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她的嘴角不觉扬起笑,因回忆而笑。“你把老师吓坏了。”
“那不是玩笑话。”他的语气里有着难以察觉的苦涩。“我妈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介入了别人的家庭,成了所谓的“第三者”;她在得知事实后,又发现怀孕,于是远走他乡。”
江念竹沉默了下来。
“我第一次回来台湾,是回来跟外公外婆相认。妈妈说该是我认识自己国家的时候了。那段时间,外婆教我中文,外公教我书法,就在我渐渐喜欢台湾的生活时,”说到这里,他转头若有深意的看了江念竹一眼,“那个人出现了,于是妈妈再次带我远离台湾。”
江念竹猜他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第二次……是因为妈妈得了乳癌。她没让我知道,再次将我送回台湾,自己一个人留在美国治疗……可她还是没熬过去……”
江念竹捣住嘴巴,呆呆的。她终于知道国三时他为什么会离开得这么仓卒,因为他的母亲死了。
“所以,”他耸耸肩,“我只好回来跟我的外公外婆同住喽。”
他看似不在意的无谓模样,反而让江念竹看得很心痛。
“我的爸妈也死了。”她说。
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她的爸妈虽然也死了,但当时她还小,伤痛不会太深,很快地就能接受了父母死亡的事实。
但任天放不一样,他的年纪够大,他没办法像她一样,哭一哭、睡一觉就没事了,他有好多事得去面对。
‘哦,那我们都是孤儿喽。”
噢!她已经替他很难过了,他居然还对她眨眨眼,嘻皮笑脸地。
“我们才不是孤儿!”她不喜欢他的口吻,“我们并不孤独,你还有外公外婆,而我有尹爸、尹妈、尹哥哥。”
“是吗!”任天放又是那副嘲谵的神情。
“任天放,你变了,你变得愤世嫉俗了!”江念竹气愤他的不在乎,冲口而出。
“我们都长大了。”他只说了这一句.暗示着很多事只能存在回忆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突然,沉默降临他们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上课钟声传来下午一堂课就要开始了。
“上课了,我要回去了。”她很高兴钟声打破了这股闷意“你呢?”她看他一副无动于哀的模样.忍不住还是问了。
任天放打了一个呵欠。“找个地方,补午休的眠。”
江念竹看他,眼底写着不赞同。
他对她勾唇一笑.眼底有股挑衅好像在告诉她,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江念竹无言。他们之间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有着各自的方向,她的方向是考上医学院,成为一个医生;而他呢?谁知道!就像他说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江念竹面无表情的走过他身边,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江念竹!”他突然出声喊她。
江念竹停步,但没有回头看他。
“很高兴见到你。”他在她身后轻轻的说。
江念竹动了动身体,又继续往前走。
一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时,江念竹才蓦然觉察到一件事,她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是任天放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升上了三年级,江念竹的课业更繁重了,整天都在模拟考中水里来火里去。
而任天放呢?
听说,他公然向英文老师挑衅,说他的英文发音不标准。
听说,他抢了学校某个不良老大的马子。
听说,他和校外的辍学少年在撞球场干架。
听说,他深夜与实习女老师在汽车旅馆见面。
听说,他再集满一个大过就要被退学了……
尽管,江念竹与任天放已经成为不再交会的两条平行线,但她还是会留意他的事,毕竟,他们曾是同学一场……
这天,放学时,突然的一场大雨让人路上行人躲避不及,都被雨浇了一身:已经走到校门口的江念竹也被淋得一身湿,她冲进了一旁的公共电话亭躲雨。
电话亭里早有人了,江念竹推开透明玻璃门,看见对方时怔了一下。
“进来吧,这雨看起来还会再下一阵子。”
那个抱着双臂倚着玻璃窗对她笑闹白牙笑嘻嘻的人正是任天放。
江念竹推门进去,占据了另一边角落,她拿出一条手帕擦拭脸上、发上的雨水。
亭内,沉默;亭外,大雨仍下着。
雨幕与白茫茫的雾气为他们织就了一个隐密的空间。
任天放原本是轻松的靠着玻璃窗,但在扫过江念竹一眼后,神色一转,不复方才的椰榆,他站直身子,突然伸手解开制服的扣子。
江念竹从眼角看见他的举动。“你干什么脱衣服?”她惊惶的问。
“你的白上衣湿了。”任天放把自己的衣服递过去,上身只着一件无袖汗衫内衣。“拿去披上,里头的风光都快被我看光了。”
江念竹低头一看,才发现湿衣贴着她胸前,出卖了她的身材曲线。她惊呼一声,抢过他手上的衣服遮在胸前。“色狼!”她啐了他一声。
任天放低笑。“看不出来你有一副好身材。”
“……哈瞅!”话还没骂完,江念竹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脱下你的湿衣服,换上我的!”任天放收起椰榆,命令道。
“不!”在他面前?开什么玩笑!“不要在这个时候耍任性,几天后就要模拟考了,你不想被感冒搞砸吧?”任天放语气难得的正经与严厉,“现在外头下着大雨,没有人会看见的。”
“你会!”江念竹噘唇。
任天放的回应是背过身。
江念竹又打了一个喷嚏。她知道他说得对,于是遮遮掩掩的换上他的衣服。
哇!男生的衣服真的好大,短衫袖子穿在她身上就变成了七分袖,下摆几乎与她的裙子一样长.衣服上还有着一股属于男生特有的气味……江念竹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感受。
“我好了。”她对他说。
他转过身,看到他的制服在她身上所制造出来的滑稽效果,“你看起来像……”
“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江念竹接语道。
两人相视,一道笑了。
“谢谢你的衣服。”她感激的对他说。
他耸耸肩。
雨仍在下.江念竹从书包里拿出英文课本,她老早就养成随时随地看书的习惯,而任天放则识趣的没去打扰她亭内的气氛比之前轻松、和谐多了。
雨,终于停了,江念竹与任天放走出电话亭。
尹佟风撑着伞仁立在校门口。
“尹哥!”一看见尹佟风,江念竹就忘了身边的任天放直接迎了上去。“你怎么会来?’,她又惊又喜。自从上大学后,尹哥哥就很难得回家了。
“我回家拿东西,妈说你忘了带伞.要我来接你。’尹佟风对她微笑。“咦?念竹,你这件衣服是不是买得太大了?”他打量着江念竹的衣服,狐疑的问。
衣服!尹佟风这么一说,提醒了江念竹,她回身看去——
任天放已经不在那里了。
吃完晚饭,尹佟风就赶着回台北。
“尹哥哥,你今天不留下来吗?”江念竹送他到车站,一脸失望。
“圣夫一个人待在那里,我会担心。”尹佟风说。
尹佟风与陆圣夫双双考上下台北的学校,两人合租房子一起住。
“你对陆大哥真好。”江念竹噘唇。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尹佟风笑笑地拍拍她的头,“而你是我疼爱的小妹,你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江念竹甜甜的笑了。
能被尹佟风放在心上,她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下,即使他仍然当她是小妹妹。
呼,终于考完了!
考完最后一科,江念竹吁了长长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小睡一下。
谁知,她才刚趴下来,教室后头就传来阵阵惊呼声;接着,一个黑影罩在她头上,她皱眉的抬起头,直望进任天放深不可测的眼睛。
“江念竹,我喜欢你。”
江念竹与任天放坐在麦当劳门口的长条椅,任天放坐在她旁边,他们之间放着一袋从麦当劳外带的薯条。因为麦当劳禁止抽菸。
任天放不避讳身上的制服,嘴边咬着一根菸,注视着骑楼下来来往往的人。
江念竹一脸楞傻的咬着可乐吸管,她还没从任天放的告白风暴里醒来。
喜欢她?
天哪天哪!任天放喜欢她!
有没有搞错??
虽然不是没被告白过,可是……对象是任天放、任天放耶。
“你很安静。”任天放将菸捻熄,转头看她。
“为什么?”江念竹低语,垂着脸,发丝像一道帘幕遮掩了她的神情。
“我不能喜欢你吗?”他轻笑,“因为我是 badboy吗?”
“不要这么说自己!”江念竹倏地偏头,发丝顿时扬起。她给了他一个如刀剑般锐利的一眼,心里气愤他状似随意的态度,气愤他把她的心搅得好乱好乱。“每个人都有喜欢人的自由,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
“那么,’他定定的注视她的眼睛不若方才那样带着笑,“你喜欢我吗?”
他的注视太专住炽热了,江念竹一阵惊慌,她撇开眼。
“这……这太突然了。”
“一点都不突然。”他似叹息地说:“我从国小就喜欢你了。”
“骗人!”又是一个震荡!‘你明明喜欢的是吴敏敏。”她不能置信的看他。
他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用那双专注、强烈、炽热的眼睛凝望她。
那一刻,江念竹领悟了。
“噢——”她掩面,手心下的脸颊,火烫着。
天哪天哪!他是为了她,他是为了她才跟吴敏敏交往的。因为她故意让大家知道吴敏敏喜欢任天放,于是大家才会拿他们两个开玩笑。她的无知伤害了吴敏敏小小脆弱的心灵,所以任天放才会藉由交往来保护吴敏敏。
天哪!当年她真是可恶又幼稚得可以!
“不过,当时你似乎很讨厌我,还说恨我,希望我不曾出现过。”
任天放又说。
“噢——”江念竹再次呻吟,“拜托!请不要再重达我以前说过的话。”恨他?天哪,她真的说了那种话吗?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难为情。
“你不知道你那句话,当时真是伤透了我天真纯洁稚嫩无邪的心灵。”任天放双手捧在胸前,一副无辜模样。
天真?纯洁?稚嫩?无邪?三条黑线滑落下来,他真敢说!
真不知道是谁在五年级时就夸口交了红黄白黑各个种族的女朋友喔。她瞪他。
“嘿,你又瞪我了!’他轻笑,“你知道吗?后来在国中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可显然你并不觉得,甚至连我多看你一眼都会被你凶。”
江念竹不由怀疑起他是在藉告白之口,行报复之心。
“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她问,神情很别扭。
“我要离开了。”“咦?”她心里一阵惊诧,“你要离开这里了?
不会吧,再过一个月多就要毕业了耶!为什么……”天!他又要走了,这个像风的男子,“怎么这么突然?”
他耸耸肩。“那个人来找我……除了血缘外,我对他没有什么感情,所以,我和外公外婆决定要搬到南部。”他看了她一下,“我本来不想跟你道别的,想把这份心情一起带走,就像之前那几次一样。”
“那……是什么原因令你改变了?”
“那个雨天,我见到了他,你口中的尹哥哥,我见到了你看他的神情。”他的神情一转正经,眼睛瞅她。“老实说,你喜欢他吧?”
江念竹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可乐。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心情。
她逃避的垂下眼睑。
她觉得自己赤裸裸的,觉得好难为情。她这么一个高傲的人。
“所以,我决定把它说出来。”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怒气匆地涌了上来,她扬眼睇他。
“你为什么不像之前那几次闯不作声的离开呢?为什么要在离开前对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每次都这样!莫名的出现,莫名的消失,莫名地在她心里留下一个怅然。
而更荒谬的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在这人来人往的麦当劳前谈论这件事呢?真的是很莫名其妙!
“因为我不想再留下遗憾。”他说,“还有,我想赌一次。”
“赌什么??”江念竹没好气的问。
“如果下次我们再相遇,我会认为那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会再一次追求你,”
他咧嘴绽出坏坏的笑,“不顾一切的,死皮赖脸的。”
任天放那双野莽莽、坏坏的黑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一直盯着,一直盯着。
“到时候,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第六章
大学放榜那天,尹爸、尹妈、尹价风,以及陆圣夫都来陪江念竹看榜。
尹爸尹妈戴着老花眼镜,紧盯着一串准考证号码,眼睛都快看花了。
“佟风呀,别只呆站在那.快来帮念竹找找着呀。”两老求救。
“不,”尹佟风双手环胸站在一旁,一副老神在在,“我对念竹有信心。”
“啊,找到了!找到了!”陆圣夫突然叫了起来,“在这儿呢。”
“在哪?”江念竹挤上前看,“噢,尹爸、尹妈,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
她跳起来,转身抱住二老,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天知道,她牺牲了很多很多美好的事,一迳地埋头苦读,才能换取今天的成绩。
抱完,她转过身面对尹佟风与陆圣夫,淘气的举个举手礼。
“嗨,两位学长。”
“欢迎你加入,念竹。”陆圣夫首先上前拥抱她。他是中文系
“喏,我一直都相信你!”尹佟风也上前,伸臂将他们环住。
三个人的头亲呢的靠在一起,额头抵额头,相视一笑。
“来来来!我替你们照一张相片!”尹妈招呼地道。“笑一个!”
他们三个一起转向镜头,尹佟风与陆圣夫将江念竹围簇在中间甜蜜的绽开笑颜。
那是属于三个年轻人的青春。
大学的头一年,江念竹几乎都和尹佟风、陆圣夫一起度过。
她住在学校宿舍,一有空,就跑到尹佟风跟陆圣夫两个大男生的住处,有时请教功课,有时帮他们打扫房间。若待晚了,就干脆留在他们那里过夜。
他们三个一起度过了很多节庆,做了很多疯狂的事。
中秋节,他们在顶楼烤肉,放烟火,最后还跑去擎天岗夜游。
十月二十七日是尹佟风的生日,江念竹亲手做了个蛋糕为他庆生,结果误把盐巴当砂糖,把蛋糕做坏了。
“我们真的要吃它吗?”陆圣夫一脸“敬谢不敏”。
“你们可以污辱我的手艺,就是不可以污辱这个蛋糕背后的意义。所以,为了表示你们的诚意,你们必须把它吃掉。”江念竹手插在腰肩,横眉,脸庞、发上还残留着面粉。
“好吧,我是寿星,我吃。”尹佟风认命的切起一块,然后,他突然偷袭江念竹,抹了她一脸。
最后,蛋糕还是没吃成,他们打起了蛋糕仗,像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