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他不但会还,他还会代我对付凤翔。”战后他力保德龄,一部分是就事论事,因德龄的确罪不至买罪,另一部分,则是他故意要挑起德龄对凤翔之仇,如今他不但保住了德龄,还给了他一个报仇的良机,德龄不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原本还以为他对德龄是因兄弟情,因而力挺德龄渡过难关的袁天印,这日才明白玄玉不但不只在做大元帅与兄长的面子,他还在暗地里埋下了伏兵,早早就准备好要对付凤翔。
袁天印转了转眼眸,“王爷是否仍在记恨?”
“你说符青峰之事?”玄玉并没学他拐弯抹角,直接代他问出他想问的重点。
“嗯。”
“我曾对燕子楼说过,报仇,三年不晚。”他站起身与袁天印面对面,黑眸炯炯闪亮,“我是个言而有信者,三年内,我要凤翔付出代价。”
射人先射马,欲阻鸟先断其翼。
这道理,凤翔实践得太过彻底了。
未免他手中的轩辕营会在灭南中立下战功,未免身为大元帅的他将因灭南之战而跃登四王之顶,即使乐浪曾为驸马、曾是他们的亲姐夫,凤翔依然不顾情分只重敌我,狠心派人欲杀乐浪,国与国交战、大敌当前之际,余丹波就只因为是他的手下,凤翔也仍旧只重私利亦不肯抬手放过,竟选在攸关两国存亡的战事中,对余丹波开刀,惹得余丹波不得不倒过头来,冒着战败得赔上一命的风险反击以保轩辕营,若是当时余丹波一个不慎败给盛长渊了呢?那他是不是也得失去余丹波做为凤翔私心下的代价?
他说过,性命不是代价。同样的,国与国交战的战土,亦不是凤翔谋求私利的地方。
这些发生在前南土上的旧帐,每一桩每一件,他都牢刻在心头,从无一日遗忘。不愿在灭南那时破坏杨国三军的和谐,以免杨军阵脚大乱,因此在灭南中他始终隐忍不发,但在灭南已成之后,他知道,他必须给乐浪与符青峰一个交代,至于余丹波那边,他相信有仇必报的余丹波会自行解决。
也认为他既做出了承诺,就得做到的袁天印,反复思索了许久后,并未开口在德龄这事上反对,因仔细分析利弊,若玄玉真得了丹阳,届时得同时应付太子与凤翔未免也太吃力不讨好,他们犯不着为了一座丹阳而将这等麻烦给揽上身,因为一个不小心,既有可能船破人沉,既然得了丹阳也未必见得是件好事,那为何不就照玄玉的说法,将丹阳这颗烫手山芋扔出让他们去抢?
“就照王爷所说的去做吧,眼下看来,也着实没有比德龄更好的人选。”他伸手拍着玄玉的肩头,“袁某这就去为王爷拟摺。”
“多谢师傅。”
将这件事交由袁天印后,开始觉得日后大计已开始上车轨的玄玉,在这暖春的夜里,独自走至火盆边,以灭了盆中之火,低首看着微弱的星火犹不死心地在沙隙中闪烁,他自言自语地问。
“凤翔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但凤翔又怎会知,我心中亦容不下一根刺?”
战争未必得发生在沙场之上,只要有人心,即可有战场。
真正的战争,现下才正要开打。
第三章
回京以来,乐浪在这日终于深切体会到,武人在沙场上战胜立功的重要性,与一战成名天下知的风光。在他前往兵部的一路上,簇拥着向前向他道贺的军中旧友就不知有多少,更有许多自他被除去驸马身份后,即不曾再与他打过照面的王公大臣们,等候在路上想与他说上几句话。除开这些冲着他而来的人外,在场更多等着想与轩辕营拉拢关系的各派系将领,是另一人而来。
那人就是正走在他身旁,战功比他更高的杨国元麾将军余丹波,但貌美功高的余丹波,却无一人敢上前与他攀谈。
“乐浪。”摆着一张生人勿近的恶脸,沿途不断以冷眼打发众人的余丹波,突然停下了脚步。
“嗯?”
他眉峰微微抽动,“你会不会觉得身后有点冷?”
“是有点。”回头看了身后一眼,乐浪深有同感地默默鼻尖。
“你们俩到底有完没完?”再也忍不住的余丹波,转过身对那两个与他们形影不离的男人大吼,“都已经回朝了,你们可不可以别再草木皆兵的跟在我们后头?”比起眼前这些赶不完的大将小将、朝中各式大臣,后头这两个横竖都甩不掉的家伙更让他火大。
尾随他们而来的顾长空与燕子楼瞥他一眼,对他的吼声丝毫不为所动。
“大庭广众之下,辛渡与闵禄不敢对我们如何的。”不想让余丹波在这种地方教训自家人,出面救火的乐浪也加入余丹波这边劝起他们。
“难说。”顾长空看了看火冒三丈的余丹波一会后,不苟同地撇撇嘴角,“他伤了闵禄一只眼。”
“我可不信没完成任务的辛渡会死心。”对符青峰有过承诺的燕子楼,一刻也不敢对乐浪的安危大意。
气得牙痒痒的余丹波,忍不住抬起一指大声喝令。每日每日都是这样,走到哪就跟到哪,再这样下去他什么事都别办了。
“王爷有令,在王爷大婚前我们得留在常安,是不?”遭赶的顾长空,不慌不忙地抬出余丹波最尊敬的人物。
燕子楼还给他一搭一唱,“王爷还叫我们务必得留下来喝他喜酒呢?”
“忍着点吧。”乐浪拍怕浑身气抖的余丹波,干脆转移他的注意力,“哪,袁天印究竟叫你来这做啥?”兵部交代的事,派个人来办就成了,他何需大老远的亲自跑一趟?
他没好气地抹抹脸,“袁师傅叫我来看一个人。”
“看人?”觉得古怪的乐浪皱着眉,“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他就不必带着后头那两个出来丢脸了。
乐浪环首四顾人挤人的兵部,“那你要如何找他?”他是想在沙中捞金吗?
“袁师傅说我自会找到。”站在原地张望的余丹波,忙碌地将一张纸远处近处的面孔收至眼底。
在人群中找着找着,没找到什么特殊人物的余丹波,倒是在这里见着了自那日朝上一别,即未在长安内见过的两目女娲营的大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余丹波,不似身旁因符青峰之故对辛渡恨之入骨的乐浪,为了颜面能够沉住气不发作,反而还在闵禄他们走至他们面前时凉声地开口。
“哟,路可真窄。”
“丹波……”不想让他当众与这两人扛上的乐浪,忙不迭地边扯着他的衣袖边在他耳边低唤。
“闵将军,别来无恙。”偏偏余丹波就是不领情,还刻意将眼睐向闵禄,“你的眼伤好些了吗?”
脸色倏然变青的闵禄,在听见这等带刺的话后,紧紧拳握着两掌,要不是身旁的辛渡拦着,准会在这与余丹波拼个你死我活。
“你还不快去阻止他?”赶在余丹波挑起更多战端前,燕子楼忙推着跟在余丹波身边最久,灭火经验丰富的顾长空。
顾长空只差没跳脚,“你说得好听!他要结仇有谁栏得住?”他若要做,就一定会斗到底,就算天塌下来也挡他不住。
不想落人话柄的辛渡,低声在闵禄的耳旁说着。
“人多嘴杂,有帐,改日再算。”
闵禄当下用力撇过头,视而不见地大步走过余丹波的身旁。
“站住。”甚重军纪的余丹波却叫住他,“论军阶,本将军高你一等,见到长官不需行礼吗?”
忿忿回过头的闵禄,在微微摇首的辛渡暗示下,硬是弯下身来向他行礼。
“卑职见过将军。”
余丹波马上将两眼转移至辛渡身上,“你呢?”
“见过将军。”冷目以对的辛渡,可不愿自称卑职。
“采石那一仗,多谢你了。”笑意满面的余丹波,跨步走至辛渡的面前,低首在他耳边留给他一句话。
抿着嘴不答的辛渡,只是斜眼睨向他。
“走。”收下他挑战眼神的余丹波,转身先行带走乐浪他们,徒留闵禄与辛渡两人站在原地目瞪。
巴不得快离开此地的乐浪,一手拉着他,立即拐弯走进无人经过的院内,还没开口,余丹波就已先发制人。
“你们谁也甭劝我,我是故意的。”
身后的两人掩面长叹,“看得出来……”
乐浪不断摇首,“改日我定要同玄玉说说……”玄玉分明就知道余丹波是什么性子,为何玄玉非但没告诫过他要收敛一点,反而还任他四处兴风作浪?玄玉是认为他既结得了仇家就一定能解决仇家吗?还是玄玉根本就是刻意任余丹波去报仇?
为人相当小心眼,且余恨不消的余丹波,才不管他们如何作想,一径信誓旦旦地握拳说道。
“下回他们要敢再动王爷的人,我定会要他们拿人头来当代价!”他爱记仇的名声早传遍朝廷了,偏偏闵禄与辛渡就是不去打听打听,先是伤了顾长空再杀了符青峰,他们以为当年与他余家结过仇的康定宴,是在他家门前跪假的吗!
“我看咱们就别找人了,还是回去较妥当。”不愿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轩辕营与女娲营结下梁子的乐浪,按下他的手欲拉他走时,他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丹波?”
两眼直视着院外远处的余丹波,见着辛渡在人群中与某人碰头后,面色霎时变得凝肃。
“他是谁?”顺着他目光看去,乐浪不解地看着那名身着一身仕服挤在一群武将中的陌生男子。
“非敌即友。”认出来者何人后,余丹波大感不妙地看着正与辛渡交谈的那人。
乐浪并不看好,“依我看,日后只怕会是敌。”看他与辛渡的样子,失势熟识。
眉心紧竖成一道深纹的余丹波,在想了想后,一手按着乐浪的肩。
“请你代我转告王爷,我得回洛阳一趟。”
乐浪诧异地问:“现在?”
“对。”他边应着边回头对身后的顾长空背话,“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
顾长空苦着一张脸,“可是……”
“慢着。”乐浪在他急于走人前拉住他,“你不留下来参加玄玉大婚?”
不能等的他摇首,“我得先代王爷找个人。”既然辛渡都已替凤翔找上人了,他的动作可千万不能慢于辛渡。
“什么人?”从没看过他那么紧张的乐浪,也被弄得有些不安。
余丹波深吸口气,“对付敌人的人。”辛渡有他的张良计,他也自有他的过墙梯,只是……
只是他很不愿去求人。
为了玄玉,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他还是得马上启程赶往洛阳,去见见那名多年未见的老同窗,并且让那名比他更没良心的旧友,狠狠敲他一笔竹杠。
对自己大婚一事不若旁人那般热衷的玄玉,在皇后娘娘亲自择定大婚日期后,几乎是在遭人自办公的书案上拖下,送入皇宫中准备时才想起自己大婚一事。
接下来一连串紧锣密鼓,每日每时都经人准确安排计算好的日子,忙碌的玄玉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事实上,一直都与袁天印有所联系的他,整颗心都悬在袁天印派人所带来的只字片语间,反倒对眼前自己的婚典不怎么在乎,至于那名袁天印亲自所为他择的王妃,在皇家婚典过后宗庙入谱之前,他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
她姓庄,名唤冬卿,乃前朝朝散大夫之女,这是他站在皇家宗庙亲眼所得知的名字,除此之外,他对这名齐王王妃,一无所知。
历经过大婚种种阵仗与朝中贺宴之后,终于带着新王妃回府的他,这夜在宝亲王冉西亭的安排下,在府中再次为登门祝贺的长安百官设下喜筵。
齐王灭南有功,宴上自是冠盖云集,不只长安城内的高官们皆到宴,城中获帖的仕商名流也无一缺席,将齐王府内外挤得水泄不通,不想让玄玉在洞房花烛夜就这么一直被绊在宴中的袁天印,在夜色已深但宾客还不肯离府时,找来冉西亭与顾长空设法让玄玉自宴中脱身,这才让连续忙了数日的玄玉,终于有机会喘口气。
在步向新房时,累得有些不分西东的玄玉边走边想,这类磨人的大婚阵仗只一回就够受的了,想当初他在攻南时,也从未如此疲惫过,但当他在来到新房,见着内室里还有个坐在榻上等着他去举称揭盖的新娘之时,他才想到他还有一关未过。
命退房中婢女与下人,玄玉绕过红烛高烧的桌案,走至身着一身喜服、戴凤冠、冠披红纱的新娘面前,站了一会后,直接以手揭起她覆面的红纱,但在那时,就着身后烛火的光影闪烁,他见着了在她衫袖外的手上,那只反射着烛光的玉镯。
不置信的眼眸停滞在镯上许久,他忙不迭地看向等待着他的冬卿,柔美的脸庞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恍然中,他想起了素节那日倚在乐浪怀中,将玉镯赠给他时神秘的笑。
红纱自他的手中掉落至地,低首怔看的玄玉,深感颤动地坐至她的身旁,拉来她戴着玉镯的小手,黑眸无法自她的面容上离开,难以言喻的感激,盛满了他的心中。
虽然他不知道,袁天印究竟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只玉镯,而袁天印又是如何在众帖中寻到这名玉镯的主人,但在他握紧了冬卿交至他掌心的小手时,他知道,为了素节、为了袁天印,他绝不会轻易放开这双手,无论未来如何,也不管将会经历多少风雨,他绝不让乐浪的憾事在他身上重演一回。
遭他一瞬也不瞬,瞅着瞧的冬卿,微绯着脸,垂下双目,静看着他牢握住她的大掌。
“你叫冬卿,冬天生的?”未将她放开的玄玉,以另一手轻抬起她的脸庞。
“冬末。”
他看向皓腕,“这只玉镯……”
“这是传家玉。”冬卿淡淡解释,好奇地看向他也戴了个造型相似的玉镯的手腕,“这龙镯也是王爷的传家玉?”
“不是。”玄玉顿了顿,朝她微笑,“但我相信,它以后会是。”
因夜深而被冉西亭留宿在府中的乐浪,在府中的宾客皆散去后,一人坐在客房里举杯独酌。
一只绣袋搁在他的面前,袋里,所装的是素节与玉权之发,他取来酒壶,在袋前的两只酒杯里盛满了美酒后,再次朝它们举杯。
身后的门扇遭人轻敲了两下,乐浪回首看去,只见一手捧着符青峰的牌位,一手端了盘下酒菜的顾长空,与肩上扛了两坛老酒的燕子楼,一左一右地站在门边,就他俩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俩似乎并不打算任他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一个人窝在房中与素节他们凄清渡过。
怔忡了好一会的乐浪,在他俩踏进门来后,感动地在桌上再多摆三只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