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见谅,都怪下官不知规矩自做主张……”忙表现出失态模样的文翰林,急急退离棋桌边,拱手朝顾史丘深深作揖。
来到棋桌边的顾史丘抬起一手,制止他漫天的歉言,低首朝棋盘一看,赫见这盘自三年前陷入僵局,即无人可动的棋局,已遭他一枚白子所破。
“你是何人?”在棋桌旁坐下的顾史丘,再次抬首看向文翰林时,眼中多了分存疑。
“下官文翰林。”
顾史丘一手抚着下颔,“听闻清流之首提及,你是近来朝中后起之秀。”原来这个突然在朝中急速窜升之人,不但拉拢了清流一派,这回还找上他来了。
“国舅过奖。”文翰林谦虚地再颔首。
在盘中僵局已破之后,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下一步路的顾史丘,慎重地执起一枚黑子下了一步路之后,朝他摊手。
“坐,继续。”
“谢国舅。”获坐的文翰林,思路敏捷得几乎像是没有思考,转眼间又在盘中下了一子。
“老夫还听说,你近来与凤翔走得很近。”不若他落子那般快速的顾史丘,拈着长须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时,状似不经心地说着。
文翰林抬眼看向他,“宣王在日后亦会与皇后走得近。”
顾史丘在嘴边哼了哼,刻意说得话中有话,“老夫若没记错,凤翔的领地分封在巴陵那块远地。”
“只要有心,纵使领地再远,亦可干出一番大业利。”在见他终于布开子之后,文翰林随即再下一子。
眼看每下一子,黑子的情势就变得更加险恶,顾史丘面色不禁变得严峻了起来。
“太子再无志,也总是太子。”除开身份不看,就凭宣王也想拉下太子?皇后与那些人是否也太看得起宣王了?
相较于他,文翰林的神色就显得很轻松,“有能者胜出,自古以来即是不变的道理。”
顾史丘将一子重重下在险处,“老夫有何好处?”
文翰林随即再断他盘中生路,“最起码,在太子登基后、国舅爷换人做之时,国舅不会遭贬,而皇后外戚这一势,亦不会随即遭太子妃之流所取代。”
寂然间,棋盘之中不再有动静,对弈的二者亦封口不语,过了许久,下心亦下棋的顾史丘一反前势,再次动起手来时,既准且快。
他边提去白子边道:“太子未必会赶尽杀绝。”
“国舅可有把握?”不遑多让的文翰林,亦将围地内的黑子吞噬殆尽。
“太子乃皇后所生,皇后日后终会是太后。”始终低首没正眼看过他一眼的顾史丘,总算是将两眼对上他的,“只要皇后之势不坠,老夫必然无虞。”太子总也是皇后亲血脉,太子若动了皇后,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天子不孝这大罪?
文翰林偏首笑问:“日后皇后遭太子逐出长安奉养呢?”要贬一族,法子多的是,同理,要让一个太后失权失势,借口同样也多的是。
正欲自钵中抓起黑子的顾史丘,在听了他的话后,一把用力捉紧了钵中的黑子。
“圣上能有今日,乃靠外戚之势起家,因此圣上深知外戚颠政之理,下官不以为,圣上与太子皆不会记取教训。”文翰林淡淡再续,“俗话说共苦易,共荣难。天下一统不易,拱手相让更是难上加难,相信太子日后绝不会轻易将此座河山分与外戚,更不会坐视外戚一势在朝中长久坐大。”
“文大人未免言重了。”力持镇定的顾史丘再下一子。
看了失了准势的这一子后,成竹在胸的文翰林,火上加油地再道。
“外戚一旦不除,太子一日如芒刺在背,圣上亦然。”
“若要择凤翔,倒不如选玄玉。”被逼得不得不正面答话的顾史丘,抬眼瞪向别有用心的他。
“但皇后属意宣王。”文翰林咧出一笑,“更何况,在太子视齐王为眼中钉之时投靠齐王,难保太子不会对国舅开刀,提前排除外戚之势。”
“你这是要老夫在鹬蚌相争之时选择渔翁?”
他技巧地回避,“下官只是认为,国舅该有更明智的选择。”
一如棋局般,陷入两难的顾史丘,手中之黑子犹豫踌躇地停在棋盘之上,迟迟无法落下,而好整以暇的文翰林,则趁此时全览棋局一回后,决定提前收。
举棋不定的顾史丘好不容易才下一子,梗在他心里的问话,同时也忍不住问出口。
“太原那方面……”眼下凤翔只有巴陵这块地是不够的,若是凤翔不能捉紧太原,那日后……
“一官一民,皆在宣王之手。”文翰林顺势除去他的疑虑。
再次抿嘴不语的顾史丘,脑中一片混乱,双眼也迷途在错综复杂的棋阵里,眼见他如此,文翰林索性推他一把作决定。
将他所有去路堵死,并开始围地提子的文翰林,不再对他放水,丝毫不给生机地杀尽盘中泰半的黑子。
“按理,你是该让让老夫的。”眼见大势已去,不得不服输的顾史丘,在他结束棋局时啧啧有声地向他摇首。
文翰林莞尔地问:“无论是阎相或禄相,日后可会对国舅承让?”
听明白他话里威胁的是什么后,心头上早就有此隐忧的顾史丘,激赏地瞧了他半晌,慢条斯理地交代。
“有空,多来这走走。”
达到目的后,文翰林拱手笑问:“国舅可愿再来一局?”
山道上连绵了数里的队伍,在最前方石寅与尔岱的领头下,正朝尔岱所分配的封地益州出发。
策马骑在前方的尔岱,看着沿途上再熟悉不过的景致,忍不住在嘴上唠叨几句。
“我的领地虽是四王之中最广,但却也是国中最偏远之地。”
示意下属不需跟那么紧后,石寅策马来到他的身旁,“王爷不如换个方式想,西南与西北这二地,可是王爷的机会。”
“怎么说?”
对于未来情势,石寅很是看好他,“历经灭南之战,无论是轩辕营、女娲营或是伏羲营,兵力皆大不如前,相形之下,西南与西北在并入我杨国之后,此二地兵员大增,而这二地皆属王爷所有,王爷可得把握这个机会。”
“机会?”尔岱讥诮地问着,声音里暗藏着愤懑,“这机会,还是太子亲自给的。”
“王爷。”听出端倪的石寅压低了音量。
他早看穿了灵恩的目的,“天子想借我牵制其他诸王。”刻意将他的领地给在凤翔旁边,若不是为压制凤翔,他又何必得再回到西北与西南这两个破地方?
“或许太子认为王爷不具威胁性。”
“我的确是,”尔岱睐他一眼,“不是吗?”不只太子这么认为,或许父皇、其他皇兄亦都如此认为。
总觉得他在说反话的石寅,不得不提醒他。
“王爷,你现下可别有什么念头。”想那凤翔在争领地上头不过积极了些,就遭太子给封在巴陵,他若不想也让太子对付他的话,他最好就是继续保持低调的作风。
尔岱冷冷反问:“我能有什么念头?”多年来被赶至西北与西南,灭南之中也没算上他一份,除了只能闭上嘴默默为朝廷办事之外,他可有表现出什么念头过?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快一统西北与西南二地,除此之外,中土之上所发生的任何事,王爷都该视而不见。”知道他对圣上、太子、德龄不满已久的石寅,再次向他重申他目前最该做的事为何。
尔岱嘲讽地耸着肩,“放心,我本就是个睁眼瞎子。”那些个皇兄们,爱斗,就去斗吧,且最好是在他返回中土前个个都斗个筋疲力尽。
松了一口气的石寅,还以为他那火爆的性子会害他坏事,没想到这一回,他在汲取了上回的教训后,硬是学会了忍气吞声这门学问。石寅抬首瞧了瞧快升上天顶的烈日,在马儿走上山谷通道时,因无树木遮阴的他忍不住抬手拭汗。
他转首看向无动于衷的尔岱,“盛长渊起兵之事,王爷可知情?”
“当然。”朝中为了这事闹得一片沸沸扬扬,圣上更是龙颜大怒,他就算再想置身事外也听得到消息。
“益州近于巴陵,王爷是否愿出兵助宣王一臂之力?”
“助他?”尔岱冷声轻哼,“凤翔不是有个号称天下无敌的女娲营吗?”灭南之战中凤翔率军毁巴陵,现下可好,父皇哪个领地不给,偏给了凤翔巴陵,他等着看凤翔如何收拾那些恨他入骨的巴陵人。
“宣王若向圣上讨兵请王爷出马呢?”虽说这机率很小,但也非不可能。
“凤翔还不至于会低声下气求人,他要脸面,咱们何不就成全他?”压根就不想助凤翔的他,主张能省一事是一事,“更何况盛长渊之兵不过是南军余孽,根本就用不着咱们出手。”凤翔最拿手的本事不就是袖手旁观吗?这回,就换他也来个壁上观。
石寅边笑边摇首,“看来王爷似也同信王一般,都把宣王当成敌人来看了。”
“庙堂之上无兄弟。”尔岱冷淡地问,“并非我无情,而是凤翔比我更血冷,谁若站在他那方,谁晓得何时会在暗地里遭他反捅一刀?”
石寅不语地瞧着他那看似冷漠的脸庞。
也用力扯过缰绳,“我不过是自保。”
自保……
何时起,尔岱面对自家兄弟,得用上自保这字眼?国中何处人家,在面对自家人时,得向他冉家一般提防着彼此?
远远落在尔岱后头并未策马赶上去的石寅,望着尔岱马上的背影,愈看,心情益发复杂。他不知道,此次西行,再次返回中土将会是在何等景况之下,他亦不知,那柄配挂在尔岱腰际的佩刀,将会在日后的何时,挥向自家兄弟。
第二章
赶在盛长渊出兵九江之前,奉玄玉之命特意自洛阳率兵赶来九江的乐浪,在盛长渊率兵逐步推向九江之时,已率一半轩辕营兵力,做好自灭南以来头一回平乱的准备,现下,就等着盛长渊踏进玄玉所属的领地之内。
一面面轩辕营军旗,在风中飘摇急打,率大军开至石守平乱的乐浪,先让大军在石守停军歇息,一来是借此让大军调养生息补充军需,二来,为玄玉设想的他,是为不让玄玉的领地受到任何战火损伤,故才特意选在此处提前开战。
站在石守城上一身戎装的乐浪,在风中举目西望,他知道,在闵禄将轩辕营开至巴陵后,闵禄定后夺回凤翔的领地,而好不容易才集结南国残军的盛长渊,是决计抵挡不住闵禄的强攻,因此他若是盛长渊,他定会携着新任南国太子玉瑶一同前往下一个可收复之地,而这座石守城,虽说也是凤翔之地,可石守城在先前灭南一战中,遭到辛渡火攻,城中百姓皆死于战火之中,石守已成废城一座,故石守不会是盛长渊所考量之地,盛长渊所要拿下的,将会是九江。
“将军。”随同乐浪一块前来的顾长空,站上了城头后在他身后低唤。
“信送至盛长渊手上了吗?”抱胸看向远处的乐浪只是淡问。
“送了。”
“盛长渊有何回应?”关于那封劝降书,他想,以盛长渊宁死不屈的脾气来看,八成早就扔了。
顾长空摇首长叹,“生为南国人,死为南国鬼。”盛长渊所率之军,在打下巴陵时已死伤不少,虽然盛长渊一路东移,沿途又再吸收了不少南军,可再怎么看,盛长渊能打下九江的机率也仍是不大,偏偏盛长渊复国之心太过强烈,任谁也劝他不住。
“看样子,是避免不了一场血战了。”早料到如此的乐浪,除了为同是武人的盛长渊可惜之外,亦为那些又得再次遭逢一次战火的百姓感到无辜。
“这还不一定。”顾长空忙不迭地指出他们先前所派之人,“目前使者仍在敌营。”若是使者的嘴巧了点,说不定就能说动盛长渊。
乐浪淡淡轻哼,“恐怕咱们派去的人已是凶多吉少。”
“那……”
走下城头的乐浪,提振起精神走至他的身旁交代。
“石守城不需留守,你率军赶回九江城内帮助城中杨军平定下民心,并彻底让九江城中的南军死了复国那条心,这儿就由我去会会盛长渊。”
顾长空迟疑地道:“但使者仍未回营……”
“盛长渊听不进耳的,他是个堂堂正正的武人,他若要死,定会选择在沙场之上为国捐躯,因此两军一搏,早已是注定。”当初丹阳城破掳获盛长渊者,是他与余丹波,因此他明白,几度欲殉主的盛长渊是何等忠烈,他根本就不敢指望盛长渊会有低头的一日。
“将军不等余将军赶来会合吗?”想当初打下盛长渊的,可是余丹波,而如今余丹波并未赶来助阵,只凭他一人就对上盛长渊,也不知这样是否妥当。
乐浪莞尔地挑起眉,“你认为我会败给盛长渊?”上回盛长渊自他手中救回玉权之事,他都还没讨回来呢,他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顾长空搔搔发,“我只是有点担心……”
乐浪笑看着工作分量更重的他,“你该烦恼的是你要如何为玄玉平定下九江城。”
“将军。”欲下城的乐浪止住脚步。
顾长空皱眉地再问:“据探子来报,盛长渊所拥立的南国新太子玉瑶也在阵中,将军打算拿玉瑶怎么办?”听人说,那名新太子玉瑶,也不过十二,什么事都还懵懵懂懂,充其量,不过只是南国残军的一个小希望而已。
“这事得等圣上圣裁。”想起建羽是如何对待玉权之后,玉瑶的下场可想而知,“可依我看,圣上是绝不会留下后患。”
战争里,不分年长年幼,也不分男女,在这座鲜血砌成的斗场里,当然也没有什么真理正道,一切都只为私心,都只为上位者的利益,因此无论是他们这些底下卖命的人,或是被用作棋子工具者,都是身不由己,都只是权与欲的祭品而已。
一如素节,也一如玉瑶。
但在盛长渊的眼里,玉瑶除了是号召南国残军的希望外,玉瑶更是帖抚平他心坎上那道伤口的止疼药。
坐在南军行辕里看着知道即将开战,面上表情一脸悸怕的玉瑶,盛长渊有些不忍,但却不能不强迫玉瑶得坚强起来,继续扮演着南国新主的角色。
虽然明知希望渺小,但若是玉瑶能复国,日后,他也总算是能还给南民一个交代,因此即使玉瑶再不愿,再怕再难,他还是得逼玉瑶放弃那些属于他年纪的天真单纯,随同他们这些身怀亡国之恨的武人们,一块踏上战场。
得知乐浪已调派来大军驻扎在石守城后,在行辕中与众将军商议该如何攻克石守续朝九江推进的盛长渊,双耳虽聆听着众将军的进言,但他的眼,总是不时地悄悄移至在行辕中坐立不安的玉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