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葳哼地接口。「莉莉的说法可不是这样。她是说沈学文之前就意图强暴她,但都没有得逞。那一天,她被一个蒙面歹徒强暴,她怀疑那歹徒就是沈学文。精液的比对中,证实了她的怀疑。如果是两情相悦的性行为,为什么他和莉莉身上会有那些伤痕,这点沈学文根本无法交代清楚。」
「对啊。」齐轩磊捧着碗,呷了一口汤。「所以我们的胜算不大。」
孟葳放下筷子,突然一转严肃。「实现真理公义比胜诉更重要。」
齐轩磊笑了出来,孟葳见他笑得莫名其妙,有些不高兴,他竟然还越笑越大声,笑得连腰都弯了。
「笑什么啦?」孟葳敲他。
齐轩磊抬头看着她,一脸的笑意。「我好喜欢妳这种严肃,这种正义凛然,好可爱哟~~」
「神经病。」她脸上轻红,睐了他一眼,眉眼中,却有笑意流递。
她知道自己的脾气太硬,理想太高,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却步的,但他却能喜欢和欣赏,看着他的笑脸,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齐轩磊看着她,忽然凑上她的耳根子,低低地说:「我想吻妳耶。」
「不要啦。」孟葳脸红。「一嘴都是面,好恶心喔!」
齐轩磊拿碗大口扒吃。「我等一会儿吃完,就去刷牙了。」他的解读是,她愿意让他吻,只要他嘴里没有面。
齐轩磊啧啧地吸了汤汁,惹来孟葳瞪他。「叫你讨论案情,你脑子也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面吃了一半,她把碗放在小桌子上。
「喔。」齐轩磊的碗底已经朝天,他放下碗来。「就目前的证据来看,沈学文能自圆其说的地方确实不多。如果他真的败诉,我想,妳一定觉得大快人心吧。毕竟强暴案通常都很容易因为罪证不足而判定无罪。这一定让妳这个大女人,火到不行吧?」
「对。」孟葳坦言。「我很痛恨强暴犯。更气恼司法体系和男性偏见成为帮凶。你知道吗?菲律宾的女诗人巴瑞丝曾写了一首诗。她说:『准备下列证据,展示一:刀、枪、或任何武器,作为胁迫的证明。展示二:染有血渍的亵衣,证明处女之身。展示三:医师证书--a.强迫插入,b.完全穿透。展示四:良好道德人格的证明,以示受害者并非妓女。请被告出席,请原告出席,强暴案正式开幕。』」
孟葳说得义愤填膺,还转过身,坐在齐轩磊腿上,和他对望。「为了胜诉,刘律师要我们攻击莉莉的私生活,我觉得这样很卑鄙。明天就要开庭了,你一定不会这样做吧?」
她当然了解他,知道他有他的原则和理想,可是这是他实习以来,接的第一件委托,刘恒义对他的寄望很高。她知道他承受了胜诉的压力,她心疼他受的压力,可是她更害怕他屈服在这样的压力之下。
看她巴巴睁盼的表情,齐轩磊微微一笑。「不会,如果这样的话,不只妳会不喜欢我,我也会瞧不起自己。」
他不像她慷慨激昂,可是他的立场从来都是温和却坚定的。
她灿笑,一把抱住他。「我就知道你不会。刘律师人不错,可是涉及利益的时候,他的坚持常常不够。我们一定要告诉自己,以后我们两个都不要成为这样的律师。」她认真地诉说。
他逸出一抹温柔的笑,拍了拍她的背。
她就是这样,认真严肃一点也不浪漫,每次都要他挖空心思地说些甜言蜜语,才能让两个人生活多些情趣。
不过没关系,他就喜欢这样有正义感的她。
而且啊,她没有注意到,她的话里不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夥伴,与他勉励;她的语气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去描绘两个人共同的未来。
虽然,他比她早考到律师,可是这一条路,他们还是会携手共走的。
※ ※ ※
法院,沈学文夫妻和齐轩磊约在开庭前一个半小时会谈。
双方在地方法院附近见面,沈学文选了咖啡厅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说:「齐律师,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想说,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我还是说了好。」
齐轩磊和孟葳交换了一下视线,孟葳有些不开心地说:「信任和坦白,是委托关系中最重要的基础。沈先生,不管什么样的事情,你都应该和我们说,我们才好应变。」
「我知道、我知道。」沈学文应付地笑了笑。「我原本不想说,是为了保护我太大。」
「保护你太太?!」齐轩磊和孟葳互看一眼,都觉得奇怪。
沈学文的太太宋子美,脱下身上穿的薄外套。他们两个这才看到她身上有些新旧的瘀伤。
「这是怎么回事?」齐轩磊和孟葳同声问道。
沈默而略带神经质的宋子美勉强扯起一抹笑。「其实莉莉的身上会有一些伤,那是我和她争执中,弄出来的。因为她不断地勾引我先生,我很生气。有一次,她还在我面前说了一些很不堪的话,又推了我一把,我很生气,就和她打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说这是我先生对她施暴。」
「等等。」孟葳皱眉提问。「可是你先生也有抓伤啊?如果打斗的是妳们两个,为什么他身上会有抓伤。」
宋子美解释。「我很气我先生受那个女人的勾引,回去之后,和他吵了一架,他身上的伤,是我弄的。我先生事后有表示反悔,他对我也更好了。没想到那个女人因为这样生气了,所以才又勾引我先生,然后告他强暴。这件事情弄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我觉得满丢脸,我先生对我心存愧疚,他不想让我在法庭上出出入入的,所以这件事情,他才会没有办法好好交代。都要开庭了,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先生没有强暴莉莉,他只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被一个漂亮、聪明、有手段的女人勾引了而已。就算要我出庭,我也不在乎,我一定要还我先生一个清白。」
她的话设想周到,不用情绪性的字眼替莉莉贴上标签,可是却成功地建立了她的负面形象。这样的话,在法庭上一定会有杀伤力的。
孟葳听得出来,这些话应该是反覆讨论过好几次。她插不上口,却隐约地知道有些不对。
齐轩磊声音一沈。「抱歉,有一个疑问,我得问清楚。原告莉莉小姐她的阴部有受伤,这一点,沈太太妳能解释吗?」
宋子美脸上微红。「我先生说,那女人喜欢别人粗暴一点,他们之间的性行为……很激烈。那天的一些行为,都是她向我先生要求的。」
「是这样啊……」齐轩磊沈吟,与孟葳再度交换视线。
孟葳看着宋子美,突然之间意会过来。沈学文是想要用宋子美柔弱的女性形象,为他自己辩护。
宋子美低下视线。「其实我一直很气那个女人,甚至还想过要告她妨害家庭,可是经过这件事情后,我先生对我越来越好,我只想和他平平静静地保有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幸福。那个女人的男女关系非常复杂,经过这件事情,我看,她好像也没办法给她的男人一个交代,其实同为女人,我看她这个样子也觉得可怜。我想,只要能还我先生清白,一切就算了,我也不想告她妨害家庭。」
孟葳一愣,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这件强暴案不但变成了是莉莉妨害家庭,也成就他们温馨的家庭喜剧。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她怀疑。
孟葳看着低头的宋于美。「沈太太,基于职务的关系,我必须确认妳所说的都是事实。」
她的视线直逼宋子美,语气一硬。「妳说的,都是真的吗?」
宋子美的目光有一些闪烁。沈学文的手靠上宋子美的肩膀,宋子美的肩膀一僵。「当然是真的了。」她抬起头,牵起了一抹笑。
孟葳眼色沈下,她知道情势逆转了,事实真相到底如何,由于时间太短了,她没有办法去求证。
※ ※ ※
法庭外,齐轩磊和沈学文夫妻模拟着辩护的过程。孟葳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表,再几分钟就要开庭了。
一个女律师走来,见了他们一干人,丢下一枚鄙夷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孟葳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心一跳,浑身不自在。法庭的门开了,孟葳拉住齐轩磊,低声在他旁边说:「我在外面等着就好了。」
齐轩磊看了她一眼,温柔一笑。「好。」
法庭门一开,庭丁点呼着当事人的名字。
沈学文应了一声,两夫妻跟在齐轩磊的后面进入法庭。
孟葳心烦意乱地在法庭外等着,过了许久,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走了过来。女子有着一头大鬈发,衣着虽然保守,还是看得出身材姣好。
她默默地坐在孟葳旁边,蜷缩着身子,手中紧抓着一份报纸,不发一语。女子有点神经质地频看手表,她散发的不安感染了孟葳。
偷觑着她,孟葳猜她可能就是莉莉。
一般而言,为了保护被害人在见到强暴犯时所产生的心理阴影,强暴案应该要做到隔离审讯的。不过,这个法官有点粗心,她将莉莉和沈学文的到庭时间,排在一前一后,如此一来,莉莉等会儿还是会见到沈学文,这对她而言,可能会造成另外一层压力。
女子拿出菸抽,没多久又焦虑地熄掉。
孟葳觉得呼吸不顺,她抓了抓头,站了起来。法庭的门突然开了,沈学文夫妻手牵手,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
齐轩磊在孟葳身旁低说:「法官应该是满相信他们的说辞。」
孟葳心跳变快,眼角扫到莉莉的辩护律师拉着莉莉的手。
「何莉莉。」庭丁大声地喊着何莉莉的名字。其他等庭的人目光向这里扫来,法庭外的庭期表有载明案子,旁人可以猜出何莉莉是被强暴的人,为此何莉莉显得局促不安。
对方律师瞪了大意的庭丁一眼,急切地带着莉莉走进法庭,孟葳注意到莉莉的步伐仓卒而僵直。
齐轩磊拉着孟葳。「我要代表沈学文进去了,妳要不要进去?」
孟葳眉头一紧。「我还是不进去了。」刚刚不进去,是因为她没有办法面对对方的律师,现在何莉莉也来了,她更没有办法面对了。
宋子美说道:「齐律师,我和你进去吧。」
「妳要进去?」齐轩磊微愣,他有一种感觉,她是来监督的,看看他是否有尽心为沈学文辩护诘问。
不过齐轩磊还是维持笑容。「强暴案是秘密审讯,不相关的人,原则上都该避开。」
宋子美迟疑地看了沈学文一眼。
沈学文一笑。「等法官说了,再说吧。」
齐轩磊只好让宋子美跟他进去。法庭的门,再度关上。
沈学文坐在孟葳旁边,神色倒是轻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和孟葳攀谈,孟葳都不大搭理。
眼见两个小时过去,孟葳紧张起来。
「妳还好吧?」沈学文温柔地问。
一听到他那种故作温柔的声音,孟葳的胃就紧缩。「没事。」她拭过额上突然冒出的汗,往洗手间冲去。
她枯坐在洗手间,过了好些时间,肚子却没有半点消息。
她正要放弃时,外面却传来哭泣的声音,孟葳穿好裤子,好奇地听着--
「莉莉,妳不要难过。」
莉莉?!孟葳心跳一快,耳朵竖了起来。
「我是有让人包养,可是这不表示我会随便和人上床啊。」莉莉呜呜地哭着。「明明证据都有了,为什么打起官司来还这么辛苦?」她哭得越来越伤心。
那种几乎是掏心挖肺的哭声,让孟葳呼吸窒闷。
莉莉哭喊道:「我什么都没了,只要法律还我公道啊!妳不是说他最后会受到报应的吗?为什么我却觉得是我一再地受伤?为什么?为什么?」
莉莉一连串的问号打击着孟葳。当初她选择学法律,就是因为她相信这是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但--
为什么?孟葳咬着唇。
第七章
过了快两个月,台北进入燠热闷湿的梅雨季,这当中陆续也开了几次庭,后来两次,何莉莉的言语表现和情绪一直很不稳定,最后,法院裁定沈学文无罪。
听说,何莉莉在不堪身心折磨的情形下,像泡沫一样的消失。
沈学文在收到判决书的时候,马上就买了礼物,开车来事务所感谢齐轩磊。
沈学文所经营的「鼎盛」,和「恒义」之间,合作关系一向良好。刘恒义一见到他来,就热络地和他打招呼。「恭喜。」刘恒义紧紧握住他的手。
「这次法律能还我清白,我真的是很开心。」沈学文一脸的笑。「这一切都要感谢你的子弟兵--齐律师。他的口才和反应,真的是令人赞赏。」
坐在位子上的齐轩磊和孟葳,不约而同地勾动了嘴角。
刘恒义走到齐轩磊的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表现得很不错。」
齐轩磊看着刘恒义一眼,肩上好沈啊!
「齐律师。」沈学文笑道。「怎么了?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没有。」齐轩磊站了起来,和他打马虎眼。
其他律师过来凑热闹。「年轻人这样的表现算是挺优秀的,以后前景可期。」
「不过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得意了,以后还有很多要学的。」
要得意什么呢?孟葳心中冷冷一嘲。
胜诉之后,就是占得公理正义的一方吗?
要学什么呢?
学眼中只有胜败,没有公理正义的评估吗?
齐轩磊不大说话,气氛一直热不起来,沈学文只好自己乾笑个几声。「这件案子之后,能认识齐律师,算是最大的收获。」
「您真的太客气了。」齐轩磊有礼貌地说。「这一切都是照证据和法条走,我是无足轻重的。」如果说是因为他的能力和尽力,让官司反败为胜,他是怎么都承担不起的。
「不要这么说,你能还我清白,在古代可是大青天了。」沈学文自以为很幽默,嘿嘿地笑。
其他人竟然也跟着笑着。
孟葳脸一沈,站了起来。
「怎么了?」刘恒义注意到她起身要走。
孟葳看了刘恒义一眼,管不住自己嘴巴,说道:「胃不舒服,要去厕所吐。」
刘恒义的脸色变得难看。
孟葳也顾不了这许多,甩开其他人错愕的目光,直接往厕所走去。
齐轩磊勾一下嘴。「我不放心小葳,我去看一下她,」他快步地离开,紧随在孟葳的后面。
孟葳正要关上厕所的门,齐轩磊一跨步就挤了进来。「你怎么跟上来了?」她皱了眉头。「等会儿沈学文要是走了,你这个大英雄就得跟我一起被老板骂到臭头了。」她不喜欢看人家吹捧他,可是也不想他因为跟着她耍任性而挨了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