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邻室传来的一番话,惊得全身剧震,心潮激荡至极。
咏荷,你竟明白?你竟会看出来?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复何求,只是……
你既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这番无情风雨中了。这教我又该如何助你脱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虑,又是欢欣,又是悲愁,千百种情绪在心头激荡,难以平复。
崔咏荷徐徐转眸,看内墙侧的小门,眸子里,是如海一般深刻无比的感情,“这个混蛋,自以为是为我好,却从来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开心。他做出一副绝情的样子来伤我的心,然后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他当我是什么?不能共患难,只可同富贵的人吗?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边说,一边落着泪,倏地,她转过身来,冲着清雅笑了笑,“你替我转告他,这笔帐,我一定会找他算明白的。”
崔咏荷含泪带笑,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艳的叹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复清醒,崔咏荷已开了房门离去。
清雅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上前把一侧的小门打开,道:“你还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头凝视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剧烈的震荡和激动。
“快去吧,她不只深爱你,更加知你信你。这样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错失了她,你一生都会后侮的。”清雅的声音异常温婉,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轻佻,“原本我想,无论傅家如何没落,至少我可以得个归宿,纵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楼女子的身分,成为当朝二等官的妻子,总算不是赔本的买卖,只是……”
清雅顿了一顿,忽然不想再多说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话分明是说给你听的,再不去哄她,以后算帐之时,连本带利,怕你消受不起。”
然而,在福康安有任何动作之前,外面又传来了惊呼大叫和奔跑阻拦的声音。
“福三爷、福三爷,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从来不曾失态惊呼过,而她此刻的声音却充满了惊慌和焦急。他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灰白,整个人飞快地冲了出去。
“韵柔!”
惊惶失措的韵柔,在听到福康安着慌的声音后,终于忍不住流下担忧的泪水,“福三爷,小姐被嘉亲王府的人带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可是红尘居里的每一个人却都清楚地感觉到,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全身都散发着森冷的杀气,似能在瞬息之间摧毁整个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担心。”这一声吩咐低沉而平淡。
韵柔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好,福三爷,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说不必担心,我就不担心,无论你做了什么,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么险恶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带回来。”
闻言,福康安对她笑一笑,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爷!”清雅的叫声里满是惊惶。
福康安回头,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说得对,她不只爱我,更加知我信我,这样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宝。
她不只是我未来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了解我的知音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她,所以我也绝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会做那样的蠢事。但现在,我会纠正这一切。”
“可是,那是嘉亲王……”清雅的担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眸中。
“这一个多月来,我的日子很难过。”福康安笑了笑,笑容是温柔的,“但是,我仍然准备忍下去,只要……这可以保护傅家,以及一切与傅家休戚相关的人。”
抬抬眼,看着红尘居里每一个本来寻欢作乐,但此时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员,“可是,咏荷是不同的,我不会允许她受任何伤害,没有了她,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不要说永琰只是有可能成为皇上,就算他现在已经是皇上,我也绝不会让他动咏荷一根寒毛的。”
“近日里,每天都有人跟我提起崔大学士的千金一一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来也不过如此。”面目俊秀,一派王者之气的嘉亲王永琰声音里满是嘲讽之音。
崔咏荷却不惊不乱,自己找了张椅子舒适坐下,随手义取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直到永琰嘲讽的表情变为愤怒,这才用同样轻视的口气冷冷地说:“近日里,也每天有人对我说起最有希望成为新君的嘉亲王,原来也不过如此。”
崔咏荷不但语气极尽嘲讽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这个尊贵的男人。
“你好大的胆子!”站在一边的乌尔泰上前,扬手就要教训她。
崔咏荷一抬手,一杯热茶泼了乌尔泰一脸,“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亲王府内,但崔咏荷含怒的眼眸,却令乌尔泰忽然记起那日戏园受辱一事,一时间心中一惊,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过如此轻视,原已十分气恼,又见乌尔泰于人前示弱,大丢脸面,更是不悦地低哼了一声。
乌尔泰心头一跳,忙又冲向崔咏荷要施威吓手段。
崔咏荷端坐不动,“你的主子都不敢动我,你倒要乱来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尽管打来试试看。”
乌尔泰一怔永琰却开始冷笑,“原来能把朝廷百官气坏,能当众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女人。”
崔咏荷半步不退,反唇相稽:“原来所谓皇上最器重的儿子,最有可能继承天下的贤王殿下,不过是个心胸狭窄,为报私怨不惜摧毁国家柱石之臣的无知小子。”
“你!”不曾被人如此羞辱永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咏荷的手腕。
崔咏荷脸色一变,手中茶杯抛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来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碰我一下。”
永琰一手挥开茶杯,怒极反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我?”
“为什么不敢?我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事,有什么好怕?”
崔咏荷全无惧色地看着他。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圣上的第十五子,当今嘉亲王……”
“还据说是未来的国君,对吗?”崔咏荷冷冷地打断他,“只可惜,只是据说而已,你并未登上皇位。”
“你……”永琰的脸色终于变了。
崔咏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门来,把事情宣扬开来,说你堂堂嘉亲王,自以为要当皇帝,所以肆意妄为,强抢大臣之女,不知道圣上知道了这事,是否会重新考虑禅位于你?而你的那帮皇兄皇弟们,是不是也会顺便想一想,这样浅薄无用、只记私仇的兄弟,有没有资格踩在他们头上做皇帝?”
永琰脸色铁青,强笑一声,“福康安抛弃你移情别恋,你还指望他来救你?他这一个多月来,受尽闲气也不敢发作,这样懦弱,你以为他会敢为了你,来得罪本王?”
“他当然会!”一提起福康安,崔咏荷的心情便好了许多,甚至开心地笑了起来,“韵柔只要一告诉他,他就会立刻赶来,绝对不会扔下我。”她的声音清脆坚定,不带丝毫犹疑。
“你太天真了,你凭什么认定福康安一定会来救你?”不知为什么永琰逼问的口气急切了起来。
崔咏荷看着他,忽然表情古怪地摇了摇头,“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怜了。”
“你敢说本王可怜?”永琰感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怪异情绪,正在影响自己,使得自己怒极喝问的声音,听来十分怪异。
“你这一生,除了权力,什么也没有。你可曾真心对过别人?可曾有人真心对过你?纵然所有的人都来讨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难,能不能找到一个人对你不离不弃永远伴随你?”崔咏荷骄傲地看着他,“我可以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为我死,你能为人付出一切吗?又有人可以这样对你吗?所以纵然你拥有天下,却得不到一颗真心,这还不叫可怜吗?”
永琰脸色灰败,纵然是少时被父皇无情喝斥,也不曾有这样大的打击,而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却这样该死地强悍大胆,甚至每一句顶撞、每一个表情,都这样该死地美丽!一个奇特的念头忽然浮上心问,再也抹不去。
“就算暂时我不愿闹事,又怎么样?只要我登上皇位,要杀福康安又有何难?
毁掉傅家又有何难?”水琰看着崔咏荷,眼神奇异,“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他的,只要……你……”
“不可能!”崔咏荷以女子的本能,清楚地了解了永琰的心意,她甚至没有思索,便立时回绝,“你当了皇帝想怎么做都是你的事,但我绝不会出卖我自己。”
“原来你所谓的肯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话,你根本不愿为他做任何牺牲,任凭他面临大难。”一时之间永琰的心情极为复杂,不知是为崔咏荷不肯为福康安牺牲而宽慰,还是为崔咏荷拒绝他而失望。
崔咏荷用一种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怜悯眼光看着他,“你还是不懂,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你只知道卑鄙地凌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强权欺压英雄。你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夺妻之耻对一个男人而言,是至大的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气,就宁死也不会接受这种事,何况他是福康安。
我若是自以为对他好,就答应你,那就是对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自以为伟大地想要用身体替他挡灾,那根本就是不了解他,看不起他,也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妻子。”
从头到尾,她不曾有半点退缩,不肯做丝毫妥协,火一样激烈的斗志在她的眸中燃烧。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着俏脸生辉的她,忽觉一股无以伦比的愤怒涌上心头,“好,你尽管倔强,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时候,我会让他再一次抛弃你。”
“没有用的不论你如何威胁都没用。因为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他一定会保护我,不会让任何人伤我一根头发。”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纵然身处危机重重的嘉亲王府,想到福康安,她便丝毫不觉优虑。
她的心中有一个男子,她对他有着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信任。相信他为了她,纵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日月颠倒,江河逆转,也一样可以做到。这个认知令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咏荷却只悠悠地开口:“王爷,我们不妨打一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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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本已做好冲进嘉亲王府的准备,但乌尔泰早就在门前等着他,毫不刁难地把他迎进去。
福康安看到端坐着的永琰,甚至连礼都不曾行一下,“王爷,请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妻子”两个字令永琰有一种被针扎似的刺痛,他几乎是有些凶恶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咏荷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适宜留在王府,请王爷让我将她带回去。”
水琰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摆了摆手,“请坐!”
“王爷!”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闺秀,本王不会对她无礼。”
福康安看向永琰,见他坦然回视,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来。
“上茶!”
乌尔泰立即亲自捧上了最好的御茶。
福康安没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着这个素来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但现在又突然客气起来的皇子说话。
“福康安,我们是一块长大的,还记得皇阿玛说过,你将来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咛我们几个兄弟要爱惜你,不可对你端皇子的架子,对吗?”
福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这都是皇上的厚爱。”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们都那么爱欺负你?”永琰有些阴郁地笑笑,“因为皇阿玛对你太好了。你的书背得熟,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你骑马射箭表现得好,他更加不住地夸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赏你东西,总是记着要问你的功课,纵是我们这几个亲生儿子,也不曾得到这样的关注。
从小,我们就每天辛苦地读书习武,学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错,即惹来责骂惩罚。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玛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连赞美都不会说一句。福康安,你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几个兄弟当时是多么地妒恨你。”
福康安略有些震惊地望向永琰,万万想不到,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子,对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艳羡与妒嫉。
“我们没有道理不讨厌你,我们有意地为难你,把你当奴才指使,可是你竟然从来不理会。我还记得比试剑法的时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输给他,你却把他打败。
他气得踢了你一脚,你竟然毫不留情地还了他一拳。几个兄弟全爆发起来,扑出去合力打你,却全被你打得鼻青脸肿。
事后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顿,领着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玛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称你性情耿直,不畏权势,正是国君最难得的诤臣,却罚我们几个兄弟跪了足足二个时辰。
皇阿玛说得对,能够不惧君王权势,敢逆龙鳞的,的确是难得的诤臣。可是如果对君权连基本的敬畏都没有,那么,他就是逆臣,更何况这个逆臣手上掌握着强大的军权。”
永琰神色阴冷,“你十三岁就是响当当的干清门带刀侍卫,十四岁就领兵打仗,手握大权,可我们这些皇子直到十八岁才能领差办事,办的又多是闲差。纵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凯歌的威风荣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满朝的光彩都被你占去,就算我们这些皇子,也丝毫不被人注意。
福康安,有哪一个人能有这样大的胸怀忍受这一切?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狭窄,换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样不会忘记你给过我们的一切羞辱和打击。”
福康安默然起立,对着永琰深深地施礼,“微臣年少时不懂事,冒犯皇子,愿领王爷一切责罚。”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终于对我称臣了,当初胆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爷,原来也有低头的这一刻。”
福康安一直保持着施礼的低姿态,“无论王爷要如何责罚,微臣都愿意领受,只请王爷放回我未过门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