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那么,是,大猪?」
「不是。」穆鹰总算了解别人回答她的问题时,为何会发怒了。
他耐著性子再道:「你只需要知道,唯有你代嫁,才能保全秦喜韵和秦家的名声。你不希望秦家有难,陷入不安之中吧?」
秦从恩猛摇头,无论听懂没有,满心只把重点放在不希望秦家有难上头。
「那好,不希望秦家有所变故就嫁给我。」
「从恩嫁给姑爷,那少主、小姐、平总管、帐房大叔、厨房大娘、长工爷爷、安儿、小兰、翠绿、阿仁、还有很多很多人,就会平平安安?」她一慌,又咬起手指来。
「叫我穆鹰。」懒得理会那一长串肉粽似的人名,他重申。「还有,别咬你的手指。」
「穆……鹰。」在他沉沉眸光下,她迅速乖乖放下小手贴在裙侧。
「你嫁是不嫁?」恐吓她,虽然有点小人……不过情况特殊,也罢。
秦从恩猛点头,她把自己的未来交到他手中。
体认到她对秦家坚贞不移的愚忠,穆鹰莫名觉得不悦。挥去突如其来的烦躁,他放下衣袖,起身步向马队。「走了,别耽搁行程。」
秦从恩见状,匆匆跟了上去。
让秦从恩坐入马车后,穆鹰一声令下,漠鹰堡一行人继续朝北前进。
马背上的燕炤云,乌云罩顶地骑在主子身侧后方,突然发现主子衣袖上被划开的破口,露出一小截随风飘荡的布条,他瞠眼一楞,方脸布满黑线。
天啊,哪有人包扎个伤口,会包出一截松垮垮的东西呀?
不及格,真的不及格……
寅夜,倦意袭人。
荧荧星子佣懒地眨眨眼,酣睡的月儿以纤云当衾,掩住昏黄的光华。
邻近边关的城镇,此时亦笼罩在沉沉酣眠中。
穆鹰一行人歇脚的客栈内,却有两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活跃在无垠夜色里。
你确定打听稳当了?
稳当稳当,这间房里睡的就是今晚投宿的旅人之中的那个女人。
好,行动!
那两抹鬼祟身影潜伏在黑暗的廊道上,以手笔划著暗号。
于是、其中一人以指尖沾取口中的唾沫,将薄薄的窗纸戳穿一个小洞,再从怀里掏出一个形似管状的草卷,另一人点燃草卷前端,红亮星火在黑暗中一闪而灭。
正当两人将冒出袅袅细烟的草卷塞入窗纸的破洞时,一道刻意压低的娇嫩嗓音在他们背后轻轻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呀?」
「嘘,没看到我们兄弟俩在干大事吗,别吵!」
「喔。」来人听话地闭上嘴,从垂挂在腰间的小锦囊里摸出一颗糖放入口中,然后跟著蹲在窗下,好奇蒙面人干的是何等大事。
良久,等得有点累了,秦从恩揉了揉困顿的双眼。
「还没好吗?」好久喔,嘴里的糖都快吃完了。
「还没,得等烟薰满整个房间才--」话声戛然而止,做亏心事的两人面面相觑,一同转头往后看,赫然发现蹲在他们身后的「第三者」,两人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这不是他们准备搜括的「财物」吗?
顾不得「布阵」尚未妥当,两人一人一手,把她拖入房间,不忘掩上门。
「你怎么没在房里!」鬼祟二人组的弟弟祟罗,压著厚嗓质问,仿佛她人不在房里还让他们辛辛苦苦布阵是个罪过。
「从恩睡不著,去解手。」
「别跟她罗唆。」鬼祟二人组的哥哥鬼刹,朝她露出别有用心的笑,展露一口黄板牙,思及此刻的自己正蒙面,便悻悻然收起凶恶的笑容。
「姑娘,麻烦你跟咱兄弟俩走一趟。」
「走,去哪?」
「去了就知道。」嘿然笑声自黄牙细缝发出。
「外头很黑,路不好走,要不要等天亮?」她认真提出建议。
「哼,想藉机拖延我们的时间,门都没有!」祟罗解下背上的绳索和麻套,准备缚绑「猎物」。
「门在那儿,你没看到吗?还有,你们为什么蒙脸?」就著桌面上已成残烛的微弱烛火,她把两人瞧了个仔细。他们连眼前都覆著黑纱,难怪视线不良了。「拿下来,看得比较清楚喔!」
兄弟俩戒慎地对望一眼。这娘儿们不简单,竟敢从旁刺探他们「鬼祟罗刹」的底!
鬼刹凝声道:「你最好安分点跟我们走,我们只不过想跟你们的人『借』点银子来花花,要想耍花招的话,休怪我们用强。」
他们鬼祟罗刹专干的,就是埋伏在各客栈观察投宿的商旅,然后再趁月黑风高的深夜掳人勒索;而他们今晚的猎物,便是这名搭乘豪华马车的女子。
「借银子……」秦从恩偏头思索了下,于是解下腰间的红色小锦囊,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上,共有五个铜板二二锭碎银及三十四颗大小各异的糖饴。
「从恩可以借你们,全部。」她身上没钱没关系,因为一路上有穆鹰在,吃饭住宿都没让她花到钱,可是这两人连在夜里都没钱点灯,好可怜。
「你……」鬼祟罗刹兄弟闻言,在那张宛如观世音菩萨的温润笑脸前,他们顿觉自惭形秽,冷硬凶恶的心肠也随她脸上善意的光芒,崩塌了一角。
他们兄弟曾有过三餐不济的困厄少年时,当时人们看见他们,不露出鄙夷的脸色闪得远远的就算万幸了,遑论愿意借钱给他们,这个小姑娘却肯……呜,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跟你们走的话,从恩最好先问一下姑爷……,不对,问穆鹰才对。」好让穆鹰等她回来。
「穆鹰?」祟罗悄悄擦去眼角的男儿泪。「大哥,这名字有点耳熟。」
「没错,好像在哪听过……」
此时,原本紧闭著的门扉突然大敞,由外窜入阵阵冷风,桌上的烛芒一晃,立即遭黑夜吞噬,一股沉洌的气息随风而入,教陷入沉思的鬼祟罗刹顿起寒意。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融在夜色里的颀长身影将她扯离了两人。
鬼祟罗刹出于反射性地,也出手拉回她,一拉一扯之中,两股劲道互敌,秦从恩脆弱的肩骨传来「喀啦」一声,她也发出吃痛的闷哼。
「放手!」伴随这声喝斥而生的,是在空中划出半个银弧的剑气。
「啊--」下一瞬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鬼刹肩胛处迸开,血花如瀑溅出,来人出剑之狠准,几乎把他整条手臂削下来。
「大哥!」仍拉著秦从恩的祟罗惊呼,无奈尚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无法看清兄长究竟发生何事。
「还不放手?」冷如魔魅的嗓音透过空气传来,却没有再使劲。
「可恶!该放手的是你,休想伤害这位姑娘!」
对方因祟罗昭然若揭的保护之姿微微一楞,率先放开手中的人儿,在黑暗中,也清楚看见祟罗心急地将脸色发白的秦从恩搀扶到墙边。
「拿开你的脏手。」男人皱眉地举步上前,却被鬼刹以预藏的匕首,阻挡在面前。
「你想对姑娘做什么……别碰她……」鬼刹喘著气防备道。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们说。」浓浓的愠意自黑暗中发出。
霎时,簇簇火光由远而近,伴随纷遝的脚步声照亮整个斗室。
「堡主!」
燕炤云闯进发出不寻常声响的寝房,满目疮痍的景象赫然映入眼帘。更正,那满「手」疮痍的只有蒙面客的其中之一,他的主子则是安然无恙,呵!
「姑……不是,是穆鹰。」适应了光线的秦从恩发现认识的人,忍痛的圆脸于是露出笑靥,又在看见血腥的一幕时,脸上血色尽褪。
穆鹰?那他不就是从恩姑娘所说之人?等等,堡主……穆鹰……
鬼祟罗刹对望了眼,心口同时一震--
漠鹰堡?
他就是传闻中,以无情杀戮清出关外商道的马队商主,穆鹰!
他们总算见识到他以剑气伤人于无形、恍如鬼魅的身手,要夺人性命想必也易如反掌,因为,挡他路者,死。
兄弟俩这才惊觉他们惹上不该惹的狠角色,双腿陡地一软。比起穆鹰,他们鬼祟罗刹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干的虽然不是什么光明事,但至少没杀过人。
「索魂香?」燕炤云皱了皱飒挺的鼻子,嗅出空气中弥漫著练武之人若不细闻也无法发觉的危险气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找到纸窗上的草卷,丢到鞋底下踩。
他上下打量起腿软两兄弟。
「你们是鬼祟罗刹?」擅用迷香、专司暗地里掳人勒索的勾当,看起来不怎么样嘛!
「堡主,该如何发落此二人?交给官府法办,还是咱们自个儿替天行道?」
吓--
鬼祟罗刹双双倒抽一口气,却很有骨气地一声不吭。
穆鹰若有所思地开口了,声冷无温。「你们选哪一项?」
燕炤云一楞。奇了,堡主从没让对手选择过后果呀?
「哼,既然落入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们兄弟俩不会求饶!」鬼刹抚著血流不止的手臂,咬牙道。
「他流好多血……快请大夫……」秦从恩于心不忍,都替他痛起来了。
「他们想绑架你,你还替他们找大夫!』燕炤云不以为然地嗤道。白痴就是白痴!
「我不会为他们请大夫。」
对嘛对麻!主子的话引起燕炤云的共鸣,他连忙点头称是。
穆鹰迸射寒光的黑眸扫向两兄弟,薄唇吐出冷冷的单音。「滚。」
燕昭云的下巴顿时摔落地面。
「不请……大夫吗……」秦从恩不明白地望著穆鹰冷漠的眼,来不及厘清心中的疑惑,又痛又累的身躯敌不过一点一滴吞蚀她意识的昏沉,眼儿一闭,跌入黑暗之中。
穆鹰脸色一寒,横抱起她,走出混乱的厢房。
祟罗搀起负伤的兄长,对著那道凛然背影道:「冷敷心窝处,可解索魂香。」
不然少说得昏迷上两三天。
发现主子刀凿般的面容浮现一丝狠戾,燕炤云有一瞬间心悸,难得好心提醒。
「快滚,免得我们堡主改变心意,你们多几条命都不够赔。」
小白痴只不过是昏迷过去而已,堡王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不对,小白痴似乎在冒冷汗,右肩也好像有什么异物突起--
她跟人家凑什么热闹,不会也受伤了吧?
第三章
叩、叩。
屋外的街道,传来五更天的打梆子声。
「冷……」
折腾了大半夜,床上昏迷的人儿总算有了动静。
听到细如蚊蚋的呻吟,坐在床边的男人探手入被,拿出搁在小人儿心窝处的湿棉巾,抛入一旁茶几上的铜盆内。
冷意像是缠绕了她许久,床上的秦从恩忍不住在衾被里将自己缩成一团,却因不经意扯动了肩胛的伤处,痛吟出声。
「别动。」
沉敛的警告声传入她的耳,她睁开倦乏的眼皮,看见床畔模糊的身影,虽然高大威凛,却不感压迫,她知道他是谁。
「姑爷,要出发了吗……」她迷迷糊糊地问,想起身更衣。
厚掌制住她可能伤害自己的举动,免得她在半梦半醒中又扯痛了自己。
「你右肩骨脱臼,休养两天再走。」
「脱臼……从恩知道脱臼,就是骨头离了位。」秦从恩喃喃道。可是她不知道脱臼会这么疼,疼得她全身无力,更不敢看离了位的骨头,一定很可怕……
「已经替你接回去了。」他看出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恐慌,峻凛眉峰轻拢。
闻言,她才小心地偷瞧自己经过包扎的右肩,这一瞧,也瞧见被单下的自己未著上衣,连贴身的兜衣也不翼而飞,大眼讶异地眨了眨,又望向床边的男人,犹仍昏沉的意识也清醒了大半。
她想起来了!
「你不请大夫救他,为什么?」
穆鹰英飒眉峰微掀,没想到她一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板著脸开口质问的却是他为何不救鬼刹。的确,这虽是问句,却是饱含怨怼与不谅解的质问,而非三不五时冒出头的疑惑。看来,这个成天挂著笑容的女人也有脾气!
「他们专干掳人勒索的恶事,既对你不利,我为什么要救?」穆鹰冶哼。
鬼祟罗刹想绑架他的女人,没废了他们的双手,算是他百年难得一见的宽宏大量。
不利?「他们没有对从恩不好……」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都夜闯你的房间了,还说没有?」眉峰倏扬,足见主人的不悦。
「他们只是想借钱。」秦从恩据实以告。
「借钱?』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黑眸已经一冷。
「是呀,借钱。」她亲耳听见的。
「所以,你打算借他们?」
她在他冷飕飕的睨眼下打了个哆嗦,不善说谎的她还是老实地点了下螓首。
压抑的沉怒在穆鹰胸口窜行,无声瞪著一脸无辜的她。
没错,无辜。
如果她聪明点,就不该让自己陷于危机之中;问题是,这女人单纯天真到就算被抢匪绑去卖掉,也会傻傻地笑著替抢匪数银子,天冷还会提醒抢匪「最近气候多变化,请多加件衣服」!
「你生气?」秦从思像小白兔般瞅著不明所以的大眼,怯怯地问。
对,当她差点落入鬼祟罗刹手中,还因此受了伤,他就气得满肚子火!
「生从恩的气?」
问得好,他满肚子的火未消,她又火上加油,简直在考验他薄冰似的耐性!
「从恩犯错了?」
她这一问,倒教穆鹰怔了怔,心口骤然感到没来由地揪拧,怒意顿减。
居高临下俯视著她写满丧气的眸子,他咬牙道:「没有,你没错。」
那就好。秦从恩终于放心地咧开释怀的笑,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张清秀的笑脸转为忧心仲仲。
「他们呢?流那么多血,会不会死掉?」
片刻,穆鹰总算会意到她没头没脑指的是谁,不由分说,适才平息的心火又再度点燃,双眉不悦地攒起。
「就算死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不值得你同情!」
听不太懂,不过姑爷的语气好像很不友善。 「你讨厌他们?」
「他们『借』钱不还,不是什么好人。」他闪著嘲讽的语气,以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真的吗?借钱不还的确不太好。
「以后别轻易听信陌生人,即便对方看来不带恶意。」
「他们看起来,好可怜……」没钱点灯,也没钱买好看的衣服穿,从头到脚黑鸦鸦的,不好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怜之人有……可恨……是什么意思?」她绕口地重复新学到的词儿。
「可怜人让人由衷对他感到同情怜悯,必有其失败的肇因、自作孽的结果。」
「失败,自作孽……」似懂非懂的清眸,因片段模糊的回忆而变得幽远飘忽。
真可怜,定是因为这痴样被遗弃了。
这可怜的白痴打哪来的?
可怜唷……
「从恩也失败。」她像是找到了答案,不吝惜与他分享。见他挑眉似是不解,她忙补充。「好多好多人说从恩可怜。」
黑眸熠辉闪掠,浓眉又是一挑。
「你不可怜。」他直接否决她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