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了,以安,你一手塑造的那个忧郁深情的家伙太过成功了。每个人都买他的帐,真是不简单。」他边说边往他们停车的地方走去。
「你在说什么傻话,予风!真正让你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你有一副好嗓子。」走到停车处时,黄以安拿出车钥匙,遥控解开防盗锁,打开车门。
「不,好嗓子到处都有……」他低低地说。
黄以安没有听到他最后这句话,因为他急着要把车子开走,以免违规停车被开单。
叶予风直接坐进前座,等黄以安也坐进驾驶座后,便掀开其中一盒冰淇淋的盒盖,拿起自备的大汤匙挖了一勺,急急塞进嘴里。哇!好冰。
以安睨他一眼。「芒果优格?」
「不,是酒酿黑樱桃。」他最喜欢的口味。说着,又挖了一大匙。
该死!那也是他最喜欢的口味。「留一半给我。」
很贼的,「你不是在减重?」再挖一大匙放进嘴里,让舌头完全感受到冰淇淋在嘴巴里融化的快乐。
「嗯……」黄以安的表情因为处于挣扎状态中而扭曲起来。「嗯……」
「听起来好像便秘,别挣扎了。」叶予风说,「我的芒果优格会留一半给你。」
以安咆哮,伴随着车引擎的发动。「我对芒果--过、敏!」
「喔,那你怎么还买芒果口味?」叶予风挑起眉。
「那是你交代我买的。」少年痴呆啊?
「耶?」楞了楞,表情呆滞。
「你说你要开发新口味。」往右手边偷瞄一眼,可恶!他又挖了好大一匙。
「是吗?」咽下嘴里的冰淇淋后,叶予风将酒酿黑樱桃的冰淇淋桶盖起来,转而打开另外一桶芒果优格。
用他吃冰淇淋专用的大汤匙舀了一大口后放进嘴里。
黄以安边开车边留意他的表情。
吞咽后,叶予风又挖了一匙放进嘴里含在舌上,品尝着新滋味。「嗯……嗯嗯嗯。」
「怎么样?」
「很好吃。」说着,又吃了一大口。
以安松了一口气。那么,这表示他的酒酿黑樱桃可以保住了?「咦!你继续吃你的芒果优格啊。」干嘛把盒盖盖起来?这么快就吃过瘾了?
「以安,我发现了一件事。」他突然很正经地道。
「什么事?」突然间,黄以安脑门一阵发麻。
叶予风重新打开酒酿黑樱桃的盒盖,快速地挖了满满一汤匙,送进嘴里,然后满足地笑道:「我想我是个很念旧的人。」酒酿黑樱桃,万岁!
黄以安差点没心脏病发兼吐血。
他身边这男人,多大年纪了?二十八岁,快三十了耶。
却还是一点都没个稳重的样子,还是这么、这么淘气,几乎、几乎就跟五年前他遇到他时没什么两样。
有时候他都不禁要怀疑起自己,当年怎么会被那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所感动--尤其是,在他不唱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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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黄以安已是唱片界里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
他所培植的新人,不管是在音乐界或演艺界,即使不是大红大紫,至少也都能闯出一定的知名度。
渐渐的,三十来岁的他,逐渐赢得一个演艺圈中伯乐的称号。
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有媲美伯乐的眼光,除了本身的天赋外,不知得累积多少经验,才有办法从沙砾中淘洗出金子或者蒙尘的珍珠。当然,多少也得凭借一点运气,否则不管在沙砾中淘了多久,最后淘出来的还是没有价值的砂石。
这是个星光汇聚的年代,但是许多闪亮的星星常常只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很耀眼,却不能持久发光。生命很短。
黄以安的母亲是一个过气的演员,年轻时曾经担纲某电视剧的第一女主角。当时许多人都以为从此她将要大红大紫,平步青云。
连带的,以安也被引介入演艺圈,当了一名小童星,还拍过几支广告,在电视剧里轧过几个小角。
然而当年的荣景只维持了一弹指的时间。
没几年,女红星星运不佳,小童星也从此乏人问津。
故事收场的色调是灰色的,带了点蓝。
以安十分清楚演艺圈里的残酷与现实。
时常,看着自己旗下的人,他不禁会想:
这颗星星会不会发光?
而已经开始发光的那颗又会闪亮多久?会有多少人留意到它们的光芒?
当星星失去了热度,不再耀眼时,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在流星划过天际的那一剎那所许下的愿望?
多年来在演艺圈中打滚的他,或许是因为看得太多,反而渐渐失去了柔软,只剩下无情的坚硬。
然而也许是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点点容易感伤的性格,教以安在第一眼看到那名在下着雨的杜鹃花台前,弹奏吉他、唱着温柔情歌的大男孩时,心底某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一股电流窜过他的脑门。
他浑身一僵,进而留意到,尽管下着雨,但那几乎融进了雨声里的那个歌唱的声音,彷佛在宣示着某种接近永恒的诺言。
那是一个三月天的早晨,下着雨,把绽放枝头的杜鹃打进了泥里。
红的花、白的花、粉红的花,点缀在污黑的泥泞上。
那大男孩没有流泪,然而那些沿着他头脸滑落的雨水彷佛即是他的泪水。
那景象让以安看了,也觉得有点忧伤起来。
一开始他以为男孩在学贾宝玉陪着林黛玉葬花。
仔细一看,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哀悼。
那时他不能明白他在悼念什么?
多年后的今天,以安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五年前,他不知道当年那个大男孩--如今已然是天边一颗闪亮明星的男人--是为着什么缘故站在雨中一个人弹着吉他?
而今,他的歌声使得沉浸在爱情中的情侣们幸福地流泪。
他的歌声,也使得失恋的男男女女因备觉伤感而伤心饮泣。
不管是悲伤的、欢快的,各式各样的曲风,甚至没来由的,就是令人感动地流下一缸子珍贵的泪水,牵动着人们藏得最深的情感。
当然,叶予风的唱片大卖,也让他和唱片公司里依赖他过活的一票人等流出开心的眼泪。
他音乐的成功建立在许多人不同情绪的泪水上。
唯一教人摸不透的,是他自己流泪的原因。
以安从来没有问。因为很多事情一旦掘出真相,就会失去最初当时的美感。
以安觉得,当年那个男孩站在雨中彷佛在流泪的画面很美,他不想忘记那种感觉……
「呼哇!真过瘾!」
耳边一声满足的叹息唤回以安飞到老远的思绪。他斜睨发出声音的人一眼,蓦地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惊恐地瞪着他,嘴唇颤抖,「叶予风!」
「哈啰!」被点到名的人举起手,俨然是一名童子军。
「你居然吃光了!」以安不敢置信地瞪着已经见底的冰淇淋桶。距离他吃第一口开始到现在,那不过是十五分钟的事耶!
叶予风眨眨眼。「对呀,我吃光了。」好无辜。他只是埋头一直吃一直吃……没注意到。「呃,我好像忘记留一匙了。」出于愧疚,他立即将放在车座前的另外一桶冰淇淋捧到胀红了圆脸、变成圣诞老公公的以安面前,诚恳地赔罪。
却令以安咬牙切齿。「我、不、要、芒、果!」真是……够了!
就是这样,他才不想问当年叶予风为什么站在雨中唱歌,因为倘若问了,破坏美感不打紧,还一定会害他吐一加仑不止的血!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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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安看了看手表,想确定他们不会迟到。
先前为了予风坚持要买的冰淇淋,耽误了一点时间。
待会儿要赶的通告虽然不是很重要,但以安这几年来在演艺圈里备受好评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很坚持自己旗下的人不可以迟到。
很多艺人在成名之后,经常会以迟到来显示自己的身价非凡;但在以安看来,那是极不可取的。不仅浪费其它人的时间,也会打坏自己在工作人员眼中的形象。
演艺圈是一个狭窄的世界;在这里,好事传千里,同样的,恶名也会万里远播。
叶予风有一个令他欣赏的地方,就是即使在他初尝成功滋味之后,也从来不曾耍过大牌。他是个相当敬业,也很有自己原则的人。
冲着这一点,以安便会庆幸自己在多年前那个三月天里,为一场雨而临时起意走进久违的校园。
红灯了,他减缓车速。
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行人可以通行的绿色人形灯志亮起。
在路口两旁等候的行人像是两个敌对的队伍,正要定向对方,进行人质的交换。只要配上鼓声,场面就会变得很紧张。
车里的冷气呼呼地吹,车外却一片阳光普照,热气蒸腾。
这是个很长的红灯。
他瞥了身旁的叶予风一眼,发现他已经把埋在冰淇淋桶里的脸抬起来--谢天谢地。
他们的车几乎停在斑马线的边缘。
他发现予风也在看着道路两旁的行人,交错穿越这条相当宽广的路面。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台北城时髦的男女众生,如何在这个舞台上演一场急促而短暂的哑剧。
啊,左边,走来了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挽着手提公文包,神采飞扬的他似乎正要赶赴一场商业会议;右手边,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推着一台有顶盖的婴儿车,脚步稳健地走过他们面前;再接着是一个将衣服穿出许多流行层次的少女,耳上挂着免持听筒,嘴唇不停地动,如果没注意到她耳朵上的小玩意儿,可能会以为她是在喃喃自语。
这景象让以安再一次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尽管免持听筒已经在大街上悄悄地流行起来,然而他就是不习惯在街上对着空气里的电流说话。老式的他还是喜欢拿着手机搁在耳边大喊大吼,连买车也宁愿选择外观保守实用的国产车,因此从来钓不到年轻的美女。怪谁?
注意力又转回路面上。
这回由右而左走来了一个长发女子,那一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美丽长发吸引了他的视线;正想跟予风说他从来没看过养得那么长还能那么漂亮的头发,偏过头去,却发现身旁的人脸色一僵,脸上惯有的淘气与笑谑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推开车门,长腿跨了出去--
以安一愣!他们还在十字路口上,而后头跟了一长排的车,行人通行的绿色人形灯号则开始闪烁加速,警告着剩余的通行时间已经不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跟下车把予风拉回来。但当他看见予风追上那名长发女子时,却讶异得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他从来没看过予风露出那种样子的表情--一种包括了惊喜、错愕、恐惧,以及满怀不确定的表情。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第二章
当那名长发女子飘然走过眼前时,叶予风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连忙再睁大眼,这一看,几乎令他屏息。
那长长的发随风飘动的样子,以及步行时迈步的姿态,在在都唤起他的记忆。
会有可能……这么凑巧吗?在一个红绿灯前……
他几乎都要放弃、都要遗忘的六年后的今天,他竟以为他看见了她……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绪动得更快。在他尚未来得及思考前,他已推开车门、下车,然后大步追上,不假思索伸手搭住那名长发女子的肩膀,脱口唤出:
「依……」
女子缓缓地侧转过来,令他肩膀一缩--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女子困惑地对他一笑,然后转头往她原本的方向离去。
叶予风站在被太阳晒得炙热的大马路上,失神了好一会儿,当红灯转成绿灯,一长排的车辆开始对他猛按喇叭时,他才惊醒过来,回到以安的车上。
以安被他吓出一身汗,他缓缓地把车往前开,以免挡到其它人的路。
车子重新上路好一会儿之后,以安的心跳才渐渐平稳下来。
「予风,你不要命了,刚刚你到底在做什么?」难道说这个男人有着潜藏的疯狂基因,只是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希望不是这样才好。
叶予风没有说话,黄以安看见他一反常态地紧抿唇角,脸上没一点笑意。
显然,他决定保留自己的秘密。
就在以安认为他十之八九不会透露任何事情的时候,他又再一次地意外了。
叶予风长长的手指拨弄着吊在后照镜下方的葫芦吉祥吊饰,脸上的表情彷佛变回那名当年在雨中弹着吉他的大男孩。
那表情令以安心中一惊。
「颜依农,刚刚……我以为我看见了她……」
叶予风深深吐出一口气。没有想到,在那么多年后的今天,重新品尝着她的名字,还是一样有着令人熟悉的感觉。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女孩的缘故。
而在一旁静静留意着他的以安则细腻地察觉到,在那个陌生的名字里头,藏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故事。
或许那便是五年前那个男孩在雨中流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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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晃眼的事,然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却又恍如一辈子那么地长。
站在讲台上,文质彬彬、穿着一件深蓝棉布长袍,全身散发着古代文人风范的中文系老教授坐在椅子上,正好讲到,同样的时间之所以有着不同长短的原因是因为每个人的感官对时间的感受力不同的缘故……
沿着窗轴推到了底的一扇旧窗外,蝉声绵绵。
是夏季的尾声,秋天的脚步正在逼近。
颜依农听着老教授讲课,百般无聊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老教授所说的一字一句。
这堂两学分的课,选修人数几乎挤爆了教室。
不是因为课程内容有多么精采,而是老教授给分的慷慨在历年来学长姐的口耳相传下,使得学弟妹们一窝蜂地想要选上这门课,好凉凉地拿分过关。
星期二下午两点的这堂「文学中的美感形式」是必修的共同科--大一国文所开的课。因此此刻坐在教室里的,大多是今年刚考上来的新生。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就是。
依农自己就是个例外。她是大二生。
不过她出现在这堂课的原因,不是因为去年被当需要重修,而是因为运气不好没选上课,虽然有其它的共同必修可以选修,但都刚好与她的时间冲突。
没办法,只得今年再来。
依农因为星期二中午打工需要排班的关系,直到上课前一分钟才走进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