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来到了大学的第二年。
因为课业繁重,江念竹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常常跑来找他们了。
这一天,她来向尹佟风借笔记,顺便请教几个课业上的问题。
“嗨,念竹,好久不见了。”帮她应门的是陆圣夫。
“嗨,陆大哥。”
陆圣夫刚洗完澡出来,顶着一头湿发,因为匆忙出来应门,所以随便拿了一件短衫衬衫套上,扣子还没扣上。
江念竹眼尖的注意到他锁骨上的红印。
“尹哥,我发现一个秘密喔。”江念竹走进尹佟风的房间时,尹佟风正坐在桌前振笔疾书。“陆大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挨到他旁边,小小声的问。
“咦?”尹佟风放下笔,拿下眼镜,转过身看她。“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他女朋友太热情了,在这里留下“专利所有”的记号!”江念竹指指陆圣夫的锁骨。“想不发现都难。”
“呃……”尹佟风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神情有抹尴尬,“圣夫他、他交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啊。”连话都说得结巴。他抓起一本原文书,有些不知所措的翻了几页。
“尹哥,你书拿反了喔”江念竹帮他把书转正,“你不会是在害怕吧?是不是陆大哥有女朋友了,你开始感到寂寞了?”她取笑他,“放心,还有我呢。”
尹佟风尴尬的笑了,然后重新挂上眼镜。
“对了,你不是来找我问问题的吗?哪里不懂?”他问。
“哎,对喔……”江念竹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摊开课本。“这里……”
周末,江念竹要回桃园看尹爸、尹妈,尹佟风则因昨天熬夜赶报告,要先补个眠,明天才回去。
江念竹去车站途中,才突然想到尹佟风借她的笔记忘了带走,因为下礼拜一就要考试了,于是她又折返回去。
尹佟风有打一支钥匙给她,之前,因为重视他们两个男生的隐私,她一直都没使用。这次,因为怕吵到补眠的尹佟风,她直接开门进去。
尹佟风没在自己的房间,江念竹心里有些疑惑。她取走他桌上的笔记,走出房间,突然听见很细微的呻吟从陆圣夫的房间传来。
糟!该不会是陆大哥又犯病了吧……
心里一急,她想也没想的就打开门冲了进去——
结果,迎接她的是两具躯体交缠的画面。
轰!全身的血液顿时往脑门冲去,然后像一颗炸弹在江念竹脑袋里炸开,将她的意识炸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手上的东西掉了下来。她不能动,不能言。
那两个不是别人,是她最敬重喜爱的两个人——尹佟风与陆圣夫。
尹佟风从陆圣夫身上滚下来,脸色刷白。
“怎么?”
被压在床上的陆圣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支起身,一看到江念竹,也呆了。
江念竹看看尹佟风,然后又看看陆圣夫。
尹佟风发丝凌乱,上半身赤裸,下身的牛仔裤虽然还穿着,拉链却已经拉下;陆圣夫的衬衫敞开,露出白皙瘦弱的胸膛,胸前有着好几处江念竹前几天看到的红印。她终于知道那是谁制造的“记号”了。
一切都明朗化后,继而袭来的是熊熊的狂怒与冰冷的背叛。
“念竹,听我说……”尹佟风走上前。
江念竹脸上写着轻视,她退后一步,“你们真令我恶心!”
说完,她夺门而出。
江念竹冲下楼,冲出公寓大门,跑了几步,然后再也无法忍受的蹲在排水沟边吐了起来。
噢!她真后悔开了那扇门,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尹哥哥是同性恋!她对同性恋没偏见,但——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是她最亲爱的、敬爱的、喜爱的尹哥哥呢!
天,她真想死!
‘念竹!”尹佟风追了出来,连鞋子都没穿上呢。“你没事吧?”
看她连胃酸都吐出来了,还在干呕个不停,他关心的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江念竹弹跳起来,避他远远的,仿佛他身上有着传染病。“不要碰我!”她抱住双臂,低吼着。
尹佟风的手摸个空,尴尬的吊在那里,下上下下,神情非常狼狈。
“不要这样,念竹……”他祈求的看她,‘我还是你的尹哥哥啊。”
江念竹眼睛望向他身后,陆圣夫也追出来了,他站在尹佟风身边。
“对不起,念竹。”他说。伸手想碰她,却被她给拍开。
他一定是急慌慌的跑出来,连扣子都扣错了。江念竹好死不死又瞥见他颈项的吻痕,再度激发了她的怒气。
“是你诱惑尹哥哥的吧?”她咄咄逼人的问。
陆圣夫不语,只是转头看尹佟风。
尹佟风亦回视他。
他俩之间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一股默契与无言的情感在 他们眼底传递。
江念竹瞪视着他们,绝望漫天漫地的席卷向她,她觉得脚底的地正在松动裂开,那被尹佟风一手撑起的小小世界正在崩塌当中,她的心,好沉,好痛……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她转身跑开,冲出巷口。泪,不停的奔流,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要,念竹!”身后,尹佟风大叫。
喇叭声大响,她回身看去,才发现一辆汽车正朝着她驶来,她下意识的举手掩面,预期着那撞击与巨大的疼痛……
倏地,一个猛烈的力量将她推离.她倒卧在地,煞车声刺耳的响起——
江念竹抬起眼,只见尹佟风面色死白的倒在一旁。刺目的血从他身下流过……
尹佟风被送进了手术房.江念竹与陆圣夫只能在门外焦急的等待。
“你们其中哪个是0型?”一名护土跑出来问。
“我!”江念竹立即跳起来,颤着手卷起衣袖。
“请跟我过来。”
江念竹随她进去一问医护室,躺下,护士先在她手臂上抹上冰冷的酒精棉花,她瑟缩了一下,撇过头,不敢看。当针插入时,她闭紧了眼睛,她一向怕疼的。一只手在这时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她睁开眼,对上陆圣夫盛着静默的眼睛。他的手比她还瘦弱,却无比温暖柔软。她没有想到这双曾被她拒绝的手,竟可以这么轻易的抚平她的不安。
“我还能够为他做什么呢?”她无助的问。
“我们一起祈祷吧。’他将她冰冷的手抱握住。“我们这么爱他,神会听见的。”
江念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祷。
她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为了尹佟风,不管要她做什么事,她都会去做,包括吻猪的嘴巴。
天上的众神啊,我不是称虔诚的信徒,但,这一刻,我把我自己全部交付给你,由你处置,抽光我的血吧,只要能够救他。
求你,救救我的尹哥哥,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他的平安与健康。
天上的众神啊,你听见了我的请求了吗?
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救救他……
尹佟风经过紧急手术后,被送到一般病房休息。他的主治医生正在为江念竹、陆圣夫说明他的情况。
“他的头部做了断层扫描,虽然没事,怕会有出血的后遗症,所以必须住院观察几天。由于他的左腿严重骨折,无法完全复原,走路会一跛一跛的。”
跛脚!她那个玉树临风的尹哥哥!
江念竹身子晃了一下。她为尹佟风输了很多血,人非常虚弱,加上这个打击人几乎站不住。
一旁的陆圣夫赶紧扶住她:她转头看他,陆圣夫却对她递出笑。“我们应该庆幸了。”
江念竹却无法轻易的原谅自己。
她立在床头.凝望着合目而睡的尹佟风,他连在睡梦中,眉头都还紧蹙着,是因为伤口在疼吗?还是还在怪她?
陆圣夫走过去,神情温柔的帮尹佟风盖被,帮他理顺头发,抚抚他的脸颊,最后拿起棉花棒沾水湿润他干燥的唇。
江念竹静静的注视他的动作。
发生意外后,她几乎崩溃,是陆圣夫冷静的处理了一切。他通知救护车,又安抚她,进出医院多次的他,与医院关系良好,在送医的途中,他已经联络好精良的医疗团队待命。
她去输血时,陆圣夫始终陪在她身旁,他的手始终握住她的,默默传送力量。
身为尹佟风的爱人,他应当比她还要焦急担心,他却先照顾她的情绪。
她终于可以理解尹佟风为什么会被同样是男性的陆圣夫所吸引,因为他有一种静好的气息,让人感到平静。
注意到她的视线,陆圣夫抬眼看她,扬了扬嘴角,唇边有着恬淡的笑。
“以前都是他在照顾我,现在终于换我了。”
都是她的错!江念竹又是深深自责。她多么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
陆圣夫的手抚上了她耸动的肩,她这才知道自己正在啜泣。
她转头看他他将她揽入怀里。
“别哭呵,我们还拥有他,这比什么都重要。”他的手拍抚着她的背,虽然是在安慰她,但他的声音也哽咽了。他其实比她还要担心害怕。
是呀,他们还拥有他,她得心存感激。
她再也不在意尹佟风与陆圣夫的事了。
如果他们相爱,那就爱吧。
至少,他们都还拥有彼此,不必在往后的懊悔中哀悼对方:那么,谁喜欢谁,谁爱谁,又有什么好计较呢!
佛家人说得好:平安是福。
尹佟风的身体里流着江念竹的血.在某一层意义上,她和尹佟风存在着一种无形的牵系——她成了他另一种血缘上的“妹妹”
这一点,令江念竹绝望,也令她感到庆幸。
绝望的是,她和尹伤风再.您回不去从前了,庆幸的是她仍然拥有他。
尹佟风受伤后,他的同学们闻风而来,纷纷在他的石膏上签名留念。
尹爸尹妈并不知道尹佟风与陆圣夫的事,他们是在尹佟风出院后才知道他出了意外.急忙忙的赶来台北,气嘘嘘的把尹佟风好好说了一顿。尹妈还住了下来,帮他们整理家务,料理三餐,把他们三个人都养胖了。最后,是尹爸受不了每日三餐吃泡面,尹妈才回去。
尹佟风知道自己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跑跑跳跳,但他没有半点怨怼,反而笑着安慰内疚不已的江念竹:“因祸得福,我可以不用当兵了,还可以多出时间陪陪圣夫。”
受到江念竹的祝福后,尹佟风和陆圣夫渐渐像一对老夫老妻。
江念竹不再往他们那里跑了,尤其在得知他们的感情后,她好困窘自己居然当他们两个的电灯炮那么久。所以,每当他们邀她到住处聚聚,她总是拒绝。
挥别了那些三人行的日子,江念竹再度回到团体生活,却发现虽然同班近两年,她和班上同学仍不相熟,成了班上眼中的独行侠。
这样也好。江念竹心里想。自从发狠用功要考上医学院后,她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已经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了。
她一个人在课堂、宿舍、实验室来来去去。然后,在秋天的某一天,她抱著书走过一条小径,蓦然,她听见一个声音——
“江念竹!”
她回过身,身后却一个人也没有。
风吹过,落叶纷纷落下,加上她孤单的身影,形成了一幅萧索的画面。
无来由地,任天放这个人就这么不设防的钻进了她的脑袋。
走在校园,江念竹常常错觉会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遇见他。有时与一个人擦身而过时,她会因为那人有着与任天放同样的味道,而不由自主的追了上去,又怅然地止住步伐,或望着相似的背影,怔怔出神……
她在期待什么呢?
任天放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或许因为这一点,她对他有着一份说不出来的感情吧。“我喜欢你,江念竹。”
一阵风吹过,江念竹从书本里抬起头,仿佛听见任天放这么说着。
你在哪里呢?任天放。
万人迷如你,身旁一定已有另一个女孩陪伴了吧?
时间静静的流逝。
陆圣夫毕业了,又考上了研究所。
两年过去,尹佟风顺利升上了医六。他本可赴哈佛见习两个月,当交换学生增广见闻,却为了陆圣夫而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与陆圣夫的感情得来不易,因此格外珍惜,只想好好守候在他身边。在这样的心情下,他展开了焦头烂额的夫妻生活。
江念竹曾经问他:“你后悔吗?”她总觉得尹佟风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实在不该满足于平凡。
他却说:“后悔?不,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太好了,他让我遇见圣夫,又让我拥有这么懂我的你,人生如此,我很满足了。”
‘那么,现在的你,快乐吗?”江念竹又问。她现在已经懂了任天放当初为什么会这么问吴敏敏了。
尹佟风眼里充满感情的凝望着不远处的陆圣夫,脸上有着宁静的笑。
“那我就放心了。”只要尹佟风开心。
接着,来到江念竹医六,她赴哈佛取经。尹佟风错过的,她替他去了。在参观了哈佛硬体跟软体皆俱备的儿童医院之后,她决定往小儿科发展。
“当我进入医业时,我郑重的保证自己要奉献一切为人类服务。我将给予师长应有的崇敬及感戴,凭我的良心和尊严从事医业;病人的健康应为我的首要顾念……我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做此宣誓。”
转眼,江念竹自医学系毕业,并顺利取得医师资格,还面试上了尹佟风上班的医院;而尹佟风则进入住院医师的第三年。
陆圣夫呢?他没有如期念完研究所,他的糖尿病引发了其它并发症,使他必须中断课程。
他常会心悸,手脚发麻、刺痛,视力愈来愈退化。最后,在那个美丽与哀愁的的秋天,医生宣布;陆圣夫的脚受到严重的感染,必须截肢。
“不!”陆圣夫毫不犹豫的拒绝。
“这无关你的骄傲,而是你的命。”尹佟风苦口婆心的劝他。
“我宁愿死,也不要他们锯掉我的腿。”陆圣夫非常坚决。
“死?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到底有没有想到我!”尹佟风气愤至极,气得下了最后通碟。“在我和你要命的骄傲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
他们为此大吵一架,然后尹佟风夺门而出,一夜未归,他跑去找江念竹。
“他为什么就是不懂!”尹佟风醉倒在桌上,低喃的说:“我喜欢的是他的心、他给我的感觉,不管他外表变得怎么样了,他仍是他,我的心是不会改变的……”
“他只是希望自己是完整的被你喜爱。”江念竹安慰他,“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明白你对他的心。”
但——老天爷却没有给他们时间。
第二天,江念竹陪尹佟风回去,在房间里,发现陆圣夫穿上他最常穿的衬衫裤子,面色平静的躺在床上。他的躯体是冰冷的,身畔躺着一整瓶安眠药,里头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