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取手帕,也只得用手捣唇,一口鲜血全吐在手上。然而,心中的痛,却仍无法消减一分。
三天后,福康安混迹青楼,与名妓清雅日日厮磨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虽然这等少年得志、从未受过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场受尽冷落而以醇酒美人自娱,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大清朝礼制森严,官员们纵然私底下恋妓风流,但这般肆无忌惮,没日没夜地在青楼中厮混,早已触犯了国家对官员私德的禁令,因此言官御使们无不纷纷责难。
崔名亭夫妇原就想退了这桩婚事,而福康安这样的放浪形骸,正中了他们的下怀,所以他们现下反而不急于退婚,倒是担心崔咏荷的心情与身体,每日总是安排四、五个丫头守在她身旁。
可是崔咏荷一声也没哭过,甚至连悲哀的表情也没有,与最初的凄惨状,完全不同。
“这样更好,我一直就不愿嫁给他,只是后来他落难,我不能在那个时候弃他不顾,如今他有了红颜知己,我便可以落个自在清闲。”
类似的话说得多了,崔名亭夫妇终于放下了心,不再叫丫头们步步紧跟着她了。现在,一直留在她身边不肯轻易离开半步的,只剩下韵柔。
“韵柔,你若有别的事,就去忙吧,不必陪着我了。”崔咏荷微微地笑着,但那笑容只让人觉得凄凉,“你怕我会再做什么胡闹的事吗?”
韵柔只是笑着,也不多说话,却也不离开。
崔咏荷摇摇头,淡淡地叹息一声:“还是瞒不过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楼的栏杆旁望着楼下,只是高楼之下,再不会有那风仪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头凝望。
“我喜欢他。从十二岁那一年见到他,就喜欢他了。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坐在白马上,弯腰和我说话,那个时候,满天的阳光都像在为他身后镀上灿烂的金辉。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漂亮、这样英武,总觉得他是天上的神,降临人间……”她低低地说着,声音无喜亦无悲。
“不知为什么,每一次我见了他,不是打就是骂,我总是对自己说,因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对他低声下气。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自私,我不是为了爹娘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是那么害怕他会因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装出不以为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像个淑女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过,总是又凶又蛮,所以他当然不会喜欢我,你说是不是?”
韵案不回答,只是无声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想要轻轻拍拍她,却发觉这样娇弱的肩,正在轻轻地颤动着,似是负荷不了人间所有的悲凉凄苦,而在苦苦挣扎着。
“那个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么衣裳都漂亮,听说她还是位才女,诗词歌赋无所不精,福康安喜欢她,也是应当的。
我从来都不曾让他知道,我也能诗擅词,我也会弹琴作曲……”崔咏荷的眼里全无生气。
韵柔心中一痛,几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测说出来,但后来她只是叹息一声,扭头望向栏外,却见花园中几个小丫头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了什么事?”韵柔提高声音问。
一个小丫头略有些迟疑地答:“福三爷来了,他要退婚,说是要娶个叫什么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爷夫人正在前厅发脾气呢。”
韵柔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崔咏荷。
崔咏荷却连眼神也没有变一下,只是轻轻地站起来,“我要梳头换衣。”
没有再看韵柔震惊的表情,崔咏荷已坐在妆台前,缓缓地开始梳理自己的长发。
“韵柔,把那件新做的莲青斗纹杏黄荷花衫拿来。”崔咏荷柔声低唤。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很美丽,只是,这样的美丽从不曾为你展现过。
低下头,她轻轻地笑着,笑声里满是自嘲。
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你又是在为谁妆扮为谁妍?
那清雅竟能以风尘之身,让福康安下决心娶为正妻,可见他爱她之深。你又在闹什么意气?纵然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尝不是可笑之事?
“我的女儿到底有什么不好,你竟拿她与一个青楼妓女相比?”
“退约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你堂堂二等官,怎么可以这样不守信义?”
崔名亭的喝骂、崔夫人的责难异常理直气壮,就似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们是最大最无幸的受害者。
福康安略一皱眉,“无论如何,退婚之事,不会更改,请二位将我额娘当年的定亲之物交还于我。”
“福三爷。”
声音一人耳,福康安的身体已完全绷紧,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缓缓转过头。
原以为心已经被自己亲手摧毁,再也感觉不到伤痛、凄苦,可是在看到崔咏荷的那一瞬,他还是全身一震。
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般华丽的打扮,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样的美丽,但那样极致的美,却偏偏令人觉得她是一抹绝艳的魂,没有半点人气。
“福三爷!”第二次呼唤时,崔咏荷已经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呼唤,令福康安一瞬间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这个任性大胆的女人,怎么会叫他福三爷呢?她以前总是那样气呼呼地,眼里闪着火焰,脸上带着娇红,一声又一声地骂着:“福康安!”
崔咏荷走到了福康安面前,望着他,抬起手,“还你!”
福康安木然低头,看着崔咏荷手上的明珠。
“这颗东珠,是傅夫人当日下定之物,我还记得傅夫人曾说过明珠定亲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并不知道,这个典故的结局——‘还君明珠双泪垂’。今日,也该到还君明珠的日子了。”崔咏荷并没有垂泪,甚至连话语都不见有悲伤之情,直似带着漠然的面具,在冷冷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话。
福康安艰难地抬手,接过了崔咏荷手上的明珠,这才抬头对崔名亭夫妇说:
“告辞。”
没有行礼,没有耽误,甚至没有再看崔咏荷一眼,他就已转身飞快地离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就像在逃避世间最可怕的灾难一般。
崔咏荷脸上全无表情,也同样不再看福康安离去的身影,漠然转头回房。
崔名亭夫妇满腔关怀,看到女儿的冷淡,一时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只能对视一眼,轻轻一叹。
无论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这一番官场风雨,不至于把及时退出的崔家,也一并摧毁。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大门,忽然全身剧震,这位屡次纵横沙场的一代名将,竟似连站都站不稳般,不得不用手支住墙,才能勉强站立。
“三爷,三爷,你怎么了?”熟悉的呼唤声响在耳边,却又似自另一个世界传来,叫人根本不想理会,不愿理会。
“三爷,你的手……”
是什么样的痛苦,可以让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烂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无知无党?三爷,你何苦啊?
福康安缓慢地低头,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红色的东西是什么,那样鲜艳沭目?可为什么眼前晃着的,却只有崔咏荷那不见悲喜、木然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
“没有事,我们走吧。”福康安握紧了手中圆润的东珠,任鲜血把它染红。
“可是,三爷的伤……”
“没关系,让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笑,笑容里也同样没有悲伤,只有深人骨髓的绝望,“也许等这血流尽了,心就不痛了。”
还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寿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动员起来,操办国家的天大喜事,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异常英武俊俏,却也异常苍白樵悴的贵公子,在行走的时候,滴了一路的鲜血。只除了……
第九章
崔咏荷一直低着头,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痕迹,红色已经很淡很淡,被灰尘覆盖得只留一点痕迹,可是她还是看出来了,并循着血迹一直走,直走到红尘居。
红尘居,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这座美人如云、颠倒众生的高楼里。
“去吧!”身后传来的声音,柔和温婉。
“韵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并不是一直,只是将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诉我?”
“我一直在犹豫,因为这或许是唯一可保崔家、保你安全的方法。”轻轻地叹息,韵柔的声音有着无尽的温柔,“可是,纵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么用?不过,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还是用你的心看出来了。”
清雅一边叹气,一边抚琴,琴声杂乱不堪,有损她第一名妓的身分。
多少人量珠相求,想听她弹琴,偏偏眼前这个人只是一杯一怀地灌酒,耳朵只怕什么也听不见。
心中一乱,琴声更乱,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断,一股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伸手推倒了瑶琴,站起身来,夺走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别在我这里,坏我的生意!”
福康安抬起头,醉眼朦朦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夺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嘴就喝。
清雅又气又急,“我的福三爷,你闹够了没有?人人都说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门做夫人,可要说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里,一边喝酒,一边念着别的女人,只怕天下没有半个人信。”
“没有别人会信,这不正好吗?”福康安索性把壶盖抛开,对着壶口喝。
清雅气急去抢,推推挤挤间,酒壶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壶的酒全洒在福康安的脸上。
可是清雅却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挤,静静地看着酒自福康安的脸上滑下来,总觉得那其中,应当还混着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泪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心中暗骂一声,久经风尘的自己,看多了险恶无情,哪来的柔软心肠去同情一个因情苦痛的男子。
轻轻地摇摇头,似要甩开这莫名的情绪,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开口,却听外头连声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进去!”
“快拦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学士崔名亭之女,你们谁敢拦我,保证要你们坐穿牢底。”
这样的威胁明显生效,外头推挡吵闹的声音渐止,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声渐近,还有几个丫头惊慌的叫声。
外面声音乍传来,福康安已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整张桌子都给他震翻了。
清雅低笑了一声,“好大胆的官家千金,竟敢闯到我这下等地方来。”原本是想调笑几句,却见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神色又悲又苦,终是有些不忍,所以一伸手,及时打开旁边的一扇侧门,“快躲起来吧,我知道怎么应付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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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咏荷一路冲进了红尘居,里头的男男女女无不对她侧目。
红尘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来来往往的多是高官显贵,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寿宴之时见过她,因此一时满楼议论纷纷。福康安迷恋名妓清雅,崔咏荷闯入红尘居。明白前因后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联想在一起,这样伤风败俗、有损礼法的事,当然不会有人错过,转眼间,至少有七、八个报讯的下人,纷纷跑出了红尘居。
可是崔咏荷既不理会,也不在意。她只是一边闯,一边大声问:“清雅的房间在哪里?”
红尘居的人不会回话,可是客人中却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间的位置。
崔咏荷拼命摆脱下人们的纠缠,冲了过去,才抬手要敲门,门已然打开了。
清雅红衣明艳,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贵足踏贱地啊。”
崔咏荷镇定得出奇,一点要教训狐狸精的表示也没有,对着清雅只略一点头,跨前一步,进了房间,目光一扫,“福康安呢?”
“福三爷啊,刚才还和我恩爱缠绵,听到有不速之客来了,就先走了。”清雅轻轻地关了上门,略带幽怨地看向崔咏荷。
“那么,我就直接对你说吧。”崔咏荷面对清雅,清晰地说,“我不管你们谈的是什么交易,不必再演这场戏了,告诉福康安,他这般轻视我、侮辱我,我不会饶了他,这笔帐,我总有一天要与他算清楚。”
仅仅一墙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还是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有些站立不住,他任凭自己滑落在墙角,闭上眼,努力忍受心上又一阵的抽痛。
咏荷,如果恨我可以让你不再痛苦,那么,就永远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都带着说不出的动人风情,“崔小姐骂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没有一个不该恨的,不过清雅却是卖笑的可怜女子,小姐不会为难清雅吧?”
崔咏荷低头看看翻倒的桌子,与流了满地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墙侧的小门,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么会知道福康安这个混蛋如此喜欢我,我又如何会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欢我,怎么会为了想要救我,费这么多的苦心?怎么会甘愿冒了薄情负心的名,主动退婚?怎么会宁愿顶了败德无行的罪,整日混迹青楼?”崔咏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视。
“清雅与福三爷情投意合,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大多了。”
崔咏荷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信,“我从来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欢我,唯一的一次他说喜欢,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以前他总是喜欢逗我生气,而后来纵然对我好,我也怀疑那不过是感激我的情义。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轿,见了我却连轿也不下,冷言冷语,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亲,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爱我,所以才会宁死也不愿我身陷危险,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惊奇得连声音都不能再保持稳定,“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变得太快,做得太绝了。”崔咏荷抬眸一笑,“纵然他从来不曾喜欢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会看我在夜色里一个人发抖,还对我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他更不会那样着急地上门退婚,却一句表达歉意的话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