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雾,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缠得她寸步难行,渐渐陷入令人窒息的境地。
她想逃开,她想张唇呼救……偏,她只能屏住呼吸,躲在黑暗里,闭目倾听那曾经熟悉而今却显得刺耳的笑。
“哈哈……她算什么东西?再怎么才智过人、再怎么有经商头脑、再怎样精打细算……也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女子。”幸灾乐祸的笑里,带着隐藏不住的得意。
她不禁抖了抖,忙用双手搂紧身前的树干,以稳住摇晃的身形。
“就算她把咱们金府布行一手拱上了顶峰,在爹眼里,还不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所生的杂种?哼!她自以为多受爹的宠爱、自以为是金家大小姐、自以为可以和咱们平起平坐,哈……真是笨到家啦,竟瞧不出爹只是在利用她的才智拓展金府的生意而已!”
她十指不由自主地紧抠进树皮里。
她好想张唇反驳,她才不是他们口中的“她”,她是爹爹捧在手心的宝贝,是他们同声称赞的好妹子,是在商场呼风唤雨的金十三!
“嘿嘿,如今借她一双金手,咱们金府已稳居中原布行第二把交椅了,若再实施她所拟的这份计画,不出三年,这中原布行的头把交椅,迟早归咱们金府所有!”
一卷纸随意地拍打着树干,说话人轻松地倚树而立。
“爹也真有心机,几年来时时刻刻将她捧在手心,哄得她乖乖卖命,骗得她真以为是爹最疼爱的女儿!哈哈……如今爹还不是一样要宰掉她?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金十三呀,去阴曹地府高高在上吧!”
刺耳的笑声,如毒雾般充斥整片树林。
不!不会是这样的!
爹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碰他宝贝十三的一根寒毛!
她张口,努力想嚷出反驳,但干哑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丁点声音。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那个小贱人的院落监视着!”
又一个声音乍然响起,语调的熟悉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群败家的不肖子!我养你们有何用处?整日只会吃喝嫖赌,你们怎不学学十三?若是你们有十三的一半心思,咱们金府何愁不能永霸天下?”
“爹,那你干嘛要杀十三?干脆一把火烧死我们这些不肖子,留你那宝贝十三给你养老送终,不就如意了?”
“闭嘴!若不趁早杀了她,等我老了,你们喝西北风去啊?”真是一群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笨蛋!
“十三也二十了,再过两年等她羽翼丰满了,谁能压得住她?”阴阴的低语里含着绝然,“狡兔死,走狗烹!连这也不懂吗?一会儿十三便会回府,你们给我盯仔细了!等她一睡,便放火烧屋!”
她打个冷颤,努力压住胸口不断上翻的腥腥血气。不是,刚才的那群人不会是她手足情深的兄长们!
不会!
不会是这样!
不会!
不──
第一章
不……
不会……
他猛地弹坐起来,喘着粗气,努力平息狂乱的心跳,冷汗涔涔地淌下他的背脊。
他怎么又作恶梦了呢?
“伍先生……”一声轻唤,试探性地透过紧闭的门板,传进屋里。
他不是“她”,却怎么也逃不出“她”的梦魇!
“她”早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中,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他怎还逃不出“她”的恶梦?
“伍先生醒了吗?”门外的轻唤没有一丝的不耐,“伍先生……”
他一怔,慌忙用手一抹额上的冷汗,急急高声响应:“是射月护卫吗?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去帮你开门。”
“不急,伍先生尽管慢慢来。”门外的男子语气依旧温和有礼。
他忙从床上跳下来,穿好外袍、束好发、穿上单靴,就着铜盆的水净脸后,快步走到外室,打开了门。
门外静静伫立的,是个高壮的威武男子。
“对不住,自行睡过了头,让护卫久候了。”他揖手为礼,平静的脸上却是不着痕迹的疏离与防备。
即便住进这府里已大半年了,即便眼前的人他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即便心里明白这府里的人都是以真心待他,但……心防,始终不敢轻易撤去。
“她”的教训,至死难忘啊!
“不,是射月来早了,打扰了先生的休息。”射月脸上布满了真挚的笑容。“二少让射月过来瞧瞧,伍先生是否用过早膳了,若还没有,二少想请先生移驾美人坞,一同用膳。”
“怎么敢劳动护卫亲自来一趟呢?让府中仆人传个话,自行自会立刻赶过去。”平凡的面容上也堆起满满的笑,他拱手又是一揖。
“伍先生客气了。”
射月侧身,请男子先行。
“这半年来,若不是有伍先生费心劳力,咱们聂府布庄早乱成一锅焦粥了。二少常说,等他伤好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伍先生。”
岂止二少,京城聂府上下,哪一个不感激伍先生?
“护卫大抬举自行了,自行愧不敢当!”稍显瘦小的男子闻言,忙止住前行的步子,转身朝射月急急摇晃双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伍先生总是这么谦虚!若不是先生一肩扛起聂府十八家布庄的事务,这半年来,二少岂能安心养伤?”射月摇头一笑。
“玉坊遍中原,布庄满天下”这句话在大明朝,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只要是人烟所在之地,便会有聂府布庄,只要是城镇所聚之处,也必定会有聂府玉坊。京城聂府在大明朝的经济圈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一方霸主!
京城聂府,其祖先因辅助朱氏元璋皇帝立国有功,在明建后归院不宦,以所得大量赏赐为基,其中又以玉器为主,历经几代聂氏子孙辛勤耕耘,渐以优质玉器名扬天下。
而传至这一代的聂氏子孙时,已成为天下第一的玉器坊了。
这一代的玉器坊掌舵者,乃聂府长子聂修炜。
他的经商手腕、头脑皆一流,当家十数年来,已将全国玉坊拓展为二十八处,每年仅玉器的买卖获利便令人咋舌。
但他不满足于仅是买卖玉器,在自家雕玉坊的基础上新加采玉坊、鉴玉坊,采、雕、鉴、买、卖,自成一体,更是巩固了聂府玉坊天下独尊的地位。
聂府次子聂箸文则接手了聂府的布庄,十年来,他已在中原设立十八家布庄,每布庄又下设九分布行,至于各分布行下辖的小布行,早已数不胜数,遍布中原各市镇集贸之地。因此,聂府布庄当之无愧地稳坐中原布行第一把交椅。
不过,就算不提聂府惊人的财势、两子高明的经商手腕,单从两人的品貌而论,天下已少有匹敌者。
聂府大公子沉稳儒雅,行事稳重;二公子斯文雅秀,爽朗豪迈,在中原女子眼中,全都是梦中的良婿人选,因此,自两人弱冠之后,前来提亲说媒的,几乎将聂府门前台阶踩烂了!
烦不胜烦之下,聂府两老索性将当家位子丢给两个儿子,自己出府遍游天下大好河山去了。
两年前,聂府长子在众所瞩目之下,迎娶了美娇娘,今天下未婚女子伤透了心,在连连哀叹少了一位良婿人选时,众人不免将目光全转移到了聂府次子身上。
可叹的是,儒雅斯文的聂家二少从无意于此,他曾侃侃而谈,天下美人何其多?他若娶妻,必定会选一位丽绝天下的佳人。
而究竟哪一位丽绝天下,自然要等他看完天下美女再说喽!
说他风流其实有些冤枉他,他很少流连于烟花之地,从不纵情于声色,严遵正人君子之道;但若讲他恪守礼教,却又不属实!
他有时很是性情放纵,不拘于礼,尤其要提到他那特殊癖好─—贪看美色。
女子非美貌出众者,他是从不扫上一眼的;即便是男子,样貌太过平常的,也不在他的交往之列,才不管那人是否身怀奇才!
总之,不论男女,容貌不出众者,请勿来见他,免得他觉得恶心!
一个眼界极挑剔的怪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寻美,收集各色美人图。甚至……喏!你瞧瞧,连他的居所,也取名尢“美人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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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先生,你请先坐片刻,我去请二少过来。”
射月将伍自行引入花厅落坐后,便转身请聂家二少去了。
伍自行点头一笑,静坐一旁,仔细打量起这花厅内的景致。
精雕红果桌椅、细镂脂玉屏风、小巧别致的玉制盆景……这花厅内随意的摆设,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洒脱,的确像极了它主子的品性,再加上四周墙上小心悬挂的“金陵十八女子图”……他不禁摇头失笑。
传闻聂二少喜爱美色,以收集天下所有美人像为平生最大志向,真是不假呀!
别说貌凡的女子,在六、七个月之前,如他这般相貌普通的平常男子,绝入不了他的眼,更别说是踏进他这美人坞花厅的门槛。
偏造化弄人,如今聂二少不得不倚重的,正是他平日最人不了眼的平凡人物!
七个月前,聂箸文出府洽公,回途时遭十几个黑衣人围袭,寡不敌众,射月被砍了四刀,右脚几被砍断,现在走起路来还有些不稳;而聂箸文虽然只中了一记飞镖,但不幸的是,镖上有毒,运功逼毒后?性命虽无大碍,一双眼却就此失明。
在寻不着解药的情况下,他已做了六、七个月的盲眼人,行动全赖他人,而且毒性时而复发,毒发时头疼如影随形,令他再无力费神于布庄事务。
无奈,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遇袭的同一日,聂家大小布庄不约而同地受到某种力量排挤,布匹大量囤积,货款不能及时收回,以前的老主顾也纷纷单方毁约,改与其它布庄交易……
一个“乱”字,尚不能形容聂府布庄当时的情景。
当时,聂府当家聂修炜一边打理玉坊生意,一边又要替中毒的小弟寻医找药,根本分身乏术,布庄生意自此一落千丈,陷入了停业边缘。
一团又一团的混乱之下,唯一还能正常经营的聂府十八布庄之一─—南京聂府布庄掌柜王幼统大力举荐,将在暗中替他主持布庄生意两年有余的帐房先生──伍自行推上了台面,由伍自行入主京城聂府,总理聂府所有布庄一切事务。
从此,毫无名气、资历的伍自行,成为聂府布庄总帐房。
在众人不太信任的目光中,他平息了布庄滞货风潮,挽回了原先的大批顾客,并迅速收回了拖欠的大笔货款。布庄生意渐渐回到正轨,一路平稳地走到了六、七个月后的今天。
“自行,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温雅爽朗的笑声,一路由内室传进花厅,清亮的男中音一如以往,不带丝毫病残之人的苦闷。
高挺瘦劲的身躯、俊逸出众的脸庞、炯炯有神的深邃大眼……不说的话,谁看得出潇洒依旧、温雅开朗如初的出色男子,竟是目不能视的盲人!
“二少近日可安好?”伍自行起身轻施一礼,不着痕迹地后移几步,避开了来人的身形及气息——他从不与人相距过近。
“自行,半个月没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男子微微一笑,“不是在怪我吧?明知你昨夜三更才回府来,还一大早就把你吵醒。”
“怎么会呢?自行原本就打算今早过来,好向二少禀告此次出京结果的。”他慢慢地向旁边移了两步,再次避开又循声上前的身形及气息,向来内敛的乌眸中不禁漫上一丝愠恼。
他不是看不见吗?为何还要如此费力地靠近他?
“这些不用告诉我,一切由你作主便可。我只是因为半月不见,有些挂念你,特地请你吃顿早饭,想顺便跟你闲聊片刻。”
他又一笑,不再循着伍自行的气息向前。
伍自行对任何人向来都是防心甚重,疏离以待,如今能近他三尺已算极限,再不识好歹地硬要靠近他,恐会惹他不悦。
他不由得忆起六个月前,初次约“见”伍自行时的情景──
他一板一眼、一问一答,据射月后来描述,当时伍自行距离他足足有一丈远哩!
“自行愧对二少厚爱。”他随着聂箸文在桌前落坐,双手拘谨地在桌下交握,偷偷深吸一口气,恭敬说道:“自行这次出京……”
“不要讲不要讲!”聂箸文摆摆手,对着他摇首叹笑,“自行,我说过了,布庄事务你全权处理,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布庄交给你,我可以放一百个心!你放手去做,若需要人手财力,尽管从咱们府里调配就是,不用询问我及大哥的意见。”
“二少太抬举自行了!自行能力浅薄,恐怕对不起二少这般信任。”伍自行心中一悸,低垂双眸,不想将心中激动显现于人前。
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信任他?
“你瞧,你又拘礼了!”聂箸文有些挫败地摇头叹息。
不想两个人再这么客套个没完没了,他伸手接过一旁护卫射月递来的粥碗,朝前一送,“自行,尝尝这清粥,味道不错。”
“呃!谢……谢谢二少!”他呆愣了一下,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粥碗小心放到桌上,有些手足无措。
“快吃!”聂箸文拾筷,准确地夹起一样小菜,放进嘴中细嚼,点头笑道:“这厨子是新聘来的,清粥小菜是他的拿手绝技,尝尝看,真的很爽口!”
“呃……是……”应了一声,伍自行坐下,捧起粥来喝了几口,又夹一些菜肴品尝一番。
“如何?合不合口味?你是南方人,菜食以清淡为主,来到北方,可能会不适应,若是吃不惯,尽管告诉府里的人。”聂箸文笑得真诚。
“不用,这菜很好,吃起来很合口味。”他连忙谢过。
“那就好。”夹起小菜,聂箸文又笑道:“这菜呢……便好似美人儿,不但要容貌超凡脱俗,味儿也要清爽宜人才好。”
“二少真会比喻!”伍自行也不禁笑了起来,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望了对面的男子一眼,关心问道:“二少,不知你的视力……”
“哦……没事!”他蛮不在乎地一笑,“习惯了就好。”看不见东西,却可以用心去感觉,这让他学到了许多。
“那解药……”
“大哥派他的贴身护卫朝阳去找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传回来。”
聂氏兄弟有诸多生死好友,其中不乏江湖中人,找解药应该不是难事。若非他想趁机多休养几个月,早在受伤之初便派朝阳去了,现在才行动,是因近日他的头痛愈来愈烈,大哥担心会伤了他脑子,才命朝阳立刻启程,否则,依他的性子,一年后再去找什么解药也不迟!
“那就好。”长吁一口气,伍自行放下心来,“聂府布庄没有二少掌舵,大伙儿全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