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又绕着操场开跑。回得去最好,回不去她亦不再黯然神伤,总有另一个月夜等着她。
“今夜怎么不哭了?”
韦方等了她很久,两手插在裤袋里随她离开操场。经过连日的压抑,他终于臣服于脑海中那挥不去的身影。
“好久不见,韦老师。”她状甚坦然。
“你一点也不想试着接受我吗?”他问,语调平平。
“我现在过得很平静,请你别再打扰我。”
“我不服气。”他再也忍不住激动地咆哮一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向前走。“在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话之后,你一点也不愿意反省,依旧执迷不悟吗?只为了你的幻想,为那不曾存在过的人?”
“请收回你刚才的话,韦老师。”她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我没幻想什么,虽然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但并不表示他不曾存在,”她飘忽一笑。“我也不求任何人能相信我,他相信,我相信,这样就够了。”
“荒唐!”他再发一吼。“简直一派胡言。你很可恶你晓得吗?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呢?”
“是你想不开,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比起我的酸楚,你这点折磨算什么呢?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感觉吗?”她再笑,凄厉地笑。“我只剩这副躯体苟延残喘于这一世,你就放了我吧,别再打扰我了。”
“你怕我,对吗?你口口声声要我别再打扰你就表示你怕我,想过为什么吗?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威胁,终你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威胁。”
她刚要别开的头被他扳了回来。
“看着我,喊我的名字!”他低哑地命令她。
她不从命。
他以吻惩罚她的顽强。
不可抗力。他的吻如飓风袭击,席卷她的心,又快又狠。
“喜欢吗?喜欢我的吻吗?是不是很真实?活生生的我就站在你眼前,难道你还想狡辩,说我不如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为什么你不抗拒呢?我会呼吸,我有体温对吗?”
“你证明了我的生理正常。”
他被激怒了。“对,你生理正常,可是心理变态!”
“我无药可救,你让我走吧。”
“偏不,我还要吻,我要吻醒你。”
“我还是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
立时,他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侧着脸,久久不肯回视他。
“右昀,对不起,我……”后悔不已,他拥住她。
她没挣脱,只喃喃道:“他不会打我。”
“对不起,我一时心急,只为打醒你,你不该如此沉迷。”
“这一巴掌算我还你的好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不,你还不了,我会跟你一直耗下去,你一辈子醒不过来,我就要你欠我一辈子!”
“不曾醉,何来醒?你何苦作茧自缚?”
“不要这样,右昀,”他沉痛莫名。“不要这样,解脱我,也解脱你自己,好吗?”
“韦老师,若你愿意相信我和他的事,我会敬你如敬他一样。”
可怜她被咒语缠身,他退而求其次,无奈地问:“若我相信你跟他的事,你愿意爱我如爱他一样深吗?”
“我是他的妻,无权爱你。”
“你──”
手一松,他再次丢下她。
— — —
酷暑来临之前,曾维特毕业了。酷暑过后,满右昀休学了。
“妈妈,我不想上学了。”
暑假中的一个夜晚,满右昀在家附近的公园内跑累了之后,回家抱着妈妈哭诉。
“还在放暑假,你是不用上学呀。”妈妈嘴里说得轻松,心中知道情况不妙。女儿活得很痛苦,她知道,却一直苦无方法开导。
“妈,除了自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死?”她在妈妈怀里哭尽心酸。
妈妈闻言当场落泪。
“右昀,你说这种话不怕妈伤心吗?到底为什么?你这几年为什么活得这么累,这么无奈?你怎么舍得离开我跟你爸爸?怎么会有轻生的想法,你告诉妈呀!”
“我不想再看见韦方,我不能再看见他了,我要走,我要回去找卓大哥。”
她终于又在妈妈面前提起她的卓大哥。
妈妈如惊弓之鸟,决定依了她。还有什么比保住女儿的命更重要呢?纵使她已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本匀称的身材如今只剩盈盈一握,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好吧。妈答应让你休学。”
第二天起,她开始向公司请假,在家守着女儿,寸步不离。直到找到佣人,她才销假上班。佣人的主要职责是看好满右昀,不能让她自杀。
— — —
望着桌上那一块不完整的古玉,韦方的心情一阵跌宕,久久不能言语。
“请恕我们冒昧,”满世庭徐徐开口:“我跟内人已求助无门,今日约韦先生出来一见,无非是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一些帮助。”
“伯父伯母不必客气,喊我韦方就可以了。”他彬彬有礼地回应。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满右昀的父母。“这块玉是?”
满氏夫妇互觑一眼,最后是满太太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不曾对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块玉的事,包括右昀在内。”
“这玉是否跟右昀有关?”韦方问话的同时,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加速流窜。
满世庭沉沉吐了一口气。“我们找专家鉴定过了,这是一块上等古玉。右昀高三那年昏倒在操场上时,手里紧握着这块玉,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她手中取下。她醒来之后说了那么多奇怪的话,我们便决定不把这块玉的事告诉她,免得她继续胡思乱想。”
三人之间一阵静默。
“我们已经替右昀办了休学手续。”满太太先打破沉默,眼眶泛红。“医生给她开了张精神状况异常的证明。”
韦方一听,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确也认为满右昀精神不正常,但得知她因这样的理由休学依然教他心痛。
“她到底怎么了?”掩不住关切之情,他问得心惊。
“她对我说她不想活了,我们请了一个人在家看着她。”满太太擦着眼泪,心碎地说。“她还说──”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韦方。“她还说她不能再看见你了。”
韦方又是一怔。“为什么?”
“这也是我们求助于你的原因,”满世庭接了下去。“请原谅我们如此推测,我想右昀有轻生的念头多半与你有关。”他带点不安地看着韦方,道:“我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事实上,我们还很感激你,右昀有一阵子是快乐的,我想那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对右昀有心,我们看得出来。”
“我对她有心,她却对我无意。”
“困扰我们的就是这一点。”满太太无限迷惑地。“高三那年醒来之后,她口口声声提到卓大哥,前一阵子说她不想活的时候,又提了一次。我真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字不提,一声不吭,只是常常在房里掉眼泪。韦先生,你能体会我们身为她的父母,心里有多难过吗?不知她被施了什么咒语,还是被什么恶魔缠身了,总之我们也陪着她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家人已经没办法好好过日子,个个心神俱疲,早已欲哭无泪了。”
拾起桌上那块玉,韦方若有所思。
“这块玉可否暂时交给我保管?”
夫妇俩再互看一眼。
“无妨。交给你保管也好,也许我们早该扔掉这块玉,大家皆视玉为吉祥之物,可以避邪,可我总觉得是这块玉给右昀带来噩运,弄得她心神不宁。”满太太又激动了,忍不住迁怒到玉上头来。
“右昀没见过这块玉,不是吗?”
“可是玉却出现在她身上呀!这算不算是天外飞来横祸呢?”
“福祸难料。”韦方轻轻说了一句,同时把玉收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伯父、伯母,我可以在闲暇时去看看右昀吗?”
“当然可以。”满太太露出笑容。“虽然她说不想见你,但我感觉得出她很矛盾,也许你来我家看看她也好,能劝她跟你出去走走就更好了。”
“请你们放心地把右昀交给我吧。”
韦方的脸上闪过一抹自信,满分的自信。
— — —
霍羽丹一通电话就把韦方招了来。
“什么事啊?你怎么一张脸皱得跟小笼包似地?还有,”他指着她的脸。“你的眼皮好像上了铅的女子网球裙,台风来了都吹不起。”
“哎唷,人家都烦死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好,我不开玩笑了,有什么事快说。”韦方正经地道。
“前几天我家来了个不速之客,来了就赖着不走,我赶不走他,找你来问问该怎么办才好?”
“谁啊?你总认识吧?”
“认识呀。”她翻了个白眼。“就是上回害我被一起抓到警察局去的那一票人其中的一个,叫大毛。”
“他们不是全都被还押回家,受双亲的严密看守了吗?”
“他父母双亡,跟舅舅住,大概又跟他舅妈闹得不愉快,暂借我家住住。”
“他还嗑药吗?”
“不知道。”她无奈地耸了下肩。“看起来还算清醒,应该是戒毒成功了才对。”
“你是希望我去跟他谈谈吗?”
“你比较会谈嘛。”她朝他扮个鬼脸,皮皮地要求。
“你是怕我闲得慌是不是?”他敲了下她的头。“还会帮我介绍个案哩!”
“不然我该怎么办?继续跟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
“你交友不慎在先,引狼入室于后,活该!”
“别骂我了啦,快走吧,赶快帮我摆平他。”
大毛问题不大,问题比较大的是一群上霍羽丹家来找他的狐群狗党,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一群混混。
韦方判断他们是来“劝”大毛随他们干一些不正当的事,诸如替地下钱庄向人讨债之类的事。
虽然情况不是太好掌握,韦方还是发挥了社工的专业与爱心,想劝退那些恶霸。
“年轻人,你别不知死活,”那些人其中看起来最有分量的一个用手指头戳戳他的肩窝,跩跩地说:“我以为像你这种德性的人早在我阿公的时代就死光啦,没想到现在还有出产哦,世界真的在退步吗?”
“我可以跟令尊令堂谈谈吗?”韦方见苗头不对,暗示着自己年纪稍长他一些,可以找他的父母沟通。
“我令尊令堂都死了啦。”
“对不起,我不是──”
“对不起个屁!”那人立刻打断韦方。“为什么每个人听到我老爸老母死了都要说对不起?我老爸老母天生夭寿是你们害的吗?对不起我什么?你是在可怜我吗?”
“好好好,我收回那句对不起,”韦方力挽狂澜,玩了点幽默。“你父母去世时,我还不认识你,所以此事与我绝无任何关系,现在也没什么悲恸情绪,心如止水,可以了吧?”
“少跟我废话了。大毛呢,我现在就要带走。”他继续耍着威风。“识相的就别阻拦我。”
“你又不是他什么人,怎么能说要带他走呢?没道理嘛。”
“要道理是不是,”那人朝韦方又逼近一些。“好,我就让你看看道理是什么。”
他手一挥,身旁两人立刻架着韦方,另一人上前朝韦方腹部一阵拳击。
大毛和丹妞吓得魂飞魄散,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打电话报警,恶霸一声恐吓,阻止了他们。
“不准报警!否则他会死得很难看。”恶霸接着就冲大毛说:“看见了没?你现在可以乖乖跟我走了吧?”
大毛噤声,乖乖跟着离去。
吓得两腿发软的霍羽丹终于想起被打倒在地上的韦方。
“韦方哥哥,你不要紧吧?我马上叫救护车来!”
— — —
满右昀决定到韦家来一趟。
“你是?”韦母开的门。
“我是满右昀,韦老师的学生,听说他受伤了,所以来探望他。”她手捧一束百合,十分有教养地向韦母解释来意。“您是韦老师的妈妈吧?”
“我是。”韦母笑笑。“请进。”
她直接领满右昀到儿子房门口。
“韦方,有学生来看你了。”她探头进门说了一句,接着就示意满右昀进去。“他醒着呢,你进去看他吧。”
— — —
“韦老师。”一进门她就站着不动。
他朝她温暖一笑,在短促的愣怔之后。
“过来呀。哪,坐这儿。”他指着床沿。
她把花递到他面前。
“帮我插起来吧,我是伤患,需要休养。”其实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照办。在韦母的协助下将花插好,捧着花瓶回他房里,将一束清丽的百合置于桌上。
搬了张椅子在他床前坐下。
“我来看你,你意外吗?”她问。
“是满意外的。”他把手中的书递给她。“麻烦你帮我放到桌上。”
她又照办。“隋唐史?”
“嗯,随便看看,闲着也是闲着。”他笑笑。“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霍羽丹打电话要我来看你。”
“鸡婆。”他皱了下眉。“她怎么会有你的电话号码呢?奇怪。”
“不是你告诉她的?”她笑着问。
他神情一敛。“你怀疑是我要她叫你来看我的?”
“没有。”她答完便问:“你为什么要替大毛出头呢?这种事报警处理就好了嘛。”
“看来丹妞把整个经过全告诉你了。”
“嗯。”她点了下头。“以后别逞能了,好不好?”
他心中一阵惊喜。“你为我担心吗?”
“与人结怨不是件好事,我怕你惹祸上身。”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戏谑道。
“你赶快退出江湖就没事了。”
他望着她胀红的脸,道:“右昀,我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所以这辈子才想当义工行善藉以赎罪?”
她被问傻了。
“算了,你怎么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他自动替她解危,接着又问:“为什么来看我?纯粹是应丹妞要求吗?”
“我……闲着也是闲着。”她垂首后才回答,不想坦承自己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时那份心焦。
“你爸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他们知道我要来看你,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吧?”
他点点头。她的爸妈很信赖他。
“休学在家都做些什么?”
“你知道我休学了?”
“别问这种傻问题。”他轻斥。“快告诉我呀,平常都做些什么?”
“看看书而已。”
“右昀,”他突然变得认真。“若我们维持像现在这样的关系,就是既是师生,又像朋友,偶尔见见面、聊聊天,你可以接受吗?”
她也认真地考虑着。“你是说──”
“我不再强迫你爱我。”
“真的啊?”她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地问。
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真的。”他回答。“不再强迫你。”
第十章
“女孩说:“我想我快死了。”她已经病得昏昏沉沈。微弱的灯光下,她的面容好像埋在雪中冰冻的花朵,即将死去。她家很穷,没钱替她买药,也没钱买营养的食物替她补身。她的家人只能围在她的床边掉眼泪。女孩又说话了,她说:“外面那棵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时候,我可能也死了。我就像那片叶子。”住在她家楼下的老画家听见她的话之后,心想:好可怜的孩子,她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是那么的可怜。老画家也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可怜人,他很想为女孩做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