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蒂来时,她正在花园里,双手交握着摆在膝前,空洞的眼神凝望着漆黑的世界。
「原来你在这里!」蓝蒂象一阵旋风似地冲进花园。「真抱歉我来晚了,你要送伯奇的东西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穿上苏格兰裙再配上这个,看起来一定很神气。」她放下一袋包装纸和饰带之后,口气责备地数落说:「大门怎么也不知道关,』待会儿要是谁……」仔细看清丹娜的脸后,她不禁吓了一跳。「噢!天啊!怎么回事,?」
「没什么!」丹娜的声音毫无生气。
蓝蒂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丹娜满面泪痕,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不是伯奇?他对你怎么样了?」
「伯奇什么也没做!」
「那到底怎么回事?才几个钟头前你还那么高兴,如今却简直象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一样]」
「的确是!」
「发生什么事啦?才几个钟头的工夫,能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以后,」泪水潸潸地流,没有伸手去试,蓝蒂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流泪了。「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现在你什么都别问。」
蓝蒂把黏在她脸上紊乱的湿发拨到一旁,「要不要我失走?」丹娜这模样她实在放不下心离开,但她还是得这么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得和伯奇单独沟通?」
「我来的时候,我要单独和他谈谈,你在外面等我,先别走,等我和他把话说完,我们再一块儿回去。」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求求你,蓝蒂,不要问,现在什么都不要问我!」
蓝蒂咬着嘴唇,如今连她自己也热泪盈眶了,她从未见过丹娜这个样子,甚至从前面对她祖母的憎恨时,也没见她这么伤心过。蓝蒂好想紧紧搂住她、安慰她,却又不敢,丹娜自己情绪已经很激动了,怜惜只会让她更压抑不住悲伤的。「好吧!我会到一旁去等你,这个有马家家庭纹章的扣环要怎么办?」
「把它包好。我要他留着,希望在多年以后,我们之间还能保有一些回忆。」
「丹娜,你确定……」
「你答应我什么都不问的。」蓝蒂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表示答应后,丹娜接着说:「伯奇下班回来时,你就到车上等我。我一会儿就过去。」
蓝蒂没再说什么,她才刚刚放下包装好的盒子,就听见伯奇的叫声, 他头低低的、嘴巴喃喃应着,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他面前经过,迳朝屋外跑去。她不忍看到即将在花园里上演的一幕。
「蓝蒂!」伯奇在后面叫她不见回应,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脱下的外套随地一丢,一面伸手去解领带,一面四处找丹娜。
从邓梅芙走后,丹娜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花园。好几个小时,她一直努力想了解那一番话,努力想否认那个入侵者为她揭示的事实。
但是,她怎么也无法否认自己呀!
伯奇两手扶住她肩膀,低头亲吻她的头发。她极力忍住盈眶的热泪,因为她已经答允自己,绝不在他面前掉泪的。虽然,在此之前她已想好各种解释,和设法想让他明白的各种说词,但在此刻,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然而,正因为她爱他,无论如何也得说。
「我真不知道一天为什么会这么长,让我这么地想念你!」他等了那么久才肯说的那个字,如今,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里,都表露无遗。他站在她身后,两只手顺着她肩膀的弧线来回摩挲。「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
「伯奇!」她身体绷得硬绑绑的。「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她不寻常的吻警告了他。他立刻提高警觉;果然,……他现在感觉得出她的不安,顿时,胸口仿佛被重物沉沉一击。「不要怎样?不要说我想你?还是不要碰你?到底是怎么样,丹娜?」
「都不是!都是!」她一直摇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我求求你,伯奇,不要这样,这样下去只有更难过!」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退后一步,两手从她肩膀移开。
丹娜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包装精美的盒子说道:「我得走了。」
「走?」他愚蠢地问;「去哪里?」
「离开你。我仔细考虑过了,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彼此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了。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想过,我们虽然有过一段美好的经验,但那根本无济于事。」
他感觉周遭的景物摇晃了起来,他全心全意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她,从不曾想过她会伤害自己,那种激烈的痛苦一时之间只能诉诸愤怒。「就这么简单轻松地说走就走?」
「只有这样才会有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对谁好?」他冷漠地反问:「你吗?还是我?」
「对我们两个人都好,在我临走前……」她用两只手掌端着盒子,将它摆在长椅上说:「我希望你留着这个,看到它就想起我!」
伯奇的笑象是轻蔑的嘲笑。「我会记着你的,亲爱的,不需要靠任何纪念品。」
从他强自压抑的怒火中,她听见了他的疼痛。「伯奇,我很遗憾!」
他恨不得将她一把抱住,热烈地吻她,吻到她收回那些话为止。但他毕竟没这么做,反而是讪讪地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很遗憾!」
丹娜飞快地跑出花园,到门口停了下来,却没回头,兀自喃喃地说:「无论我们多么期盼,有些事毕竟无法如愿。」
他听着她轻声低语,望着那套蓝色洋装紧紧裹着她。那,件衣裳下面的乳房一定什么也没穿,只有在臀部的地方覆了一件小小的花边内裤,朦胧的日落黄昏里,她是一团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他差一点就要张口唤她回来,差一点就要求她留下来,他转过身,让沉重的眼皮盖上疲惫的双眼,黑暗里,一团蓝色的火焰熊熊烧着。
花园里一片肃穆,他转回来时,她已经走了。
一颗碎裂的心胡乱蹦跳着,毫无规则旋律可盲,那颗心已经死了。四散纷飞的玫瑰花瓣象青翠草地上的点点红泪,回』荡其间的低声耳语是唯一留下的记号。
有些事注定是永远无法如愿的……
薄暮渐暗,他手里拿着未拆封的盒子独自坐着,心中不禁兴起一种被嘲弄的感觉,他给过无数礼物,只为了缓和分手带给对方的痛苦,而如今,他自己也得了这样一份礼物。
接了礼物才发觉,痛苦丝毫不变。
第十一章
「该死!伯奇]你应该住院的!哪有人开车冲下了河堤还不住院的,除非是脑筋不正常!」睿夫的抗议和其他人的结果一样,伯奇根本置若罔闻。
为了努力抹去丹娜的那段回忆,他当了几个礼拜韵花花公子,纵情玩乐之后,终于离开美国。睿夫原本还指望,回苏格兰或许可以让他心情好些,结果也很快就失望了,伯奇的脾气变得更敏感暴躁、更固执,常常无缘无故一个人躲进书房,一发呆就是好几个小时,这种情况发展到后来,终于以一次车祸收场。那一次几乎致命的意外完全因为是开快车,再加上睡眠不足,自从跟丹娜分手后,伯奇几乎就没再合过眼了。
「不需要住院。药水可以擦外伤,」伯奇端起一杯清澈的酒。「这个可以治内伤。」
睿夫把视线从伯奇身上移开,扫过布满了整张桌面的各种杂志,所有以丹娜作封面的杂志全在这儿了。
「一个美丽的女人!」伯奇顺着睿夫的视线望过去,一边喃喃地说。「敬天下所有的女人!」杯子哗啦一声撞在石制的壁炉上,苏格兰威士忌散成一条闪闪发光的弧线,垂落到地毯上,仿佛透明的玫瑰花瓣翩翩落地。伯奇头也不抬地,又添满另一杯。
睿夫看着他颤抖的手,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尽管没有明说,他们彼此之间一向都有种互不干涉的默契。然而,事到如今,他什么都不管了,毕竟,所有的规则总会有例外的时候。
丹娜在池边的躺椅上睡着了,凯丝在一旁安静地玩耍。蓝蒂把柠檬水和饼干摆在桌上,心里狠狠地痛骂邓梅芙,每回当看到丹娜清瘦的身子和黑陷的眼眶,她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蓝蒂在听过整个事情的经过后,还曾经激烈地和丹娜议论过,却都徒劳无功,丹娜始终不为所动。戴伊玛的偏见曾经深植在一个敏感、易受伤害的小孩心中,如今,那样的偏见在一个受了伤的女人心中又复活了。
杯里的冰块晃动了一下,敲击着水晶杯壁,发出银铃般的响声。丹娜缓缓张开眼,有片刻的时间,她仿佛置身另一个时空,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里是乔治亚,不是苏格兰,她的夏日田园假期已经结束了。
「柠檬水吗?」她提起精神问,希望蓝蒂没发现到刚刚闪过她脑际的痛苦回忆。
「又来了,那时候还是大热天呢,如今都已经十月份了!」蓝蒂在她身旁坐定,「很容易触景生情又想起他,对不对?」看着丹娜猛点头,她扮了个鬼脸道;「我当时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也不能做什么,我不会让你做什么:一切美好的经验,终究都会成为过去,就算当初我能预知结果,我也不会想要改变什么的,伯奇至少曾经爱过我了。记得吗?…生的价值可以是短短的一天、一星期,或是一个月,而我已经和伯奇共度一生了.无论如何,我的生命都不算虚度了。」
「那段时间你很快乐!」蓝蒂握住丹娜的手说道。
「那是我作梦也想不到的快乐!」
「那就好了!」
两个人心有所思,都没有注意到一阵隆隆声响,那声音比雷鸣来得规律,从地平线外传来,逐渐分明,凯丝是首先发现的人。「妈妈!有直升机!」直升机从树梢现出身影,低空快速飞来。「它朝这里飞来了!」
蓝蒂和丹娜还来及反应,庞大的机身已经盘旋在草地上空。没等飞机着陆,一个高个男子已经跳出了机舱。
「是睿夫!」蓝蒂是说给丹娜听的。过了一拿儿,看她一脸期待的神情,蓝蒂又轻声补充道;「只有睿夫一个人。」
在池边的平台前,睿夫停下脚步,唤了一声:「丹娜!」
她已经站起来了。太阳很大,她身上的泳衣也是干的,然而,她却浑身颤抖得厉害,担心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伯奇?」她慌张地伸手找睿夫,睿夫走了过来抱住她,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害怕地问:「是不是他——」
睿夫原本对自己贸然的决定一直犹豫不决,如今,看见眼前这张焦急慌张的脸孔,所有的怀疑都一扫而光。「发生了一起意外,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受了点伤。」他轻声地说:「他现在需要你。」
「我还以为……我好怕……」她身体摇晃得很厉害,要不是睿夫的手抓着,她早就跌倒了。他想扶着她坐回躺椅,但她挣扎着:「我必须去看他!」
「你先坐着,我去准备一些简单的行李。」蓝蒂镇静地说,「待会儿,只要穿个衣服就可以上路了。」丹娜身体突然一惊,考虑到睿夫一向沉得住气,不禁寻思起话里的真正含意。一点点伤?不会只是一点点伤的。
「给我十分钟!」她答允睿夫。「我觉得这件事似乎担搁不得!」睿夫依然面无表情。
蓝蒂听丹娜一说仍然半信半疑,但睿夫眼里闪动着一丝难解的光芒,证实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抚着丹娜扭曲的脸庞说:「好,就十分钟,马上让你去看伯奇!」
直升机还在草地上盘旋,她匆匆打点行李去了,准备将这只勇气过人的小猫,送到一头雄狮面前。蓝蒂想着想着咧嘴笑开了,好几个礼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开怀地笑。
丹娜随睿夫走着走着,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地方不对!」满室是熟悉的花香,而不是医院特有的那股味道。脚板踏在石地上发出的空洞声响,也不象是在医院里。她明白了,握在睿夫手臂上的指头不由得紧抓住他。「这是伯奇家!」
「没有错,亲爱的!」睿夫领着她穿过门,走进了伯奇的书房。「他就在这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伯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握在丰里的纸撒了满桌都是,他一双眼紧盯住丹娜,对一旁的睿夫完全视若无睹.那一刹那间,他肯定眼前一切,一定是自己狂乱的心智凭空幻想出来的。好几个礼拜以来,他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她会象以往一样出现在眼前,头发闪着灿烂的金光,满身飘散着淡淡的花香。然而,每当梦醒之后,一切又回到黯然凄楚的现实,不见阳光,也没有花香。
甚至,已不再感觉痛苦。
然而这一回,他眼眸里映出了金光,一股清淡的花香味在空气里缓缓飘送着。那不是幻影。他把指头用力往内一屈,指甲刺到肉里微微作痛,脸颊额前淡掉的瘀伤,突然间又因为冲动而呈青紫色。
「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怀好意地吼着。他是在对睿夫说话,不过眼睛却不曾离开过丹娜,两只眼睛象一把灼烧着.的烈火,狠狠扫过令他痛苦不堪的她.她变得好疲惫,几乎是弱不禁风了。那张苍白的脸庞显得很憔悴,再累的旅程也不至于累成那样,尽管如此,那对眼眸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辉.
他再三告诉过自己,他已不再在乎。
丹娜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滴,那是宽慰的泪,欢喜的泪.虽然途中睿夫再三安慰、担保,她还是忍不住要害怕……不,她不愿继续想下去.虽然他不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仍无法想象这世界少了伯奇会是什么样的景况.「睿夫说你需要我!」
「我的确需要你,不过那是从前。」
如今再也不需要了。她象朵禁不住烈日焦烤的花,黯然垂下头。「伯奇,我很抱歉,我以为……」
「丹娜,你以为怎么样?」冰冷的口气仿佛刀锋一般刺痛人心。「你以前什么也不肯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把事情说清楚,我想知道!」
「伯奇!」睿夫劝说着。
「睿夫,这件事你不要管!」伯奇一面下命令,一面走到丹娜跟前。
「太迟了,我已经决定管到底了。」才说完,睿夫没给伯奇反对的机会,马上接口问;「你想知道实情是吗?」在飞机他已经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听了一遍,如今想来只觉得义愤填膺。「去问梅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