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身分?大学讲师——这一点,她知道。她怀疑的是,工作以外呢?他的亲人,他的家属,他的旧友,甚至他的过去——关于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莫测高深,鬼才相信他真的是她父亲的故交!
秋梦天盖紧了被子,却了无睡意。上次洗衣服的时候,在他衣服口袋发现他的身分证明,他忘了拿走,竟是父母不详。她正在出神发呆,他却突然出现,不出一声,便粗鲁地将证件自她手中抽走,让她愕然了好久……
“吃饭了!”
朦胧间,传来纳西斯的呼唤。好梦正甜,她却到底浑浑噩噩地睡了又醒了。
秋梦天揉揉惺忪的双眼,起床洗脸漱口。纳西斯已在厅里等着。
“哪!”他将一张千元大钞放在秋梦天面前桌上。“今天晚上我有个小组会议要讨论,晚一点才会回来,你自己先在外面吃了再回来。”
上次失败的事件,证明秋梦天不是一个精于料理的巧妇,纳西斯管派她洗衣、整理家务,却每天亲自为她准备早餐和午间的餐盒,甚至连秋梦天放学以后,也要她回家一同用餐。不过,事情常常有像现在这样的例外,纳西斯有时晚上有研究或讨论会,或遇同事相邀,那通常是秋梦天暗自窃喜的好日子。
“好。”她面无表情地收下千元大钞,心里却高兴地狂叫。
“我会打电话回来,”他又说:“你不要在外面游晃太久。”
“知道了。”
纳西斯所到之处,总引着人们惊赞的眼光。他才停妥车,秋梦天就迫不及待打开车门离开。她讨厌别人看他们时,那种夹着暧昧、妒羡,同时还混杂着鄙夷、轻蔑的眼光。那些眼光仿佛一道道都在提醒她,她是根本配不上纳西斯的!
就是这样才气人!如果她真的黏上纳西斯,别人这样想,她还不会觉得怎么样;问题是,她根本没做过这种白日梦。他们只是监护与受监护的关系而已——她讨厌那种眼光。
“等等!”纳西斯下车追上她,拎着餐盒吊在她面前晃着:“你忘了这个。”
这已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每天,他开车送她上学,她目送他的车子扬尘而去;偶尔一段插曲,他下车追她,丢给她那忘在车上的东西。
好累!她宁愿一个人在街上流浪,还来得较自由自在;被人收养,除了欠着一份恩情不说,做什么都不自由。
“秋梦天!”有人叫住她,她回头。罗彬单手转着一只篮球走过来,书包背带吊得短短的,斜搭在肩上。身后一群禁卫军拱卫着。
罗彬是秋梦天高一的学长,纨绔子弟一个,成天一群人簇拥着。又因为是体育明星,田径、篮球、水上运动样样行,受惯了大家的奉承和喝采,理所当然地以为每个人都该对他注目与倾心。
原先,秋梦天并没有注意到他,后来无意中,在一次黄昏的光颜里,看见蓝空下,他撑竿跃起时,从空中落下的那一刹那像在飞一样,深深地蛊惑了她的心。
她等放学后,利用社团活动的时间,到高年级教室找到了他,将星坠解下递给他!等待着。这家伙以为她是一般的崇拜者、罗彬迷,轻佻地笑着,说:
“送我的?那可不行!我可不能戴着这玩意儿,没事让人给拴着。”
唉,秋梦天丧气地将项链取回。不是他。
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真正在找寻,或期待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种模糊、恍惚的预感,预感前方有团混沌在等着她;而那一切,和这星坠有着神秘的关联。
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喜欢看当罗彬越过横杆,从天空落下的那一幕,像在飞一样。
第三章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两个月;她就这样看着,看花了自己的眼,也看乱了别人的心。一日,初冬暖暖的午后,当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罗彬撑竿飞越而出神时,他突然丢下撑竿,越过众人,爬上了高阶,站到她面前柔声地问:
“真的这么喜欢我?”
秋梦天头支在膝盖上,罗彬背对阳光的身影,落在她身上,笼罩成阴影。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头;眼角渗有泪,神情怅怅的。
天空很高,难得冬日有那样的阳光。她抬头对罗彬露出恍惚的微笑,有些想睡,觉得自己仿佛也在飞翔。
后来,就变成这样了。罗彬每次看到她,都会主动出声招呼唤她,像是熟得不得了的老朋友似的,连带一些不认识的人,也对秋梦天另眼相看。
这时他叫住她,秋梦天吹了一声口哨,俏皮地说:
“一大早就打球了?瞧你一身落魄狼狈样!”
“嘿!今天刮的什么风啊?眉开眼笑的!”
“吹和风。本姑娘今天心情特别好。”秋梦天又夸张地吹了一声口哨。每回知道纳西斯会晚回家,她的心情就特别好。不过,这种轻松也只有对罗彬才表现得出来,只有罗彬是那种让她感受不到世界末日压力的人。
“真的?”罗彬咧嘴笑了。“那今天放学后来看我练习,顺便帮我计时。”
“跑步?没空!”秋梦天甩头来回摇两下。“我不喜欢跑步那玩意儿。”
“嘿!嘿!”罗彬抗议说:“请你尊重我的骄傲好吗?什么叫‘那玩意儿’?乱不够义气的,每次邀你来看我练习,没有一次肯来。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全校跑得最快的人!”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只要骑单车就比你快,还不必像你,跑得一身臭污,浑身脏兮兮的!”
“嘿!你……”
“练习跳高吧!跑步没意思。如果你今天撑竿跳,我一定去捧场。”秋梦天谄媚笑道。
“真的?”
“发誓!”
罗彬歪着头,看了秋梦天一会儿,还是摇头说:
“不行!全国大会快到了,我不好好练习的话,会被教练刮死。梦天!别这样,给个面子嘛,偶尔来看我练习一次,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停,”秋梦天伸手挡住罗彬,掌心恰好泊在他嘴前五公分的地带。“你少胡乱开些空头支票。我最讨厌跑步了!走开!别在这里破坏我的好心情!”
“梦天!”罗彬挡住她。
“罗——彬——”秋梦天怒目瞪他一眼,甩开他,自顾自地走向教室。
“梦天!”罗彬又喊她。秋梦天停下来,肩膀一个耸动,极其无奈地叹口气说:
“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太好了!就这么说定!”罗彬上前勾住秋梦天的脖子,高兴地说:“五点在操场,等你来。练习完后,我们一起去吃饭。”
“别忘了还有我们!”罗彬身后那一票禁卫军凑上来,嘻皮笑脸地说。
“嘿!想得美哟!你们!”罗彬回头,隔着空气,捶了禁卫军一拳。
上课钟响了,秋梦天丢下他们,迳自上楼进教室。
“喂!梦天!记得哟,五点!”
秋梦天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们一伙,举手摆了摆。
罗彬是个容易相处的人,虽然仍嫌轻浮、不稳重,遇上孤僻的秋梦天,彼此性格上的缺点,恰好成了互补,各自引导容忍。所以和罗彬在一起,总是快乐的时候居多。秋梦天这辈子笑得最多的时候,当属和罗彬在一起的日子。她和罗彬以及禁卫军在一起时的那种轻松自在,截然不同于与纳西斯共处时的压抑,简直就像是个双面女郎。
放学后,秋梦天准五点正出现在田径场。场边已有许多罗彬迷驻足加油。当然,那一群禁卫军也在。
罗彬一看见她,就挥手大叫:
“梦天!这里!”
刹时,几十道不怀好意的眼光,如乱箭般,纷纷朝秋梦天射来。
“各位!”罗彬拍手大声说道:“谢谢各位今天前来捧场,本人深感十二万分的荣幸!为了不负各位对我的厚爱,本次全国大赛,本人将尽一切努力,夺取最高的荣誉,来答谢各位对我的期待!”
众迷鼓掌大声叫好,罗彬摆了一个很明星的架势,送给每人一个飞吻,好个意兴风发!直到教练扯着大嗓门吼他归队,他才绅土地一鞠躬,离开场边。
爱现!秋梦天在心里笑骂。可是,她也知道,罗彬就是这样的魅力让人喜爱。罗彬是属于大家的,每个人都喜欢他。刚认识时,她还觉得他像纨绔子弟,又爱乱自我陶醉;后来才发觉那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亲和力,也正是他魅力的所在。反正,他就是这么爱现、乐观的一个人。
尤其当他越过横杆,从蓝空落下的那一刹,最是耀眼。秋梦天每每怂恿他练习跳高,可是罗彬似乎更钟情于跑步。
他说,这样像是和风在赛跑。
他喜欢那种快感和速度感,仿佛身上的每粒细胞都涨满了强劲的爆发力和冲击力。那是一种精神的洗礼,也是感官的刺激——速度!懂吗?和风在赛跑。他这样告诉秋梦天。
“帅吧!罗彬只有在跑时,才真正像个人!”小野——罗彬的难友,禁卫军的头头——靠近秋梦天,目光仍注视着罗彬。
的确!跑道上的罗彬,那种神情和专注已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家伙老是不正经,当然没个人样。”秋梦天为掩饰心情,故意玩笑地回话。
“只有你这样说他!”他又说:“看那些人,他们全为他疯狂!但是没有人知道罗彬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那又如何呢?也许他并不想被人了解。秋梦天心里想,没有回答。
友情到一定的程度,自然就会想探索彼此的内心熔炉,美其名是关心了解,其实这世上,又有谁真正了解过谁?
“嗨!让你们久等了。”
练习结束,罗彬一身汗,衣服也不换,挥手谢过场边的“迷”,就直接跑到禁卫军和秋梦天站立的地方。场外人已散得差不多,剩下他们这一群,等着聚在一块儿大快朵颐一顿。罗彬站在那儿,把制服当毛巾用,擦了擦颈背额颊的汗,喘着气问:
“怎么样?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到哪里吃饭?”
“还没呢?就等你决定。”
“我?”他转向秋梦天。“梦天呢?你说到哪里好?”
秋梦天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随便啦,车站附近那家阿公店也不错……”
“阿公店?”痞子一副快昏倒的表情:“饶了我吧!梦天!上次吃到一只苍蝇已经够衰了,你还想去吞蟑螂啊!”
“那么,‘小乐美’怎么样?料多又大碗,而且你不是说,那个‘水饺西施’很迷人?”
“小乐美?我反对!”这次换“军师”水鸟发话了。“那婆娘凶得要命,长得‘水’有个屁用!花钱还要受一肚子鸟气,我不干!”
“要不然,‘雅客’好了。贵了一点,不过,气氛好又干净。”
秋梦天说着,看看众人,确定没有人反对,便又说:
“无异议?全数通过?那好!决定了,去‘雅客’。”
一行人浩浩荡荡,拔师朝前行。下了公车,再穿过马路,“雅客”就对面在望了。
进了“雅客”,找了个临街的窗口,两张桌台拼成一桌,五、六个大男生来带秋梦天和田径社经理小恬,形成一帧欢乐的画面。一群人高谈阔论,恣意播洒青春的种子,笑容在日光下显耀,纵声宣言闪亮的年轻时代。
秋梦天支着头,微笑地看着小野和水鸟台杠。痞子正奋力地啃着一块鸡骨头,小恬和中刚伙同亚历山大,直窥伺罗彬盘里的大餐。亚历山大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变种,个子矮小不说,又偏生喜欢说些豪情壮志的话。禁卫军全是一群高头人马的魁梧军团;唯独他,突兀得特别厉害。有一次,秋梦天玩笑着说他该改名叫“拿破仑”!谁知他竟睨着她,不屑地说:
“拿破仑算什么?亚历山大大帝才是旷古的大英雄!记住,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法国佬!”
秋梦天只好闭上了嘴巴。亚历山大人小心大,豪情万丈。这不更像拿破仑吗?其实她觉得拿破仑才真正是个英雄啊,虽然滑铁卢一役葬送了他的一生,但并无损于他那不可一世的英雄气魄。
这会儿,她支着头看着小野和水鸟抬杠,不经意移动下巴的孤度,转向街景。玻璃窗外,一对男女正缓步经过。
“怎么了,梦天?春心大动?”痞子抓住她的眼光,调侃说。
罗彬揍了他一拳说:
“痞子,你少给我胡诌!闭上你的鸟嘴!”
“嘿!轻一点,会痛的呐!”
“好了,你们!”小恬叫停。“我得回家了,谁送我?”
“还早呢,你那么早回去做什么?”
“八点了还叫早?!”小恬甩甩表。“你们也早点回去,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混,还有罗彬,明天记得要早点来练习。”
“也好!早点做鸟兽散。敢情你们都忘了自己是应考生。”秋梦天笑说,把早晨纳西斯给她的钱丢在桌上。“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少装了!身上有钱的全都给我掏出来充公认捐!”
小野掏了五百块,小恬和亚历山大也各认捐了一百元,水鸟、痞子、中刚则摸摸鼻子窘笑。大伙儿一起将目光调向罗彬。
罗彬慢条斯理地起身,慢吞吞地将手插入裤袋,结果他竟掏出两只空口袋!
他耸耸肩,尴尬而抱歉地笑说:
“对不起!各位!我口袋里好像一毛也没有!”
“什么?你们……”秋梦天伸手按住额头,昏倒在座位上,突然又惊醒过来,坏坏地说:“猜拳吧!你们这些家伙,看谁留下来洗碗!”
“等等!不用了!”小恬突然说。
小恬拿起帐单和桌上的钱,到柜台买单,然后回身挥手招呼他们。
“小恬,”水鸟问:“钱不是不够吗?”
“是不够!”小恬笑得好神秘。
“那……”
“呆子,那么大的布条挂在那里,你们当真都没有注意到?”小恬伸手指着店门口一系红布条说。布条上几个大白字迎风招展:
庆祝周年,即日起至本月底,特价八折。
“哇!”一群人围住她,七手八脚,每个人都开心地给了她一拳。笑声是昂扬的,串串音符抖落,喧腾至天际。
秋梦天笑得很开心。跟他们在一起,她完全只是一个平凡的高中少女,游街、吃喝、轻松的打屁,就跟每个高中少女一样,没有任何烦心的忧虑。
对街人行道上,纳西斯正和男女同事推门进入一家西餐厅,隔街看到了秋梦天夹在那一群少年中,和一个带有几分神气的高个儿勾肩搭背,神情愉快而且亲匿,没来由地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