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柔见王吉保浑身飞腾的杀气,想也不想,即刻跨步挡在崔咏荷身前。
福康安也飞快给了王吉保一个眼神,提醒他不可造次。
唯独崔咏荷完全没感觉到面临的危机,对着福康安冷笑一声,“全都是你的主意,对吗?”
福康安不怒反笑,“我送你的东西,你向来不是扔就是撕,既然这样,我就多准备一些,让你撕着开心,这也不好吗?”
崔咏荷怒容满面,眼神无比凶狠,“福康安,你不要仗着博府权势就以戏弄天下人为乐。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们傅家赫赫扬扬已二十多年总有一天,你会尝到登高必跌重的滋味。”
这样恶毒的咒骂,听得王吉保在一旁直皱眉头,福康安却像毫无感觉一样,依旧笑得泰然自若。反而把有心惹怒他的崔咏荷气得胸中一阵发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韵柔惊魂未定,对福康安福了一福,便也快步跟了去。
福康安看崔咏荷怒气冲冲而去,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崔咏荷听着身后的笑声,气得全身都微微颤抖,脚步也越来越快。
福康安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着满地的珠王碎片,没有人能看到他那黑亮的眼睛里,若有所思的光芒。
王吉保一直凝望着他,不过,看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他脸上渐渐浮起的两颗小红点,可见方才掷到脸上的珍珠,是真的十分用力的。
怒气一点一点地凝聚,这是他自小服侍的爷,是在战场上拼了性命也不肯让他受半点伤害的主人,如今却叫这样一个任性的女人给伤害了身体……
悄无声息地,在福康安低头凝思的时候,他以武人特有的轻捷迅速,追向了崔咏荷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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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总算还知轻重,没有真的打了那王吉保,否则只怕福三爷当场就要翻脸。”韵柔余悸犹存地埋怨崔咏荷。
“我哪里不知道那个王吉保是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在沙场上作战,名为主仆,实是兄弟?我要真打了他,那个奸贼一定会翻脸,到时候就可以退婚,我就能脱离苦海,不用再受罪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打?”
崔咏荷叹了口气,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没办法因为自己想要脱身,就打骂他、羞辱他。福康安虽然是天下第一大坏蛋,但他身边的人无辜,我不可以这样做。”
韵柔点了点头,眉眼之中一片温柔,“福三爷对我这个丫头都一向客气尊重,这一点,他倒是和你一样的。”
“可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这种人,脸上笑嘻嘻,暗中不知会怎么伤人呢,你还拿他当好人。”提起福康安,崔咏荷就不会有半句好话。
韵柔但笑无言。
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有人已悄悄来到身后。
王吉保还在想,应当如何不失分寸地教训这个胆敢伤了主人的女子,忽听得崔咏荷的话——
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没办法因为自己想要脱身,就打骂他、羞辱他。
他一时竟怔住了。
一只手轻轻拍在肩头,王吉保猛一转头,见福康安不知何时含笑站在身后,刚开口要说话,福康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前面的两个女子。
崔咏荷与韵柔全然不知身后的事,还继续往前走。
“不过,说起来,你的胆子真是大。那些打过仗的男人,气势就是不同,刚才那一刹那,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你居然还可以指着福三爷骂起来……”
“什么气势?”
“我的天啊,你一点也没感觉到吗?你拿珍珠扔在福三爷的脸上时,王吉保的样子,像是要把你切成八块。”
“有吗?”崔咏荷皱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一点也不觉得。而且,福康安不会让他碰我半根手指头的。”
这样信心满满的一句话,突然从一向见了自己,就役半句好话的女子口中听到,令福康安也微微愣了愣。
不只他感到奇怪,韵柔也觉得不可思议,“福三爷?”
“当然是他。”崔咏荷想也不想,极其自然地回答。
“啊,我明白了。其实你一直非常信任他,因为信任他,所以丝毫不担心。因为从来没有担心过,所以身旁的杀气都感觉不到,是不是?”韵柔恍然大悟。
“我哪有?”崔咏荷脸上一阵发热,忙不迭地辩解,“你不要胡说八道,福康安又奸诈又讨厌又可憎,这种人是不会让他的手下犯杀人罪的,因为他一向杀人不见血,这你都不明白吗?”崔咏荷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脚步。
韵柔也半跑着跟上去,“真的不是吗?那你为什么故意勾引他?”
“我勾引他?”崔咏荷的声音忽地提高,“韵柔,你在说什么?”
韵柔一边笑,一边指指崔咏荷的手臂,“宝玉心里全是黛玉,见着了宝钗的玉腕,也会为不能摸上一摸而叹息,你把整个胳膊都露出来,把手指指到人家鼻子上,若还不叫勾引他,那是什么?”
崔咏荷惊叫了一声,飞快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我这是襟怀坦荡荡,所以才不拘俗礼,只有你这样胸怀小人之心,才会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是吗?”韵柔耳尖地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笑声,于是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我小人之心倒无妨,怕就怕某个大恶霸。大奸臣也存着这样的小人之心,以为你故意勾引他,那可就……”
崔咏荷气急败坏,想要骂她,一时竟找不出词来,便越跑越快,存心要把她甩开。
韵柔轻笑不止,也不再追上去,停下步子,看崔咏荷跑进荷心楼,方才徐徐回身,盈盈地施了一礼,“福三爷。”
第三章
福康安被韵桑发现,竟是一点也不尴尬,访若无事地朗笑一声,“我正要找韵柔姑娘呢。”
韵柔含笑问:“不知我有什么事能帮上三爷的?”
“我想问你,你家小姐到底喜爱些什么?这些年来,我每次来拜访,都带着宫中上好的珠玉美缎,可是小姐从来不是撕就是砸,没收过一次。不能让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稍稍开心,我这样的男人,岂不是太无能了?”福康安笑意从容,语气和缓,丝毫也看不出这是跟踪被发现后所编出来的应急之词。
韵柔微微一笑,“我家小姐素来不是向富贵折腰的人,若要她开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买些精巧可爱、又有意思的东西即可。像那梆枝编的小篮子、胶泥垛的风炉都好,保准小姐会喜欢得不得了。”
王吉保不以为然地插嘴:“就这些东西,有什么珍贵之处?一颗明珠,便能换来一整车都不只了。”
韵柔斜睨了他一眼,“我说的那些小东西虽然便宜,但要细细挑选,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东西,这一份心思,纵是搬来金山银山,也比不上的。你把你未来的少夫人,当作什么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没料到这个看来温柔纤弱的女子一番抢白,竟如此辛辣,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着引开话题,“我以往倒从未在街市上买过这样的小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买得合小姐的心意。”
韵柔含笑义说:“这也无妨,近日我家小姐狂爱一样东西,公子若能取得,保证小姐是断然舍不得撕烂的。”
“什么好东西?”
“是一本叫石头记的书。”
“石头记?”
“对,此书朝廷不许刊行,民间只得手抄流传,但目前坊间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再也无处可觅。小姐深爱此书,每日牵肠挂肚,不能忘怀。公子若能寻到后四十回,保证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会对公子发脾气了。”
“石头记?这是什么书?是否有诽谤时政之处,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写些什么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韵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误会了,这石头记妙就妙在并没有写半个英雄能人,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的不过是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这样的文字,三爷这般大英雄人物,当然不屑一顾,不知道并不稀奇。至于朝廷为什么要封禁,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头记?”福康安皱眉凝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对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孙大学士在府里做客,夜里头说笑唱和,也不知怎么吵起来了,我听着好像也是说什么石头记,一个说什么扬党抑钗,一个又说什么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他们俩平时那么好的交情,竟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可开交。”
韵柔点头不住,满脸都是光彩,“自然是宝党之争了,我与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痴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这女子眸中异彩不绝,心中忖思着,这石头记是何等魔书,怎么上至朝中高官,小至这闰中女儿皆痴迷若此?
韵柔见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礼,“三爷已经问完了我,该轮到我问三爷了吧?”
“哦,姑娘也有问题吗?”
韵柔笑意温柔,徐徐开口:“请问三爷,打算把我家小姐怎么办?”
“这个恕我听不明白。”
“好,既然三爷不明白,我就慢慢说明白。”韵柔依然在笑,温柔的眼神却忽然锐利了起来,“当初三爷与小姐定亲,便已经是一桩大大的奇事了。再说,三爷当时明明十分不愿,事后却像是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不仅对老爷夫人都礼敬有加,更时常带着重礼来看小姐。若说这其中没有半点古怪,只怕无人相信。”
“姑娘说的话,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变得深不可测。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韵柔姑娘,请你记住你的身分。”
“我当然记得我的身分。”韵柔的声音忽然冰冷,毫不惧怕地看向王吉保,“我自幼与小姐一同长大,犹如姐妹一般,小姐爱我重我,就连读书识字,也让我和她一起学习,才有今日的我。我做的哪一桩事不符合我的身分?”
一番话抢白过去,也不理王吉保难看的脸色,她转头望着福康安,继续说道:
“福三爷,我不知当初为什么你们要定这门亲,但时隔多年,或许这门亲事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
虽然崔家沾了博府的光,举家抬旗,老爷也做到翰林学士,可论到门第,与傅家仍是云泥之别。傅家真的会守当初的婚约吗?”
福康安静静地望着这个素来纤美温柔,而今却变得凌厉逼人的女子,良久,方才徐徐地问:“你以为我福康安是什么人?”
韵柔听了柔婉一笑,“有三爷这一句话就够了,韵柔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去。
王吉保犹自忿忿然,“这个丫头好大的胆,竟然连爷都敢质问!”
福康安微微一笑,“这就是崔咏荷的不凡之处了。竟能令一个全无地位的弱女子,为了她,而有气魄胆量的质问我。崔咏荷绝不像你看到的这样,是个只会爬树、扔东西永远脏乱的野丫头。”
王吉保不以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争辩,只得点头应是。
福康安自知他心口不一,却也无心去解说,目光谣望荷心楼 心却回到了数年之前,那一天,额娘强行定亲,自己苦劝不得,气极之下,回府禀告父亲之事……
“阿玛,这事你得管一管,额娘她居然硬要为我定下一个娃娃亲。”
“胡说什么,前儿我才告诉过她,诚亲王家的弘畅,有意给你说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额娘不可能还会想给你定别的亲。”傅恒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略有些怪异。
福康安一怔之后,立刻叫了起来:“什么?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玛,我不想娶公主。”
“为什么?你大哥、二哥都是额驸,你为什么会不想娶公主?这可是至大的荣耀。”
“什么至大的荣耀?古往今来,驸马无数,又有几人留下过名字?就算真有才能胆识的,只因挂了个驸马的名分,人家也只会说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我将来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留名后世,绝不愿借助皇家的光彩。
而若说与皇家联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经足够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玛,你主持军机处多年,哪里事繁任重,就有你一力照料,且你诗人诚挚有礼,处事妥当,现今的地位是你凭本事挣来的。可是,外头不还是有人日日议你是外戚,是沾着皇后的光,才有今日的吗?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将来别人说起我,也只会说,原来他是十五格格的额驸,怪不得仗好打、官好当。”
傅恒听福康安一说,想起自人军机处以来,自己时时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错,只恐落人话柄的辛酸,于是叹息一声:“难得你看得如此透彻,并没有被皇家的尊荣冲昏了头,的确远胜你两个哥哥。更难得你有这样的志气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业,只是,你该怎么去拒绝弘畅的好意呢?”
“不用拒绝,阿玛只要对外宣布我已定亲,大摆宴席,此事自然就消弥了。”
“定亲?”
“对,侍读学士崔名亭之女,额娘十分喜欢她。”
“崔名亭只是个小学士而已,又是汉人,我两家突然定亲,只怕皇上也要过问为什么了。”
“为什么?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烦着朝中满汉相争,六部的满大臣、汉尚书互相指责吗?阿玛特意为我定下汉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满汉一家的善政,正是为着贯彻皇上的旨意,如此一来,相信皇上只会称赞阿玛,绝不会再过问的。”
傅恒先是一怔,而后笑了出来,“你这鬼灵精,这倒好,你借着人家过关,反而博了个体承圣意的好功劳。只是……”
他脸色忽而一正,“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为了躲避与皇家联姻的一个策略,可是对人家女子却是一生大事。我傅家虽是当朝一品,却也不可仗势欺人,误了清白女儿家。”
福康安平静地笑了笑,“阿玛,我知道傅家是什么门第,阿玛是什么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会尽身为男人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当年的诺言,似犹在耳边,纵然当初只是利用,但许下的诺书,一生一世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