥手,跟她道别。
天算地算,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万里从小最拿手、也最让他恨得牙痒痒的那一招--
万里哭了!瘪着红唇,她万分委屈的看着公车缓缓地开动,泪水也像旋开的水龙头似的飙出。
她与年龄不符的袖珍身形,成了惹人心生怜爱的最佳利器,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立即融化了身边晚娘脸上的严厉线条。
只见晚娘一个箭步上前,拿起口哨吹了几声,再打了几个手势,指挥着交通队的学生立即放下旗帜,挡住公车前行。
时间像是在这一秒卡住了,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视线全都集中在晚娘的那张晚娘脸上。
这一秒,听不到一般可能出现在放学时间的任何声响,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只剩下万里的伤心啜泣,一声声刺激着每个人心底最细腻的那一隅。
他胆颤心惊的看着恶名昭彰的晚娘,踩着三吋高跟鞋,婀娜多姿的朝着公车逼近。
晚娘清清喉咙,举起她那根称得上是「棒打南山猛虎」的教鞭,重重地敲打着公车门,车门应声而开,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最后上车的孙允晴。
允晴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皮发麻地看着晚娘,艰难地吞吞口水,「呃……请问主任有什么指教?」
晚娘里里外外打量了一会儿,最后瞅了瞅近在眼前的他,朝司机嘱咐了声:「等等。」
说完,她脚跟一旋,走同万里身旁,九阴白骨爪准确的指向他,然后,用着谁都没听过的温柔声调询问:「小妹妹,妳说的晴晴哥哥是不是那个孙允晴啊?」
没办法,孙家的第三代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不可能被忽视的,尤其是校方还很巴结的在公物上印着「孙氏基金会敬赠」的字样。
万里忙不迭的点头,娇滴滴的清脆嗓音响亮的说:「谢谢漂亮姨姨!」还顺便送上香吻一个。
哇靠!这种违心之论她都说得出来!
像是终于碰到识货的伯乐,晚娘整颗心都软绵绵的,那双永远挑剔的细长眼睛笑弯了,那张永远紧抿的无情唇瓣也微微的上扬,「妹妹乖,先跟哥哥回家,下次再来找姨姨喔!姨姨带糖果给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