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地摇摇头,摇去纷乱的心思,不理会王吉保带着疑问的眼神,“我们回去吧。”
王吉保点头,随福康安一起往园外走去,才没走几步,园门处已涌进一大堆人。抢在最前头的一对夫妇.整整齐齐的官服命妇装扮,分外隆重。一看见福康安,喜得脸上带笑,飞快地走过来。
福康安微笑着迎上去,“给老师和师母请安。”
崔夫人笑得满面春风,“都是自己人,做什么这样客气?”
崔名亭一点名士矜持也无,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听说你得胜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师母一起赶去中堂府道贺,谁知博中堂入宫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来了,本想赶回来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气,非要招待我们夫妇,所以回来晚了,真是怠慢你了。”
“老师言重,我们两家怎么会有怠慢一说。”
“说得对,说得对,你这孩子最长情了,这些年来,凡是年节喜庆。生日寿辰,或是出征回京,总带着贵重的礼物上门,这份心意,最是难得了。”崔夫人语气无比热络,“快来,咱们到前厅去,一起为你洗尘庆功。”
“师母我……”
“千万别推辞。”崔名亭截住福康安的话,拉着他,快速地往前走着。
崔夫人连声地催促:“快,去荷心楼,叫小姐来见客啊。”
福康安听了,忙阻止说;“不必客气了,我方才已见过她了。”崔咏荷哪里会给他好脸色看,怕不把酒席给掀翻了。
“这就好,这就好,咏荷不懂事,你要多担待才是。”崔名亭笑得无比欢畅。
福康安知道这一顿跑不了,便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着崔名亭去了前厅,但他还记得回头对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轻声说:“你去纪学士那问问石头记是本什么书,他总编四库全书,举国书目仕他选求,只要他帮忙,应该可以把散失的后四十回手稿找到。”王吉保应了一声,转身便快步离去了。
韵柔步上了荷心楼,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崔咏荷低骂:“你跟那混蛋都说了些什么?”
韵柔笑盈盈地拂开珠帘走进楼阁,望望楼外栏杆,方才笑说:“刚才并没有看到你倚栏张望,你怎么知道我在和福三爷说话?”
崔咏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瞪圆眼睛看着她。
韵柔皱眉苦思,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躲在珠帘后头,悄悄地看啊!”
崔咏荷跳起来就要打她,“你胡说些什么?”
韵柔一边躲,一边笑,“这也役什么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爷每回得胜回京,满街都是姑娘观望吗?那些大家闺秀,不便抛头露面,全躲在阁楼上偷偷地瞧,一时忍不住还会扔些什么手帕啊香囊的下来,我才知道古人说潘安出门,掷果满车,全都是真的。”
崔咏荷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你不要拿我比别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全凑到那个混蛋面前,让他快快退婚就好了。”
韵柔叹息着摇摇头,“可惜福三爷对小姐你一片痴情,只怕不是那样轻易就会迟婚的。”
“他对我一片痴情?”崔咏荷冷笑。
“若不是痴情,为什么现在还站在下头,望着荷心楼发呆?”韵柔指指楼外,笑得像一只正在戏弄老鼠的猫。
崔咏荷站起来,小心地借着珠帘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那家伙想干什么?不是又在想什么害人的诡计吧。”
韵柔摇头叹气,“唉,你看他望着这边,不知在想什么,就如宝玉在潇湘馆前犯了痴狂般,你就不能稍稍感动一点吗?”
崔咏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开眼,不再理睬韵柔。但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楼下忽然热闹起来。神色微微一变,不再顾忌被楼下的人发现上前几步,直接靠近了栏杆看着楼下的一大群人。
没有人发现她,她的爹娘、她家的下人,都众星拱月地围着福康安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声一阵阵传上楼来,爹和娘熟悉的声音刺心又刺耳。
“自从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胜回朝,总算这份诚心有了回报。”
“是她妇道人家见识短,你文武双全,素来战无不胜,我从来就没担心过,只想着怎么为你洗尘庆贺。”
“唉,我们女人没你们男人见识广,不也是一片心吗?算起来,咱们咏荷才是最担心你的人。你别看她平日害羞,见了你都要躲开,不愿多说话,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宁,怎么功都不见笑一笑,直到听说你打了胜仗,脸上才露出点欢颜……我们家咏荷啊……她可是……”
随着人渐渐远去,母亲那特别高亢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直至消失。
崔咏荷静静地倚着栏杆,双目遥望着远方,总是带着怒气却也有着无比生气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韵柔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什么饱学名士会在权贵面前如此的谄媚?当他们在福康安面前献媚之时,可曾在意过女儿心中所受的伤痛?
这么多年了,无论他们在福康安面前露出什么样的丑态,福康安从来就不曾对他们露出任何轻视之态永远温文有礼,客气周到。
可是,崔名亭夫妇对福康安越是恭敬,崔咏荷就越是恼怒福康安,对他愈发无礼。但偏偏她越是凶蛮任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礼让。这样一个奇异的状况,就这么悄悄地形成了。
“小姐!”帘外丫鬟的声音轻轻传来,“外头宴席上,福三爷让人送来一份礼物。”
“又是什么铜臭东西?给我扔掉!”崔咏荷头也不抬一下。
外头丫鬟应了一声,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韵柔心中忽一动,扬声问:“送的是什么?”
“是一本叫作石头记的书。”
“什么?”韵柔低低惊呼一声。
崔咏荷则猛地站起,撞得桌子砰然一震,但她顾不得膝盖撞得发疼,立刻冲了出去。
韵柔还站在原处,哺哺自语:“权大势大,果然有这样的好处,居然半个时辰就找到了。”
不过才一句话时间,崔咏荷已如获至宝,捧着一本书又冲了回来,“韵柔,你相信吗?这居然是全本的石头记啊!”
韵柔浅笑盈盈,“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义来了吧?再用不着口口声声地说他坏了吧?”一边说,一边靠近过来,与迫不及待的崔咏荷一起看书。
“咦?”崔咏荷的声音里满是惊奇与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最终,她愤然站起,拿着书直往前院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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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
福康安被崔名亭缠着进酒,连干了七八杯,正想着如何脱身才不失礼,便听到一声怒喝,抬眼望去——
因为极度的愤怒,崔咏荷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嫣红,本来已重新梳理的头发,也因跑动而又再度凌乱起来,微微喘息着的她,就连呼吸也有些凌乱。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涌,或是什么原因,看到这娇靥通红、散发覆在额前。胸口起伏不定、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乱了,眼睁睁看着一本厚厚的书当头打过来,他本能地伸手截住朝他飞来的书。
这突来的情况让崔夫人尖叫一声,凑近过来,急急察看福康安是否受伤。
崔名亭脸色大变,拍案而起,“你干什么?”
崔咏荷怒不可抑,根本没听见父亲的指责,恨恨地瞪着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尽管冲着我来,为什么要玷污黛玉,为什么要侮辱石头记?”
福康安愕然低头,看看手上的书,“石头记?”问话的时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厅口的韵柔。难道是这个女人戏弄我?
韵柔少见地板了俏脸,冷冷地哼一声,也是怒意满脸地望向他。
“石头记?你竟敢这样污辱石头记,这是你叫什么人续的?黛玉竟还说出劝宝玉读八股的话,你竟敢这样侮辱黛玉!”崔咏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纪学士说,石头记一书中,有许多妨碍圣德仁道、万民软化的东西,奉圣命令一名叫高鹄的才子重新删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销毁的后四十回。有什么不妥吗?”福康安感到莫名其妙。
“你们这些手掌权势的人,真以为手上有权,什么都可以肆意乱改吗?连别人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字,你们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们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们永远改不了人的心!”崔咏荷更加愤怒,忍不住冲上前要找福康安理论。
崔夫人死命拉住她,“咏荷,你别胡闹了!”
崔名亭铁青着脸肥桌子拍得震天响,“放肆!放肆!你这还像什么大家闺秀!崔家历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哪一个对不起历代祖先?爹,我们到祖祠去问问,是我,还是你这位因为能够成为旗人,而自觉无比荣宠的崔氏后人?”过度的愤怒,积郁了多年的苦痛,随着这一声大喊全部叫了出来。
整个大厅忽然静了下来,一片沉寂。
如今已身为翰林学士的崔名亭,一张脸简直变成了紫色,望着从十二岁那年忽然变得粗野反叛不听话的女儿,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惭,双唇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崔夫人惊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木然站在原处的崔咏荷,干笑一声,“这孩子。这孩子就爱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崔咏荷看看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的父亲,望望还在努力往脸上堆笑、想要打圆场的娘,再看向带点震惊望着自己的福康安,说不出是羞耻,还是悔恨,她愤然一跺脚,扭头跑出大厅。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转身的那一瞬,眼中闪过的一抹晶莹。
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大人叫了一声,生恐又惹出什么事端,也要跟过去。
韵柔急急地叫了一声:“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韵柔含笑上前,“夫人,这些年来,小姐见了福三爷,就爱打打闹闹,有你这长辈在场,反而不妥,不如就由着他们吧。”
“可是……”
“夫人,这些年,小姐见了福三爷,哪一回不发脾气,福三爷何时恼怒过她了?”
崔夫人听她言之有理,又见丈夫仍站在原处,神色难看之极,实在让人不放心,终于点了点头。
直到荷花池畔,福康安终于追上了崔咏荷,一伸手抓住她的夹衫,“咏荷!”
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这么多年心头的耻辱羞愤,崔咏荷此时极度难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后的呼唤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翠薄,因前冲后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断了,衣裳似要应力往后脱落。
福康安惊见她后方领口下滑,露出雪白的肌肤,大惊之下,本能地松手。
猛力往前冲的崔咏荷失去平衡,很自然地脸朝地面跌了下去。
“咏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来。
崔咏荷拼力挣扎,“你走开……快走开!”声音里竟带着泣音。
福康安惊异地看着她。这个女子见了他,向来又凶又悍,却从不曾做过女儿家娇柔哭泣之态。
崔咏荷席地坐起来,抬起来看向他,“够了,已经够了,我斗不过你,我认输了,你可以放过我了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退婚,结束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儿一样,看我一家露尽丑态,你才开心吗?”悲愤的话一句句问出,眼泪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
心头隐隐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异的温柔,到底是因何而来?福康安轻轻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惊奇地感觉心灵在这一刻的柔软,所以轻轻蹲在她面前,望着她时,就连声音也变得无比柔和:“为什么这样说?你真的一直以为我是戏耍你吗?”
“不要告诉我你是真心的,没有人会相信。傅家是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和崔门联姻?我清河崔氏,虽自战国起历代为官,是一方名门望族,可是,如今在大清朝,也不过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
崔咏荷低低地笑,可是眼泪却仍止不住地落下来,于是她垂下头,让散乱的发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泪惨笑的脸。
“也因此,他们才会为了被傅家抬举而喜出望外,也为可以成为旗人而沾沾自喜。清河崔氏,百代书香,有骨气、有学问的读书人,原来不过如此。”
崔咏荷继续在笑,笑声越来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到地上的泥土,点点湿润。
心忽然疼得好厉害,没有多想其他,他轻轻伸手,将那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怀中。
怀中的人似要挣扎,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咏荷,不要这样,没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崔咏荷猛然抬头,闪着泪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过门的妻子,别人羡慕我还来不及,哪里敢笑话我?可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真以为能一步跃进龙门。
不论你们当初是为什么要定亲,现在也该利用完了。这些年来,你看够了,我也受够了。一次又一次,我必须忍受我爹娘极尽全力地向你家献媚,必须忍受我自己被当作谄媚的工具……
不论你傅家如何高贵,也该够了吧?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一切,让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咏荷!”福康安惊异到极点,以至于第一次带着愤怒的口气对崔咏荷说话:
“怎么可以对自己用这样低贱的比喻?你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我何时比过你、何时笑过你?”
“你不比不笑,比别人比了笑更过分!”崔咏荷气得用贝齿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齿印,令福康安一阵不舍。
“你总是这样笑,笑着叫老师、笑着叫师母。可是你老实说,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当他是老师吗?
你们傅家的人总是这样高贵,对什么人都笑,从来不会失礼。在你眼里,我们就像是蝼蚁,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你动容。”
崔咏荷双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这样的笑容。但拳头举起来了,却发现福康安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脸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里那奇异的光芒,令崔咏荷生出满腔的愤怒,却骂不出一句话来,已经举起的拳头,也悬在那里,忘记打下来。
“对不起,咏荷,对不起!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任凭这一切发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却装作不知道。”
“你……”张口,却只能说出一个字,眼前的男人脸上深深的苦痛与自责,令崔咏荷浑身剧震,更加怀疑这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