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他以为自己跟爹爹要来了芝娘,芝娘就会永远属于他,可是孩子终究会长大,终究会明白--就算买断了一个人的人生,也买断不了人的灵魂与意志。
慎重地收起这张平安符,青耘不会天真到以为逝去的光阴能够倒转,已经变调的关系也不可能再回复到旧日的甜蜜,那时的甜蜜已经不足以满足现在的他了。现在的他所渴望的不是年少的自己会有的渴望,食髓知味,他也不过是屈从自己渴望的凡人罢了。
邵府的晚宴向来是宾客盈门,应邀而来或不清自来的客人,照例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一顶顶富丽奢华的金轿川流不息地送来一位位家世显赫、财富傲人的贵人。
一场赏春花宴就能吸引如此多的权贵前来,除了邵府内名闻遐迩的百花园之外,另一方面则是多少看在主人的面子上,若不到场致个意,也许明日就会成为朝堂上不受欢迎的人物,排挤在主流势力以外。
身为当今皇上最疼爱的邑妃的娘家,成为皇亲国戚后,邵府是一路飞黄腾达。不但邵家老爷受封爵位,赠赐了庞大土地,就连年轻一代的小辈们也纷纷进入朝廷为官,形成一股新兴势力。
大伙儿之所以争相巴结,无非是想借着邵府气势正旺时,看看能否从其中多少捞点油水罢了。
对人性的弱点向来看得很透彻的青耘,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能旁观而不是在其中挣扎已属好运,又何苦去评断他人的行为是丑陋或圣洁呢?
\"唉,真不是我要感叹,邵兄弟您就是太无欲无求了些,才会让那些没长眼的兔崽子们以为您好欺负啊!\"神情激昂的男人,一边大口咬下鸡腿,一边口沫横飞地说。
\"没这回事的,陈兄。小弟怎么会无欲无求呢?又不是已经羽化成仙了。\"举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青耘以视线的余光,寻找着理应在大厅内忙碌端盘的身影。
您别否认。我知道,树大招风,您不想惹是生非,可是有些时候该摆的姿态,您还是得摆!好让那些人晓得厉害。\"剔了剔牙,男人摇摇头,沾满油的手再次伸向另一盘糯米丸子。
\"这我就得向陈兄请教了,陔怎么摆姿态,无人能比您了解。\"知道男人的心思都放在菜肴上,根本不会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青耘暗讽地一笑。
\"说的也是,那我就教你一两招吧!\"
塞了两颗丸子,鼓胀的腮帮子里已经没有空间,却还贪心地抓了一颗丸子在手上的男人,得意地发表起长篇大论来了。由得他去自言自语,乐得轻松的青耘,压根儿对他说的话没兴趣。
人就是这么有趣,套句芝娘对他的评浯,她总以为自己很得人缘,人见人爱,说穿了那也不过是他懂得判断人的习性而已。好比跟好吃的人谈乐理,那无异是对牛弹琴。自以为唇舌厉害的人,和他辩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获得对方的欣赏,反过来,如果可以适当地应对、吹捧一下他,他就会倒过来对你产生极大的好感。
要获取他人好感的最佳办法就是投其所好。有些人花了一辈子也学不会摸索他人习性这种事,可是对青耘来说却像与生俱来的天赋,或许是跟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他很了解怎样操控人心。
世界上没有生来就没有敌人的人,八面玲珑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真正的八面玲珑……和狡狯的天性绝对脱不了关系。
就在他喝完了三杯酒,和另一边的人也打完招呼后,这厢陈老兄也心满意足地结束他的长篇大论,并说:\"往后您照我说的这么做,绝对不会有人敢再欺负您了。\"
\"小弟受教了。\"皮笑肉不笑的,青耘说,\"让我敬您一杯吧,要是下次再有人来找我麻烦,我一定搬出您的名号,将他们都吓跑。\"
\"咦?啊……哈哈……那……那有什么问题。\"脸色突然由红转绿,男人匆忙地干下一杯酒后,起身说:\"我看到那边有位熟人,我去打声招呼,失陪了,邵公子。\"
一下子就由\"邵\"兄弟变成了客套的\"邵\"公子吗?尽量流你的冷汗吧,陈兄。
\"和以前一样,还是那样好捉弄人啊,邵兄,\"冷冷地,右侧传来醇厚的男声,招呼说:\"对那些没被你螫过,不知毒针有多狠的人,稍微手下留情一点也无妨吧?虽说自己不过是棵墙头草,竟还敢不自量力地\'教导\'你这位邵大公子处世的手段,到头来发现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引来灾祸,这也是他脑袋有问题。\"
\"相兄,好久不见。还是大忙人一个?\"微微笑,这是对真正自己\"看重\"的人才会浮现的笑脸,青耘毫不吝啬地展现在这男人面前。
世上的人在青耘眼中概略分成三种:一是见一次就嫌太多的人,二是可有可无的人,三是有必要存在的人。
只有对第三种人,他才会让他们见识自己的真面目。
\"下午的赛马,很精彩。\"自动坐在他身旁,相茗樵举起杯子。
为他添酒,青耘挑起眉说:\"没什么,要是没有途中的小插曲、我还可以领先他们两个马身呢。\"
\"留一点颜面给人,不会有坏处的?\"相茗樵干下那杯酒后说道。
\"这句话我可不想听你说,尤其是向来在商场上以赶尽杀绝闻名的你,\"他赏识相茗樵的理由有很多,特别是他经商的手腕,称得上一种艺术。
\"生意是生意。今日不过是赏花宴的余兴罢了,何苦现王牌出来?况且因为这样,那伙儿人今日特别放浪形骸呢。\"一扬下颌,他暗指对桌说:\"从宴会一开始就猛喝狂喝,怕是喝掉一缸酒了,恐怕等会儿就出乱子了。\"
瞟他们一眼,青耘扯扯唇说:\"他们想闹就闹吧,反正到最后闹笑话的是他们,我可没好心到先警告他们,以防他们闯下什么大祸。再说,现在泼他们冷水也没用吧!\"
\"好心没好报?\"
耸耸肩,青耘不否认。他在乎的只有芝娘,现在看芝娘似乎不在宴会场上,他也就无所谓了。随他们闹翻天吧!这场晚宴关系着爹的颜面,却不关他邵青耘什么事。
当然,这时的他还不知道隔着一道墙,就在门外,有场小风暴正逐渐形成。
第三章
\"住手!请你不要这样!\"
\"有什么关系,你很可爱呢,陪我们玩一下嘛!\"
\"我还有工作……\"
\"对、对、对,你的工作就是负责让我们这些爷儿开心。嘻嘻嘻!\"
\"呀!这位爷儿您在摸哪里,快点住手啊,不要……\"
\"心肝儿,别这么不识趣嘛!\"
问题:几只喝醉酒的笨猪,弄错了妓院与厨房的不同,竟然跑到这个忙翻了的战场,企图用他们的肥肥色猪蹄干扰所有的丫环工作!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呢?
答案--芝娘二话不说,提起一只木桶打了一盆冷水,跨着大步横越过目瞪口呆的众人,朝那几头搞错方向还不知清醒的笨猪身上泼去。
\"呜哇!\"
为首使坏的猪,发出了嚎叫,立刻松开了被他纠缠得不胜其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小丫环。抹抹湿淋淋的脸,猪头男子狼狈地眨着眼睛说:\"是,是哪个没长眼睛的,竟敢对我……\"
\"咚--\"甩开了木桶,芝娘拉过那名吓得一脸惨白的可怜丫环到自己身后,以身子护着她说:\"几位爷儿,您们走错了地方吧?宴会不在这儿举行,这里是厨房,乌烟瘴气,油污四溅的不适合您们逗留,请您们回厅上去吧。\"
\"什么?你这丫头是什么身份,口气这么大,竟敢对爷儿们发号施令?我们就爱在这厨房里待着,谁敢拦阻?\"猪头甲君喷鼻说。
\"就是说!还泼了我一身水,你打算怎么赔偿我的衣裳?你知不知道这套行头用你一年的薪饷也赔不起?!\"猪头乙君仗势欺人。
\"你知道你惹上大麻烦了吗?蠢丫头,你强为同伴出头是想怎样,要代替那丫头陪我们几位爷儿们开心是吧?那好啊,就换成你来,反正你也生得娇俏可爱,爷儿们可以不同你计较这事,只要你好好跟我们赔罪就行,\"猪头丙君洋洋得意地说道,芝娘毫不畏怯地以鄙夷的目光轮流瞪着他们,一板一眼地说:\"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几位爷儿喝醉了,请不要再让奴才们看笑话,速速回厅上去吧。\"
\"瞧瞧,这娘儿们说话真是不中听啊!\"猪头丙君伸出魔爪说,\"这张可爱的小嘴,怎么这么毒呢?不怕我们把你撵出去?\"
在他碰上自己的脸颊前,芝娘\"啪\"地一手拍开他,并说:\"这里是邵府,不是什么烟花柳巷,你们才是弄不清楚状况该离开的人!\"
被她一手打回来的猪头,哇哇大叫着:\"痛死了,这丫头居然打我!邵家的奴才打人了!这是什么没家教的奴才啊,我一定要告诉邵老爷子,让他把你撵出去!\"
\"就是说啊。这丫头太嚣张了!\"
\"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奴才的本分。\"
\"教训她!教训她!\"
几个大男人也不怕难看,就将芝娘围了起来,凶恶地叫嚣着、厨房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噤若寒蝉,不知该如何是好。芝娘听到有人在门边窃窃私语地说着:\"快去通知林总管\"。但在救兵来临前,场面怕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自己闯的祸得自己扛,她当机立断地说:\"几位爷儿要奴才怎么做,您们才肯罢休呢?\"
\"哟,怎么?知道自己铸下滔天大错,想求饶了吗?\"猪头甲君得意地笑着,\"好畦,你要是现在,立刻当着众人的面脱光了衣裳,跳支舞,让我们几位爷儿欣赏的话,我们就原谅你。\"
\"这个好哇!脱、脱!\"
\"做不到吗?做不到的话,我们就去找那老爷子了,还要当着今晚所有的宾客前大声宣扬,让大家瞧瞧这邵府里养了什么样的好奴才,竟敢对受邀前来的客人们动粗。不要仗着在皇上面前受宠吃香,就放纵府里的奴才也变得目中无人起来。哼!\"
一群豺狼虎豹也胜过这些穿着人皮的猪,芝娘身后的小丫鬟哭丧着脸,拉扯着芝娘的衣袖,小声地说:\"对不起,芝娘姐姐,都是我不好……由我来……我来赔罪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红红?\"芝娘摇着头,瞪着那些男人说:\"只要我脱,几位爷儿就肯回前厅去,不再打扰厨房里的奴才们吗?\"
\"没错。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纯粹是想找乐子,谁能让我们开心,我们自然就不再胡闹下去。\"淫笑着,垂涎着养眼好戏的猪头公子说道。
\"奴才就要有奴才样,听主人的吩咐,好好招待来访的客人,不是吗?\"
芝娘眯细了眼--
奴才?主人?客人?仗着身份地位的高下,便能将自己践踏他人的行为合理化,赋予他们不把人当人看的权力吗?就算穿得再华贵,身份再高,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人,永远都只是她林芝娘眼中的人渣而已。
如果当初爹爹追随的是这种人渣,为了伺候这种主子而抛弃家庭,那么芝娘会恨爹一辈子。
\"好,我脱。\"
冷硬地绷着脸,芝娘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带。这不算什么,就像在林子里不小心被条不长眼的蛇给咬到了般,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林子本来就是蛇的地盘,而宴会上闯进几只人面兽心的禽兽也不稀奇。只要蛇没什么剧毒,舔舔伤口就可以把它给忘了。
当然,若今天不是因为在场的除了这些人渣外,还有多位对邵老爷子和邵家而言都非常重要的客也在,绝不能让这点骚动丢了邵家的颜面,那么就算是他们威胁要让她被逐出邵家,芝娘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更不会将它当一回事,白白便宜了这些禽兽……
忽地,芝娘脑海里蹿出邵青耘怒气冲冲的模样。
希望这件事别传到他耳中才好,他下午说过要自己留在别苑中,是她固执地要来主屋帮忙,结果还惹上一身腥,他知道的话肯定会气炸了。
那人的生气方式,和普通人有些不一样……忧郁地蹙起眉,芝娘在心中吐吐舌,普通人生气会失去理性,脑袋无法运转,他却偏偏相反,越是生气就越冷静,越冷静就越知道该怎么\"整治\"那些惹他生气的人。
有一次,三少爷玩得太过火,把他的书斋都掀翻了,事后邵青耘以\"你这么喜欢在书斋玩,那么你就天天到书斋来,我会好好教你书斋真正的使用方法\"的方式,宣判了三少爷的苦刑。
整整一个月,三少爷被小山一样高的书给环绕着,不将书里的每字每句背诵下来,邵青耘就不让他出门半步,稍有违抗就会吃邵青耘的毒鞭……听说到现在,三少爷走到邵青耘的书斋门前,照样会晕眩想吐。
要教训一个人,一定得让他痛彻心扉,否则就没有教训的意义。这就是邵青耘做事的原则。不论惩罚或玩乐、工作,凡是他付出了心力去做的事,就会全力以赴,直到达成目标为止。
\"喂,快一点脱啊,拖拖拉拉的在做什么?你该不会反悔了吧!\"等不及的,猪头乙君兴奋地大叫着。
重回讨厌的现实,芝娘挥去回忆,面无表情地将解开的腰带丢到地上--
\"这儿好像很热闹呢!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让我插一脚吧?\"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芝娘仿佛也听见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最糟的情况发生了,她难抑绝望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