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肯走,或许他能不必伤及无辜,带她就这么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男人呼吸一窒,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诧愕不已。
该死!他在想什么?
他该做的,不是要让「那个人」在失去家人的憾恨中度过余生吗?他甚至盘算要「那个人」亲眼见证挚爱的死亡,而现下为何会萌生此番懦弱、逃避的心态?
「不走了。」秦从恩当下决定,一个转身便往来时路跑去。总是要试试嘛,不试怎晓得道歉没用?
男人神色一黯,甩去心头突生的纷乱。
她不走。
这不是更完美的发展吗?让他得以屏除懦弱念头的发展。
他曾经动手欲置她于死地,如今没道理下不了手,只消在她身上剌下一剑,就能用她的鲜血祭奠黄泉底下之人……
对,他要用她的鲜血偿赎「那个人」所欠的命债!
男人回归森冷的寒眸紧紧锁住那道粉色背影,阴酷虎眸漫起残酷的杀意,右手悄悄握住腰间的剑柄。
丝毫不察自己已陷入危机之中的人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咚咚咯跑回男人面前,一脸歉然搔搔后脑勺。「陪从恩赶了一天的路,从恩却反悔了,对不起。」
「是我,该对你说抱歉。」他半垂眼眸,遮覆眼底大半晦黯。
如果道歉有用,说了,就不会留下遗憾了吧!
这句话每个字的意思秦从恩都懂,但凑成句子她还是有听没有懂。
「别问。」她正要发问,便被他阻断。
秦从恩耸耸肩。好吧,既然不要她问,她就不问了。
「快走,不然一下子天就黑了唷!」她漾开一笑。
乍见她无邪的娇憨笑靥,男人的心猛然一紧,按住剑柄的手无法自持地发颤。
这张笑脸……
好美。
秦从恩楞楞看著他轻抚她脸颊的举止,羽睫在大眼上掀了掀,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像是她所认识的人,他的眼神……和平常不一样。
「大哥,咱们今天的收获真不少,晚上有烤野雉可以吃了!」
「今晚好好饱餐一顿,明儿个才有力气去瀚北城谋事!」林径的另一头,传出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大哥,咱们真要收手不干?」其中一人问。
「浑小子,这不是你提议的吗!」另一人轻恼地回嘴。
「我的意思是,重新做人的感觉真像漫步在云端,浑身轻飘飘的,好比作梦似的--哎唷……很痛欵!你干嘛打我脑袋?」
「会痛嘛。放心,你不是在作梦啦!」
陌生的交谈声渐趋清晰,脚步声也离他们愈来愈近。
「有人欵?」秦从恩的注意力被那些声音吸引,侧头朝男人背后的方向张望,下一瞬间,圆眼陡地一瞠--由左胸迸开的剧烈疼痛,伴随著艳红的血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血,摸起来应该有温度,浸润她全身的,却是冰冷。
在她倒地失去意识前,清楚看见那陌生男子,将手中的长剑送入她心口。
「到了……就是这儿……我大哥在那儿。」
三更半夜,边关北方某座穷乡僻壤的小村落,忽然有紧急如催命使者的急促马蹄声造访,掀起少有的不平静。
两匹骏马在某处庄稼园前扬蹄停下,其中一匹黑驹的主人一下马,高大身影便宛若凌厉的旋风过境,心急如焚地揪住到外头来探看的男人衣襟。
「从恩人在哪!」
「在、在屋里……」
被穆鹰凌厉的气势吓到,那人惶惶然指了个方向,穆鹰便立即奔去。另一匹骏马上的随行夫妻脸上也充塞凛肃,下马跟上。
「大哥……」祟罗趴在黑驹鞍上,发出仿佛历经重重磨难的哀嚎。
「还不快下来,一脸要死不活地赖在马背上干嘛!你的马呢?」鬼刹啐道。
鬼祟罗刹在前往瀚北城的途中,于一处密林巧遇一名遭人杀害重伤的姑娘,却认出这名姑娘就是之前「慷慨解囊」帮助他们兄弟的秦从恩,震惊之余,连忙抢救身中剑伤昏迷的她,由哥哥鬼刹带她到附近村落求医,弟弟祟罗则策马赶往漠鹰堡通知穆鹰。
由于漠鹰堡众人正因秦从恩的失踪而纷纷出堡寻找,穆鹰亦然,决定往南找寻。索性如此,祟罗便在往北的半路遇上穆鹰,省了一两个时辰的路程,于是领著穆鹰和雍偃夫妇来到与鬼刹约定的地点会合。
「穆鹰嫌我的马太慢,抓著我跟他同乘一骑……」祟罗哭丧著脸。
「很好呀,天下少有的殊荣。」
「殊荣个鬼!这匹马飞得跟风似的,震得我骨头都快散了,为了保命就不能不抱著穆鹰,吓都吓死了!你来试试,包准你三天下不了床外加大吐三天--哎唷喂呀……」正要下马的祟罗,因为浑身乏力而直接滚到地上,摔了一身烂泥。 「呼,我还活著,碰到地面的感觉真好……」
「你这小子真没用!」鬼刹嗤道,心中则是为自己逃过一劫暗自窃喜,意思意思地尽尽手足之情,搀起浑身烂泥的弟弟。
「姑娘的情况怎样?」还……活著吧?
「我替姑娘点穴止了血,她还昏迷著,不过这儿的大夫不敢贸然拔剑,怕这一拔,也许连姑娘剩下的一丝气息都给抽光。」鬼刹叹了口气。
他们在林中看到的秦从恩,胸口就已刺著一把几乎要穿透身体的剑,当下,他们跟大夫一样,也不敢轻举妄动。
唉,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忍心对一个善良的姑娘下这么重的毒手!
两兄弟跟著进入简陋的土屋,一脚才踏入门槛,就被正朝这走来的雍偃及大夫推了出去。
「拔剑疗伤,男人回避。」雍偃凝肃道。
「可是,好不容易止了血--」这一拔,姑娘的伤难保不会大出血……鬼祟罗刹思及胸口血水狂喷的景象,顿时头皮发麻。
「难不成要那把剑一辈子钉在她身上?」雍偃薄唇微掀,斯文俊脸出现少见的严峻。
那把剑……
「他」还是做了、决心毁掉这一切,那个笨蛋!
「穆鹰没出来,大夫你怎么出来了?」鬼刹讶问。
「那男的是那位姑娘的丈夫,刚才进去的小娘子是个大夫。」
大夫接口答道,心头仍因方才那个男人看见妻子浴血、而想撕裂旁人的愤怒感到心惊胆颤。要不是另一个男子架住那个暴躁的男人,他这个暴躁男人口中的「庸医」,很可能就见不到明晨的太阳了。
大夫打了个哆嗦。
唉,不是他不想救人,只不过那位姑娘的伤势实在是太棘手……
「姑娘是漠鹰堡堡主夫人?!」鬼祟罗刹齐声惊呼。
太、太太太不配了啦--不对不对,他们当初居然招惹到穆鹰的女人?
呜,真是太、太太太凄惨了啦!
屋内情况--
「堡主?」阿清眉心紧蹙,看著手握剑柄的穆鹰,不确定地出声询问。
这男人的手抖成这样,他可以吗?
穆鹰默不吭声,刀凿石刻般的俊颜凝满了强烈恐慌,让他无法以惯有的冷静面对眼前浴血的女子。
他对持剑进出人体的感觉一点也不陌生,此时,却连握著剑柄都感到沉重无比,看著床炕上脸色苍白的秦从恩,这剑,仿佛是刺在自己胸膛上。
他紧握剑柄,指节均已泛白--
「堡主……」眼见穆鹰眸中的恐惧与怜惜,阿清不禁动容了,也著实心疼这个痛在心里却佯装坚强的男人。穆鹰,恐怕是爱惨了从恩……
咦?他爱慕的女子不是秦家小姐吗?难道事有蹊跷?啊,她约略明了了,说是从恩顶替秦家小姐代嫁,不如说穆鹰原本想娶的,就是从恩吧。
她懂,要所爱之人再次尝到刀剑划过皮肉的痛楚,是情何以堪!若不是她的力气恐怕不够,她也不想让穆鹰当一回对他自己也残忍的刽子手。
「或者,让雍偃来?」
「不……」他也无法将这份残酷交由他人承担。
阿清明了,穆鹰就是想自己揽下所有痛苦,却又得极力阻止自己崩溃!
「你想救从恩,对吗?」不待他回答,阿清坚定续道:「我猜,不是随便一个女子都能代替秦家小姐嫁给你吧?我了解,就算从恩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会尽全力把她救回来。拔剑吧,我不会让你失去她。」
一个女人最幸福的事,就是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她又怎能让从恩失去深爱她的丈夫?
不能失去她……
穆鹰黑眸一凛,紊乱的吐纳逐渐因心底深处坚定的声音,寻回深沉的规律。
「阿清,你抢了我要说的话。」 一只厚实大掌悄悄扣住秦从恩冰凉的手指,将毫无回应的手心收在掌中。只要不失去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阿清眼底注入一丝温暖,螓首轻点,神情回归严正。 「那就动手吧!」
当艳红色的鲜血飞溅到穆鹰身上,破晓的第一声鸡啼也响了。
「少主……小姐……」
距离遇害那天已过十余日,被接回漠鹰堡的秦从恩虽然捡回一条命,但犹仍深陷昏迷之中,浑身高烧迟迟未退,偶尔伴随著气若游丝的梦呓。
听闻榻上人儿苍白唇办吐出的微弱呓语,为她轻拭额间点点汗珠的大手,倏地一僵。
只要不失去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上苍听见他的祈求,他该满足了,不是吗?
她身上被捅了个这么深的窟窿还能保住一口气,他该满足了,不是吗--
穆鹰再次发自内心的疑问,已不具任何怀疑意味。
他仔细端详那张找不到半点笑意的荏弱病容,漆黑如夜的瞳眸充满依恋的柔光与强忍的悲涩,一如连日来的习惯,在她耳边缓缓低诉。
「想念秦府的话,等身子养好,我就带你回去。」
沉睡中的人儿没有回应,小脸依然苍白如纸,让人几乎以为她早已香消玉殒。
「回秦家就能见到你最喜欢的少主、小姐和其他人,你开心吗?」
她的气息,依然虚弱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生气。
「我把你的锦囊放在床头,你想吃糖时随手便可以拿到。」
只不过,那袋锦囊里的糖块数目,自从她受伤后就没有减少过。
穆鹰喉头一哽,将那似绞的心痛揉碎在惊颤的嗓音中。
「你的伤,也跟我一样痛吗……」
悄声来到床畔的阿清及燕燕,俏脸上虽然有著各异的心思,但同被穆鹰的深情所感动。尤其是燕燕,自秦从恩出事后就无法置身事外,亲眼看见穆鹰对妻子的眷恋情深、听到雍偃说明秦从恩代嫁的原由后,她彻底明白自己今生是得不到他的眷宠了。
原来,穆大哥与从恩还有一段未了的缘分。
除此之外,当时炤云哥在从恩失踪的同时也销声匿迹了,堡里有人说,看见他偕同从恩出堡,而穆大哥与雍大哥在她问起哥哥的时候,总是闭口不答……他们为何不回答她?哥哥与从恩的伤有关吗?他现在人在何方?有没有生命危险?
「堡主,你歇会儿吧,我来替从恩换药。」阿清放下床幔。
「那麻烦你了。」穆鹰仅是起身立于床畔,好让阿清换药。
阿清没好气地翻翻白眼。
这男人连日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就杵在这儿,到底在干嘛呀,又不是守灵!重点是,就算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番折腾,何况他是血肉做的!
「你再不滚的话,我就叫雍偃来架走你、把你绑在床上陪你睡!」她语带威胁,随后又想了想。不成,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成何体统,她绝不让相公受到穆鹰的「染指」!
「你换完我再来。」穆鹰像是没听进她的威胁,举步往门外走去。
他不愿看见烙在从恩雪肤上的狰狞伤痕,因为那每每在提醒他,自己就是伤害她的元凶之一,然后,理智便成了致使他痛得几近崩溃的利刃。
没错,他早有心理准备,却仍害了无辜的从恩……
见穆鹰宛若一抹孤寂的游魂走出房门,阿清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这种景况下的他,对谁都提不起劲去「染指」吧!
「不回秦家……从恩……要去找……穆鹰……」
断断续续的梦呓,自床榻上的病人儿唇中轻溢。
最想听的人却不闻半语。
从恩教穆鹰,好不好?
教我什么?
读书识字呀!
你会?
嗯,小姐教过从恩写名字唷,从恩写给穆鹰看!
来到书房前的穆鹰,不经意回想起妻子捧著书册,一副学识渊博、吵著要教他写字的老学究模样。孰料,她也只会「秦从恩」这三个字,比他这个尚识得几个简单大字的人还不如,如此尔尔的程度也想教他?
穆鹰紧抿的薄唇,情不自禁轻勾笑痕。
倏地,一股沉滞氛围经由气流的波动而来,察觉身后有所动静,他没有回身防备来人,仅是敛容道:「燕长山之子。」
「你知道?」来人脸色一变。
此人,就是对秦从恩痛下杀手的凶手燕炤云,他留下那柄从不离身的配剑,便是要穆鹰看清是谁所为,让穆鹰一尝饱受背叛的迷惘与痛苦。没想到,穆鹰已经知道他痛下杀机的原因?那么,穆鹰为何没有为难燕燕?
「你好奇,我为何没有把对你的恨发泄在燕燕身上?」穆鹰沉吟了半晌,才又道:「燕燕并不知令尊死在我手上,她是无辜的。」
乍闻此言,燕炤云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咬牙压下那股缠上心口的紊乱。
「没错!要报父仇由我来报!」
「所以,十年前泄露我们即将围剿敌人的秘密、以至于受敌人出奇不意夹击的人,是你。」那一次,同伴们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徒留他与少数人迎战,战到最后寡不敌众,他亦因体力不支而身受重伤、摔落山谷,胸膛上的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没错。」燕炤云大方承认。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动了车轭手脚的人,也是你?」甚至这些年来几次他可能差点命丧黄泉的险难,都跟燕炤云有关。
燕炤云凛愕地看著眼前淡漠得事不关己的穆鹰。
既然穆鹰了如指掌,为什么不揭穿他?
「炤云,取我性命难道无法消你心头之恨,而非得伤害从恩不可?」穆鹰转身看他,深敛的目光中透露一抹宿命恩仇的无奈。
十一年前,他受官衙之雇剿了一帮马贼,年轻气盛的他,不但杀了他们的首领燕长山,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后来他才得知,那场杀戮是不该发生的遗憾。
翌年,父母双亡的燕炤云带著妹妹投靠他,他也暗中调查他们的身分,即便知悉自己就是手刃他们父亲的仇人,他仍接纳了他们,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憾恨吧!
让燕炤云在自己身边担任左使,等于给他太多报仇的机会,燕炤云却仍选择对彼此都极为残酷的作法,也教彼此都背负起牵连无辜的罪孽。
「如你所言,杀了你当然无法消除我心头之恨,但我要你也尝尝失去挚爱家人的至悲至痛!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解脱的感觉也没有?可恶!最该死的还是你--」燕炤云指著穆鹰痛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