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玉清真人叫住他,起身自案上取来一叠符咒,递与祯王爷。
“真人……这是?”祯王爷接过来,不明其意。
“这些符咒王爷且请带回,贴于房中有辟邪之效,希望能对小王爷有所帮助。”
“多谢真人。”
“唉.不消谢,贫道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他不禁叹息。“王爷慢走,恕不远送了。”
“小王告辞。”
* * * * * * * *
深夜,应君衡躺在房中歇息。
表面上,他的身体仿佛陷入沉睡的状态,然而他的精神状况却一直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的意识仍然存在,而躯体却沉重得丝毫无法移动,仿佛陷身在深沉泥沼中,拔脱不得。这令他有一种浑浑噩噩的惶然感。
靠近了……恍恍惚惚,他浑沌的脑海隐隐闪过这个讯息。
他意识到有个不知名的魅影慢慢地朝他走近。
随着不明物体的接近,他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仿佛受到极为巨大的重量压迫一般……
这一切一如往常。
就在他认命地准备接受和往常一样的折磨之时,那双冰冷诡异的“鬼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应君衡暗暗感到困惑。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那个不明物体静立在他床边。
他无法深思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断飘忽、无法控制的浑沌思维,让他只觉得相当疲惫……
“……居然这么做……”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这几个字飘荡在空气中,空洞洞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幽深空谷的巨响,模糊而不真实。
是谁做了什么?他下意识地这样想,然而游离不定的思绪却让他无法细思。
“我不过…… 想和你在一起……居然……这么对我……”
那个虚幻空渺的声音又再次飘了起来,若断若续地在应君衡耳中盘桓回荡。
“呜……呜呜……好恨……恨……”
迷离的呜咽声响起,重叠在一声又一声的控诉里,交缠成一片诡谲幻异的声浪,音量由小而大.渐渐充斥整个幻样的空间。
哭嚷声回音似的不断在耳中激荡,应君衡再也分辨不出那声音究竟在哭诉、指控些什么,只觉得随着那哭嚎声愈趋高扬凄厉,他的意识也恍惚迷离得更厉害,几乎要飘离脑海……
他不禁有一种幻然如梦的错觉。
也许这只是一场梦吧……什么鬼哭、什么控诉,大概不过是一场还未清醒的幻梦……
就在应君衡意识渐渐模糊之时,一切激狂的鬼叫、鬼哭,全部蓦然而止。
“……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长久的寂静之后,这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声突然拔地而起。
此时,一双冰冷、削瘦如骨的手掌以极为疾迅的速度倏地架上应君衡的颈项,紧紧掐住。
这样的攻击来势汹汹,且丝毫不留余地。
应君衡心下一惊,亟欲大喊,但尚来不及开口,最后一丝意识便已失去。
“喂!君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
隔日将近午时的时候,彦文两兄弟相偕来到应君衡房中。
一进门,心直口快的彦武见到应君衡还睡在床上,忍不住大嚷大叫起来。
“起来了!哪有人这么嗜睡的。真不像话!”彦武说着,大步向前欲唤醒他。
忽然一些散落在应君衡床前地面的纸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好奇地弯身拾起其中一片。
被他拈在手中的黄黑色纸片,是一截相当不完整的碎片,但仍看得出是符咒一类的东西。
一见之下,彦武神情丕变,似乎不胜诧异。“怪了,这是……”
“彦武,你快来!”
彦武正为手中之物讶异不已,先走到应君衡身侧的彦文忽然一声惊叫,打断他的思路。
“怎么了?”他连忙靠过去。
“你看君衡!”彦文示意他看向床上的应君衡。
彦武依言转头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
“我的天!”他失声惊呼,一双骇然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
只见躺在床上的应君衡双目紧阖、面如死腊,一道青紫色的陷痕如同烙印一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颈项间。
“怎么会这样?”彦武惊慌地大喊。
彦文连忙低身坐在床沿,伸手不断拍打应君衡的面颊。
“君衡,快醒醒!君衡!”
“君衡!醒来呀!君衡!”
他们两人交相呼唤许久,才见应君衡的眼睑微有动意。
“还好,君衡醒了!”彦文见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应君衡缓缓地张开双眼,一对晶黑如墨的眼瞳由起先的漫无焦距,渐渐转为清明。
“你们……怎么在这里?”他一见到彦文两兄弟,不由得有些怔仲。
“还说!我们刚才差点给你吓死了!”彦武说着,手里早端过一杯茶来。
应君衡坐起身接过茶杯,不解地问道;“我?我怎么了?”
彦武正想开口说,彦文却举起手来阻止他。
“我先问你,你昨天夜里怎么了?”彦文问道。
“昨天夜里?”应君衡见问,脑中开始回忆起来。
他努力地回想,昨天深夜那段似幻似真的惊悚遭遇,一点一滴地浮现他脑海。
“啊!”他不禁惊叫,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颈项;没想到这轻轻一碰,他的颈子竟传来了阵痛楚,令他微微蹙眉。
“君衡别碰!”彦文圆心抓下他的手,不让他碰触那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应君衡不解地指着自己隐隐发疼的颈子。
“很严重的掐痕。”彦文神情凝重的据实以告。
“什么?”应君衡吃了一惊,似乎相当讶异。
他当然记得昨夜自己的颈项曾遭到掐勒,但他并没想到竟会留下明显的伤痕,因为从前他在夜里所受到的攻击,是很少会留下深刻痕迹的。
“你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千万的吗?”彦文见了他的反应,试探性地问道。
应君衡沉默了一下,摇摇头,不愿多说。
彦文以为应君衡是不明白自己曾发生什么事,感到相当纳闷。
“怎么会这个样子呢?”你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
“还有这些东西也很奇怪!”彦武跟着说道。
“什么东西?”
“这个啊。”彦武指着碎了一地的符咒,说道:“这些不是玉清真人给的符咒吗?昨天我才把这些贴在房里,怎么今天就破碎成这样?”
彦文闻言,四下一望,果然见到昨日彦武才刚贴在墙上的符咒一张不存,全散裂在地。
居然这么做……
应君衡心中忽然响起昨夜鬼物的控诉声。
鬼物所说的,莫非是指这些符咒?他总算明白了;但其他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应君衡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关于昨夜的一切。
“我不过……想和你在一起……”那个鬼物究竟是什么东酉所化,因何会这么说呢?想和他在一起……是谁啊?谁想和他在一起?
“君衡……”彦文见他怔怔的,仿佛失神的模样,不由得出声相唤。
昨夜那些控诉声实在大过于虚浮,他完全无法辨识出声音的主人为谁,甚至连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来……
应君衡兀自沉吟,不曾听得彦文叫他。
彦文只得伸手拍拍他的肩。“君衡。”
“什么?”他抬起头来,顿时回神。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彦文猜测地问。
他静默半晌。“没有。”他回答道。
关于这些事情,他不想多谈论,因为就算说出来,也不见得于事有益,只是徒然增加众人的恐慌罢了。
“这样啊……”
“关于这件事,等姨丈回来,该不该告诉他?”彦武难得一脸凝重地问道:“看这个样子,似乎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应君衡听他如此说,不免疑惑地问道:“我爹上哪去了?”
“泣芜居。”彦文迳自回答他的问题。
“泣芜居?”应君衡闻言,困惑益深。“他又到泣芜居做什么?”
“当然是求那个九公主出手解救你啊!”彦武回答道。“听玉清真人说,如今只有九公主才救得了你,所以近来姨父常往‘泣芜居’跑。”
应君衡听了,微一蹙眉,沉吟不语。
良久之后,他才说道 :“你们如果见到我爹,请代我告诉他,叫他不用再白费心力了。九公主不愿相救,我们也勉强不得,何苦这样三天两头去打扰人家?”
九公主愿不愿意救他,他都觉得无所谓。九公主愿意相助,他自然高兴;不愿意出手,那也就算了,横竖生死有命。为了他自己的性命存亡而使隐逸的九公主时常受扰,他实在于心不忍。
“可是,姨父是为了你好啊!”彦武说道。看着姨父屡次去碰九公主的钉子,他也觉得很生气;可是为了救君衡的命,他又不能叫姨父别再去求她!
“为了我好,就依我的话,别再去为难九公主。”他坚决地说。
彦武还想再说些什么,应君衡蓦然转向彦文,问道:“上一次我麻烦你的事,办妥了没有?”
彦文见问,先是怔了一下,很快地就回想起应君衡日前委托他的事。
他回答道:“那件事我早已按照你所要求的打理好,遣人送去了。”应君衡点点头,“很好,谢谢你了。”“不客气。只是……”彦文的神情似乎微有疑色,但却不再说下去。
他对应君衡此次的作为感到万分不解,但却又不方便问。
只希望,事情不是如他所臆测才好……
第五章
一日,应君衡来到“泣芜居”,一如往常和九公主隔帘对坐。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公主一见到他来,劈头就是一句质问的话。
“什么?”应君衡还摸不清楚状况,丝毫不明白她的话意。
“你遣人送来一堆药材、布匹,有何用意?”九公主冷冷地问道。
应君衡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指的是这件事!
“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我见你似乎身有微恙,基于关心,这才自作主张地送来一些微物,希望你能使得着。”
九公主沉默下来,不置可否。
许久之后,她开口说道:“上一次我和邵嬷嬷的谈话内容,你全听到了?”
她不是傻瓜,他遣人送来的全是一些绫罗绸缎、人参肉桂,倘若不是她和邵嬷嬷的谈话让他听见,他哪会无缘无故送来这些东西?
因为对自己的猜测非常笃定,所以她也不等应君衡有所回答,逞自说道:“你可怜我?”
她的语意平淡柔和,但应君衡却听得出她话中的不悦之意。
他可以感受得到,自幼境遇坎坷的九公主有着极为纤细的心思,且对人充满防御性,仿佛随时随地竖起一身的尖刺来抵御外辱。
但她知不知道,这样竖立在自卑和自怜的敏感情绪上的尖刺,不仅刺伤他人,更会重创自己啊!他不禁要为她叹息。
“当然不是。”他很快的否认,不让她有多胡思乱想的空间。“就算我确实听到你们的谈话,但我说过了,之所以这么做,也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关心?”九公主冷笑了一下,“我还轮不到你关心!”
“是吗?那请问除了我之外,又有谁关心你?”他问,一针见血,直直刺入她心中那道从不曾愈合的伤口。
她怔了一下,一张冷漠的容颜蓦然变色。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彼此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
午后的微风轻轻吹来,拂动隔阂在他们之间的那道竹帘;微微的擦碰声响,依稀是一种破碎的声音。
帘外的应君衡看不见帘内人此刻的神态,但这不寻常的沉默,让他明白他的话产生了作用。
也许,这样尖刻现实的话会深深地伤害到她,然而,也惟有这样伤害她,才能迫使她面对尖刻的现实,不再逃避。他别无选择!
许久之后,帘内传来一串毫无感情的言语--
“说得好,我确实是没有人关心,所以,也不需要你多事。”声音异常冷硬平板,仿佛经过层层的掩饰包装似的。
“我不是多事,而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应君衡坚定地重申自己的初衷。“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承受如此不平的命运;如果你的委屈没有人愿意懂,那就让我来为你分担。”
帘后又是一片沉静。
听了他这番诚挚的申明,九公主顿时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何必对她这么好?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她还是一个不祥的人……
该相信他吗?她不认为世上有真心关怀她的人,除了邵婆婆之外。不该相信他吗?他的言语又是如此认真……不过,就算她相信又怎样?不相信又怎样?这一切,对她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不祥的人,就注定不祥的命运……
“这与你无关。”她决定给他这样的回答,但声音却有丝微弱。
应君衡摇摇头。“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就注定牵扯不清了,怎会无关?”
牵扯不清?牵扯不清……九公主细思这句话,心中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这样出众的人愿意和她牵扯不清,应该是她这不幸之人的荣幸吧!但她岂有这份幸运呢?
静默许久之后,她忽然转移话题地开口:“近来令尊时常驾临泣芜居。”
应君衡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一时没有回答。
九公主继续迳自说道:“他很希望我可以救你;真的……很希望”
“我已经请家父别再来打扰你,这些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应君衡说道。
九公主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你曾经救过我,倘若你要我还你人情,我不会拒绝。”她慢慢地说。
她真的愿意救他,就算还他救命之恩;就算……报答他对她如此关心。
她感觉得出来,应君衡身上的阴气已经很重了.如果不尽速祛退纠缠他的鬼物,性命危在旦夕。
不料应君衡却摇头拒绝。
“为什么?你不想活了吗?”她有些讶异。
“我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必要去强求。”过了片刻,他又说道:“如果,你还记得我曾救过你,那不如……”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顿下来,九公主忍不住困惑地问道:“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就是他的要求?九公主不由得一愣。
“我的名字比你的命还重要吗?”她不以为然的问。
“没错。”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九公主不放置信地望着他,一双清澄的美目漾满惊异。
“殇月。”许久之后,她说:“殇,‘国殇’的殇。”有点哀伤的声音。
应君衡明白是哪个字之后,不禁问道:“谁取的名字?”殇?多么不吉祥的一个字……
“当今皇上。”她简略地说。
当今皇上?那不就是她父皇?想不到皇上居然赐给她这样的名字!
他忽然有点明白她语中的凄凉。
殇有夭折、死亡的意思,皇上如此仇视九公主吗?竟诅咒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夭;何其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