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他转身抓著兽环轻轻叩门,两只眼睛心虚地盯著沾满尘土的靴子,不敢迎视十七怅然若失的素颜。
「来啦!」从门扉後面传来娇滴滴的嗓音伴随著细碎的脚步声。
「咿呀」一声,紧闭的朱漆大门应声敞开来。
「啊……是你呀!云哥哥!」一名穿著一袭粉色碎花衣裙的娇俏女子,一见到湛云立刻热络地扑上去,攀住他的铁臂又叫又跳,完全忽略他身边还站著一身名门贵公子装束的十七。
「晓莲妹妹,久违了!怎么是你亲自应门?禄伯跟禄婶呢?」湛云没想到晓莲表现得如此热情,他略显迟疑地觑一眼蛾眉深锁的十七,敷衍地拍拍晓莲的手背。
「禄伯跟禄婶一个时辰前驾著马车去卖蚕茧,我正好在前院摘桑叶,听到叩门声就跑过来开门……咦?云哥哥,他是……」
谢天谢地!晓莲妹妹那双雾蒙蒙的漂亮水眸,总算注意到十七的存在。
「我为两位引见一下,这位是十七公子,她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师妹,沈晓莲。」
「表妹兼师妹?」十七油然生护,迭声在心底不断呐喊:完了!惨了!表哥表妹的关系已经够亲密,够教她吃味槌心肝啦!怎还该死的又掺了个师妹的头衔?这么一来,岂不显得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亲密得不得了!
「我娘是云哥哥的姨娘,我爹是云哥哥的师父,我当然就是云哥哥的表妹兼师妹喽!」晓莲一面神气活现地解释,一面撒娇地巴著湛云的手臂下放。
话说湛家跟沈家早年比邻而居,湛云的爹从事药材买卖,长年在京城、杭州两地来回奔波,直到「湛家药材铺」在京城闯出名号落了户,这才举家迁离杭州。那一年湛云十三岁。
至於晓莲的爹是镳局的押镳师:心中最大的遗憾乃膝下无子,只好将一身武艺统统传授小湛云,说他是湛云武学的启蒙老师一点也不为过。那时候,站在一旁观看的小晓莲觉得有趣,吵著要一起学武功。可惜她连基本功扎马步,都扎下稳,比画出来的拳脚功夫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却老爱以湛云的师妹自居。
「原来如此。」十七闷闷地撇开脸,免得芳心碎满地。
「姨娘好么?」他将两匹马分别系在两棵桑树干,树影筛漏的碎光照耀在他英俊的脸庞,令他看起雄姿英发。
「唉!自从爹三年前往生以後,娘的身子骨明显一年不如一年……欵!瞧我乐得都忘了邀请你们进屋。云哥哥!娘正在後院喂蚕,她老人家见到你不知要有多高兴哪!」晓莲拾起装满青嫩桑叶的竹篮挂在肘弯蹦蹦跳眺走在前头,不时俏皮转身挥舞纱袖跟湛云说话,快乐得像只云雀。
「打从我进宫当差,每天忙得昏天暗地,一直无法抽身前来采视姨娘,深感遗憾!不过,我心里头无时无刻不惦记著你们母女俩。」
「真的?你心里头还惦著我们母女俩,这就够了,云哥哥!」晓莲听了喜得两眼像夏夜萤火虫不住地发光发亮。
十七颇不是滋味地强迫自己听晓莲嗲声嗲气左一声云哥哥、右一声云哥哥,她再也忍不住皱著鼻子朝晓莲的背影扮个作嗯的鬼睑,没想到却被一直拿眼角余光注意她的湛云瞧进眼底。
「哈……」他忍俊不住爆笑开来,立刻换来十七几枚白眼。
「什么事这么好笑?」晓莲不明白地追问。
「没什么,我……我只是忽然想起有一回我带你爬树掏鸟窝,却不小心捣了个蜂窝,结果成群的蜜蜂把我们两个人的睑螫得肿成猪头。」湛云递给十七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便扯了段童年往事蒙混过去。
「是呀!我还记得我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睁都睁不开,两片嘴唇肿得像挂了两条肥嘟嘟的腊肠,还有我引以为傲的漂亮鼻子肿得像发酵的一坨面粉,说多丑就有多丑!害我足足半个月不敢踏出家门一步。」回想起那段两小无猜的陈年窘事,开朗的晓莲不禁笑弯了腰。
「晓莲,你跟谁有说有笑啊?I沈母的声音从蚕房里传了出来。
「娘!京城来了两位贵客哪!I晓莲微撩裙摆「蹬蹬蹬」跑进蚕房。
「打京城来的贵客?」沈母停下铺桑喂蚕的手,偏著满头银丝沉吟著。
「姨娘!」湛云上前恭身请安。
「云儿!真的是你?!多年不见,让姨娘好生看看你。」沈母既惊又喜放下手上的竹篮,雨眼泛著泪光,一双手紧紧握住湛云的手下放,还示意湛云转过身让她仔细端详。「啊!我的云儿长得多俊哪!这丰神俊朗的仪表一定掳获下少姑娘芳心,你也二十好几喽!你娘为你讨房媳妇儿了么?」沈母笑眯眯褒赞。
「侄儿两袖清风,没有哪位姑娘肯嫁给我这个穷酸跟我一块儿吃苦。」他笑答,兜转著两只俊溜溜的眼睛逡巡十七。
十七没好气地眨眨眼睛,暗忖是他晓莲妹妹的娘关心他的婚事,干啥拿骨碌碌的眼光询问她?哼!
「这位姑娘是……」随著湛云的目光,沈母转向十七。
「哎呀!娘!人家明明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您怎么一开口就喊人家姑娘!十七公子!我娘看到云哥哥一时高兴冲昏了头,你可别见怪啊!」晓莲赶紧出面陪不是。
「傻丫头,究竟是娘人老糊涂,还是你年轻眼拙?她呀!分明是女儿身,而且……还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沈母笃定地拍著胸脯。
「是么?」晓莲两只晶晶亮亮的眼睛盛满狐疑,顾不得礼仪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十七。
「大娘,您好眼力,光瞄一眼就识破我是女扮男装。」横竖瞒不过,十七乾脆大方摘下头上的公子巾,绾趄的乌亮秀发顷刻像一泓瀑泉披散开来。
「你……你真是个女的?咦?好端端的姑娘家为什么乔扮男子跟我的云哥哥结伴同行?」无法置信的晓莲用力揉揉眼睛瞪视十七,继而哭丧著脸语出惊人地问道:「啊——我明白了!你们俩一定是逃家私奔,对不?」
「私奔?」晓莲乱点鸳鸯谱的问话,逗得湛云跟十七一脸哭笑下得。
「难道不是?孤男寡女日夜相随从京城一路到杭州,不是私奔是什么?」晓莲拗著脾气一口咬定。
「丫头,不许无理取闹!」沈母出言训斥。
「娘!女儿不是无理取闹,而是……而是……」晓莲急红了眼眶。
「而是什么?」沈母追问。
「这……哎呀!娘!您叫女儿怎么说得出口嘛!」
「这里又没外人,你不说出来,谁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在琢磨什么?」
「我……好嘛!好嘛!说就说嘛!」晓莲被逼问到没辙,只好酡红双颊绞著手上的丝帕,问道:「云哥哥!你记不记得你说过长大後,要……要用八人抬的大花轿娶我进门?」
满脸发烫的晓莲说完话,忙将脸蛋埋进沈母的肩膀窝躲藏避羞。
「我?」湛云张口傻住。脑海拼命回想自己几时许下这种承诺?心想就算有吧……也只是两小无猜不经意的一句童言童语,晓莲竟然当成海誓山盟?
「你……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栘情别恋不娶我了,是么?呜……」晓莲抽抽噎噎哭成泪人儿。
「晓莲,你先别哭嘛!我……」别看湛云平日威风凛凛,碰上女人的泪水也只能窘迫得一筹莫展,徒呼负负。
「不!晓莲姑娘,你误会了!我跟你的云哥哥不是为情私奔,他跟著我是为了保护我。」十七心里再呕,却也不得不出面缓颊。
「你骗人!云哥哥乃皇上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你……你以为你是谁啊?皇帝大老爷的公主么?否则,堂堂一品大员为什么要像个保镳似的保护你?」晓莲抽出丝帕擤擤哭红的鼻子。
「不错!我正是皇帝大老爷的公主。」事到如今,十七不得不表明身份。
「嗄?公主?」这回轮到晓莲母女俩错愕地面面相觎。
「娘……娘!公主莅临,我们是不是该……下跪接驾?」慌了手脚的晓莲忍不住拿手肘碰碰娘亲的手肘提醒著。
「喔……当然!那是当然!」没见过世面的沈母经女儿这一提点,如梦初醒,赶紧揪扯女儿的衣袖暗示一起屈膝下跪。
「大娘!不必拘礼!站著好说话。」十七连忙扶起沈母。
「公主!老妇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活脱脱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草包,除了云儿之外,连个九品芝麻宫都不曾打过交道,没想到今儿个开了眼界有幸接待皇帝大老爷的掌上明珠,这……这寒伧地方若招待不周,请您别见怪啊!」
「大娘!您太客气了。」十七不以为忤。
「这蚕房狭窄……晓莲!快快请公主到前厅喝茶。」沈母推著晓莲的背。
「不急!我想看看您养的蚕。」十七倾身向前好奇地端详一格一格用木头钉成三寸高的木盒子,里头铺著刚摘下的鲜嫩桑叶,桑叶上面蠕动著成千上万的蚕,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一口气瞧见这么多蚕,头皮不由得发麻。下过,定睛看第二眼、第三眼……却又发觉约莫食指长的蚕,拼命张口啃桑叶的模样儿十分逗趣!忍不住问道:「大娘,您每天喂食这么多蚕,一定很辛苦!」
「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多亏这些蚕,让我们母女俩衣食无缺。」沈母露出知足的笑容。
「哦?!」十七似懂非懂的眼神瞟向湛云。
「江南一带以丝织品闻名全国,苏杭的百姓大都以种桑养蚕维持生计。」湛云搭腔解释。
「养蚕可以卖钱度日?」
「现在还不行,要等它吐丝结蚕茧以後,才能将一颗颗白色的蚕茧卖给专门收购的大盘商。」湛云笑答。
「大盘商收购以後呢?」十七打破沙锅问到底。
「由蚕茧织成一疋丝绸的流程,姨娘了若指掌,还是请姨娘作答比较正确。」湛云不敢班门弄斧,赶紧请沈母回答。
「商人将买回去的蚕茧交给工人扔进烧开的大锅煮烫之後,快速捞起抽丝剥茧纺成丝线,再放进各色染缸浸泡染出五颜六色。最後,透过织工的巧手织成各种花样的丝绸,欵!公主身上穿的这袭孔雀蓝阴纹丝绸,就是出自我们江南。」沈母巨细靡遗解释著。
「原来如此。以前,我只知道丝绸看起来漂亮、穿起来舒服,却不曾想过一疋丝绸必须经过这么多只辛苦的手才得以完成。」十七有感而发。
她命好!生为皇朝公主,行住坐卧吃穿等等奢华至极,还有数不清的奴仆供她使唤,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要不是这趟江南行,她根本无从体会市井小民为了三餐温饱如此劳心劳力。
「云儿,快快请公王至前厅歇息,老身这就下厨煮几道拿手好菜请公主尝尝!」
「这岂不是太叨扰大娘么?」十七怪不好意思地笑问。
「说什么叨扰?!老身作梦也想不到有这份天大的荣幸烧菜给皇帝大老爷的公王吃哩!」
「姨娘,每回想起您的羊肉炖豆腐我就垂涎三尺。」湛云老实不客气地拐个弯「点菜」。
「云儿想吃丰肉炖豆腐?姨娘这就去炖一大锅让你解馋。」慈祥的沈母视他如己出。
「娘!您好偏心,只照顾云哥哥的胃,就不管我的。」晓莲努著嘴吃味。
「你这个刁钻的野丫头,娘下会忘了你最爱吃的清蒸百花鱼的。」沈母宠溺地拿食指点点晓莲光洁的额头,转问十七:「公主喜欢吃什么?不过,老身只会炒煮家常小菜,厨艺远远比不上御膳房的御厨。」
「只要大娘煮的一定好吃,您煮什么我就吃什么。」
「啧!瞧公主这张小嘴儿多甜,多会说话!」沈母笑眯了眼,拉著湛云叮嘱道:「云儿!快请公主到大厅歇息喝茶,很快就可以用膳啦!」
「娘!那我呢?」
「你当然随娘下厨当帮手。」
「我恨洗菜,更恨刮鱼鳞片!」晓莲发出厌恶的呐喊。
「姑娘家终究要下厨洗手作羹汤,你早点学习煮菜,才能讨公婆欢心。」沈母拖著晓莲先行离开。
「瞧她们母女俩之间的亲情多深多浓多令人羡慕啊!」十七拿欣羡的目光看著她们母女俩手挽著手笑闹离开的背影,感触良多。
「十七……」
「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人在福中不知福,对不?」她横他一眼。
他瘪嘴不吭声。
「喔!我差点忘了恭喜你,湛、大、侍、卫!」她嘴里道喜,口气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酸溜溜的活像刚从醋缸爬出来。
「恭喜我?喜从何来?」他莫名其妙瞅著她,黝黑的瞳仁映著她不施脂粉的素颜,白里透红,长发披肩,清丽似一株空谷幽兰。只是……唉!又来了!她又怪腔怪调唤他湛大侍卫,让他不由自主提高警觉。
「原来你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就懂得为自己定下一房未来的媳妇儿!」她醋劲大发,鼓著腮帮子背向他,大发娇嗔。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对晓莲做过任何承诺。真的没有!十七,请你相信我!」他一时情急伸手想扳回她的肩膀,殊知,用力过猛却将她一把拽进怀里。
「你……」
宛如巨藤的双臂痴缠住她的小蛮腰,他坏坏哂笑暗施力道,一次次收紧手臂将她一寸寸贴近自己的胸膛,桃腮徘红的她羞怯垂下两排浓密的长睫遮掩两只心慌意乱的水眸。
「十七!」他一手圈住她的腰肢,一手托起她的下颚,深邃的黑眸醉了似的停驻在她饱满嫣红的唇片,渴望的心再也无法压抑,俊脸魅惑逼近她如花的娇靥;她没有退却,没有畏缩,只是痴痴傻傻等待……
「噢!我的好公主!」他揣著一颗忐忑惶恐的心,拿温热的唇,试探意味浓厚地轻轻刷过她柔软的唇瓣,唯恐她翻脸治他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原本只想浅尝即止,可……不吻还好,这蜻蜒点水的一吻却像呼啸的狂风将他隐藏内心的情潮卷起千层浪,他再也克制不住,大胆地更纵情更狂烈攫夺她微启的朱唇……拿他热呼呼的舌头撬开她贝齿,像一尾刁溜泥鳅钻进她的檀口勾搅她的粉丁小舌,不断吸吮……十七的脊骨游窜一股臊热,她嘤咛了声,藕似的粉臂交缠他的颈子,整副娇躯酥麻乏力地贴住他宽阔的胸膛。
「咳……」晓莲不知何时悄悄出现在蚕房,见两人吻得浑然忘我,不得不清咳了声,棒打鸳鸯。
「噢……」十七惨吟一声,羞得捣著脸躲到湛云身後,没脸见人。
「晓莲!」湛云的口气逸著责怪之意。
「云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嘛!都怪娘,非要我沏壶热茶端到大厅,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你们,只好跑过来一探究竟,谁知道正好看见你们俩……嘻!」晓莲捣著嘴儿笑得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跟先前哭成泪人儿的模样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