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
烟水江南
江水迤逦,悠悠渺渺地一路延流。
暗夜已过,柳州烟翠湖上笼罩著一片迷离的晨雾,久久未散,令人身处其中犹如置于幻梦一般。
天间的曙光,一丝丝、一丝丝撒向了凡尘,撒在翠绿如茵的湖面。渗透著晨曦,无波的湖水上尽是一片绮美潋滟的迥光。
这样的宁静、这样的祥和、这样一个温柔开始的一日,忒多绮丽哪……
然而诡异的是,那湖之上,却无端端的出现了一样不属于它的所有物——
一艘造工精致的画舫上儿就如此沉静无声地躺在绿茵的烟翠湖湖心中。
照理,柳州的烟翠湖美则美矣,置船本该不是什么困难事儿。可问题就出在这烟翠湖仅是座人工挖凿的小湖,虽提供赏客观湖休憩之用,但却只限于小舟罢了。若真置艘庞大硕美的精致画舫于此,哪还有闲处可供游湖哪?
因此,这画舫此时莫名的出现,的确是诡异极了。
"走,登船舫。"经百姓通报而前来探查的衙门捕快带头登上画舫,预备将目标移至画舫上去瞧瞧,看大伙儿能否在那瞧出什么线索来。
一上画舫之后,众人都傻住了,惊讶的眼睛与嘴巴怎么样也合不拢。
"这……这究竟是怎一回事儿啊?……太、太、太离奇了吧!……什么嘛!难……难看死了,这、这些人成何体统哪?"大伙儿七嘴八舌讨论个不休,咒骂声此起彼落,但群众的一双双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视线焦点瞟瞄,就盼能再看个更清楚些。
画舫内,只见一群赤裸相裎的男男女女昏睡著。他们或坐或卧、或躺或趴,各个姿态皆极尽撩人挑逗之感。
抛散在他们身畔周围的,除了有各式华丽精细的杯盘碗碟之外,还有些撕破的琴谱、摔烂了的古琴、琵琶,以及一件件让人用利器划破的衫裙衣物……
那捕快还算镇定,继续又往前迈了几步。突然,某样新发现的东西吸引住他所有的注意,他弯下身拾起。
是一株桃花枝。杂错的细枝顶开满了一朵朵粉艳如血的娇美桃花。
"难道是她……"捕快失声喊了出来,脸颊上出现了异常的潮红,显得既惊讶又亢奋。
"头儿,难不成你知道是谁犯的案么?"捕快一脸难以掩盖的快意,恨不得就立即开始搜证办案了。他因过分激动而发颤的手握住那株桃花枝,眼瞳中闪著熊熊火苗。"总算让咱们柳州等到这件案子啦!没想到,'摘桃仙'竟然真在咱们的地盘上犯案了!""什么?头、头儿,你说的是最近轰动江南一带的'摘桃仙'?"身旁的衙役大叫,显得不大敢相信。
捕快缓缓一点头。"没错,正是那个自比江南第一女飞贼的'摘桃仙'。"他的目光环视一圈,更肯定了。"这画舫,兴许便是前日杭州傅大户报失的那一艘了。""……"众人皆噤若寒蝉,她……又作案啦!传言道,这大半年来江南一带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好几起至今仍破不了的奇怪窃盗案。奇者之处在于不仅作案者行踪背景未明,犯案时的手法与用意更堪称诡异至极。
据那些被盗失窃者指称,案发当下他们根本来不及有机会见著盗贼,才刚闻到一股清新的桃花儿香味后便浑然不知了,清醒后,身畔总留下一株或白或红、艳丽出奇的桃花枝。其他的,就啥也不知晓了。
因为只有遗下一株桃花当线索查案,世人遂将这新近崛起的飞贼称作"桃花仙",这称号,或多或少都夹杂著对其遐想的绮念吧。
一株娇灿动人桃花枝,以及一位行踪成谜的传奇飞贼。
呵呵,谁不爱幻想哪……
第一章
某夜 威远将军府前
黑暝幽漆的夜色底,无月,风微微。
屋檐顶,一抹修长纤细的影子瞬间刷地飞掠闪过,几转干净俐落的翻身轻跃,随即便迅速地隐没于这座简单朴实的宅邸之内。
今夜,人称"摘桃仙"的女飞贼终于又现身作案了。
"摘桃仙"是别人给封的雅号,事实上,女飞贼自个儿有名有姓,她叫曲昕,是第十一代"盗王"之女弟子的门下高徒。
话说,早在数月之前,曲昕和她另外两个姊妹曲昀以及曲映,就为了想早点达成师父期许她们成就第十三代"盗王"的封号,便彼此打赌竞赛,谁若能于一年内盗回自认为最具价值的宝物,三人评定最优者,即可拥有问鼎"盗王"的资格。
于是乎,这几个月以来,曲昕总是到处练身手,老爱拿些困难的目标当作挑战。一如数天前柳州烟翠湖的那桩奇案便是鲜明的一例,她喜欢向别人的不可能作挑战……
"很好……"曲昕说得极淡然,一如她惯有的性情表现。望着宅邸内部构造,她脸上未带丝毫情绪性的表情。
忽然,也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什么,一睇目,一勾唇,眼角及唇梢均突地漾开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今晚的夜袭行动截至目前为止,尚称满意,唯一欠缺的,就只剩那久闻不如一见,且已即将到手的异国珍品了。
传闻这威远将军府是当今皇帝钦赐给长年戍守云滇地陲之南——"镇南关"威远将军逯惕之的宅邸。
听说近日威远将军因公返京面谒皇帝,不仅迎回了一位邻邦交趾国政变失势的皇太子,还带着不少南国地方的奇珍异宝入宫觐献。
威远将军长年戍守于大宋与交趾国之间,见识过以及所拥有的异地珍品理当不少……因此,种下了此番曲昕欲入府一探底细的动机。
今夜确实是个下手的好时机啊……
她调查过了,今晚威远将军仍要留在兵部与其他边防守将商谈军国大计,至于其余的几位副将手下,则皆因久未返京而相约饮酒寻欢去也。换言之,如今整座威远将军府等于跟个空城没两样,随她是要偷要抢要盗都行!
翻进了将军府后,曲昕遂不再偷偷摸摸了,反正也没人,她索性光明正大的行走游荡于其间,这巡巡,那逛逛的,一时间煞是好不惬意。
推开一扇半掩的房门,她轻步踱了进去。
"……"尽管曲昕笑意微淡,可她心底却得意得很呢,这房间状似书斋,看来她是来对了。脚才一踏入房门内,扑鼻迎来的便是一股异国的薰香味儿。
或许是习惯,也可能只是一种破除不去的感官迷信吧。
总之,就像狩猎人在猎物到手前,总会先闻到一阵浓浓胶稠的血腥味般,此时曲昕闻到的是浓郁的香料薰昧。
进人后,她先是移步至墙边的案柜前,动手取出顶上放置的几件石器。
"嗯,是好货……"她将颜色各异的石器放在股掌中把玩,眼底间闪现着一簇只有在看见宝物时才会绽放的璀璨光芒。
黑漆底,沉浸在盗宝乐趣里的曲昕显然压根儿就忘了还得留意周遭的一切动静……
亦或许,是黑暗底的对手太阴沉,根本就有心不教她发觉。
男子一双锐利如鸷鹰似的瞳孔在黑暗间本能地收缩、放大,收缩、再放大……一瞬也不瞬地紧瞅住眼前这唐突闯入的陌生女子。
她是谁?胆敢夜闯威远将军府?究竟有何企图?
对于此位擅闯者……蛰伏于暗地里的男子眯起眼缝忖想,决定先探探她的底细,再做其他处置的打算。
窗外黑漆一片,微风一拂,成荫的诡魅树影便莫名地遮掩出一幅撩人想像的恐怖画面。盘结繁茂的枝影摇曳个不休,杂着抽咽似的风吟声,飕飕飕的肆扫着窗棂畔。
户外昏暝无月光,甚至连一丝的弱光都透不进这间隐闭着的书斋内。
朦胧底,男子凝望着那名也同样置身在黑暗中的闯入者。因为太暗,根本也瞧不清她的面容样貌,只能依稀辨识出大概的身形轮廓。看上去,来者应是名体态轻盈修长的妙龄女子才对。
只见她的动作举止好像也不特别焦急,任由时间流逝,就这么随兴翻上寻下的探访着案柜里一格格的奇石宝玉。虽见她偶尔流露出一抹惊叹称赞的眼神,但她却并未将它们取走,反而是又放回了柜里去。
为什么不取?莫非他猜错了么?难不成这擅闯的女子并非贼偷?
男子才刚要重新怀疑她的动机时,女子在黑暗中的一个细微动作却意外地确定了他的评估。呃……她终于注意到了。
窥察至此时,男子总算逸出了一抹想当然尔的诡谲笑容来。
"摘桃仙"曲昕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所有的心思呢?
她身子简直被一股震撼的感动给慑得僵住了,那因为极力压抑而兴奋地无处躲藏的狂喜,从她微微打颤的唇齿中释放而出。眸子里,更散溢着发了亮的莹莹光芒。
向来不将喜怒现于形上的曲昕,竟难得地为着眼前所见的宝物露出了她的雀跃。是呵,寻到至宝,今日这场夜探将军府的功夫总算是没有白费啊……
顺沿她目光底的方向一路向着斋内的某一处望去,竟在一面桌案上赫然发现了一只桧木浅盒,木盒里则安安稳稳躺着块石头。
没错,说它是石头也没错,它不过就是块能在黑暗里发光的石头罢了。若非这昏暗的夜色当道,曲昕又焉有机会一窥到它独有的特殊光芒?
躺仰在木盒内的石头表面光滑,无纹无窟,瞧上去不过就只是块顶好看的石头而已。但倘若将它浸在幽暗中,则石头本身便会焕发出一环慑人眼目的奇彩光晕。
很奇妙,那晕开的色泽说不清究竟为哪几色所组成,一层一层的各自独立,但稍一恍神却又感觉好似交融拧拌在一起。
曲昕学盗数载,手上辗转进出过的宝物也不算少数,可眼前的这件她却从未见过。它是什么?夜明珠么?胸臆间狂烧着一股难言的喜悦,她探出那双仍微微发颤的手,欲取出它一泄倾慕之情。
掌心还未落下呢,一扇嵌在墙里的窗棂却突地摇晃着杂声大作了起来,曲昕心一惊,连忙箭步跃至窗畔检查。窗外除却微风拂起的树影之外,再也没任何可疑的地方了。她转身,又再轻踱日那张置着发光石头的桌案旁。
曲昕当下作了决定,就是它了。今夜的战利品就是它了。
决定之后,她遂由襟内的衣褶处取出一枝粉艳动人的桃花来,轻轻地、带著些故意成分地,将它摆置在那面干净的桌案上。随后,旋即俐落的探手拾起木盒内发着异光的石头。
也不知什么原因作祟,那石头才触及她掌心上,就恍若突有一丛野魅的火苗瞬间放肆地烧了开来,沿着那掌心、指尖、关节、手腕……火势一路狂猛地攀窜至她的整只胳臂。
"……"曲昕紧咬住牙关,强忍下那股莫名的、突如其来的虚幻烧灼感。
忍着,一定得忍著,只是幻觉,都是幻觉而已。她镇定心绪如此安慰起自己道。虽这么解释,可那迅猛的烧烫感却的确越来越鲜明了呀!
曲昕一掠眼帘,竟惊见那奔红的野火正由自己的半截手臂处焚烧而上,火舌汹涌如狂潮般侵袭着她……
"啊……"尽管再如何强作镇定,此刻的曲昕终是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看来,你是注定取不走它的。"黑暗中,男子的声音终于显现了,那音调听起来极为悠缈、充斥着一种低迥的沉寂。
就在自己感觉将被那火势纠缠得窒息的一瞬间,忽然,所有的烧灼炙热却全因这声音的出现,而渐渐舒缓了下来。
消失的和它来袭时一样诡异莫名……
"谁?是谁?"曲昕本能的低声询问,眼底,藏着一抹急欲灭口的杀意。
"欸,这话该由本将军来问你才是吧。"
随着男子低沉跌宕的说话声渐靠近,她身上烧着的感觉遂更形消散掉了,紧接着,却反倒是一股冷飕飕的寒凉气息。
他不费丝毫力气便顺利由曲昕手中取回了那块仍在发着奇光的"醒夜石"。那石头美是美矣,但若不小心处理却也极可能会发生些勾人心神、引魂出窍的怪事情来。
就像方才在她身上刚发生的那般状态……
黑暗中,他将"醒夜石"举至彼此的面前,奇彩的光晕映照着他俩,也总算望见了彼此的真面貌。
光晕渲染在他和她的脸庞上,石头顶,亦映现着各自的面貌。一张是睑色铁青、双眸冷冽、桃唇紧抿;另一张则是唇角微勾、神情轻松、掌控自若。
瞅望的一霎间,阵阵纯然的冷冽感遂从曲昕的背脊延伸至头皮深处,她顿觉好冷、好冷、好冷哪!
* * * * * * * *
"将军,咱说这丫头竟敢选在咱们威远将军府里下手,根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嘛!非好好教训一番不可……"生得一副吓唬人模样的军营教尉何敝,转动着他那一双铜铃似的大眼,很认真地在想。"干脆把她扒光了衣服,绑在威远将军府门前警告示众算啦!"一皱眉,一努嘴,都把他顶上的厚卷发、脸上的粗眉与落腮胡给逗得颤动地做了乱。想着想着,何敝遂朝曲昕的身上望过一眼,后者的脸上不露一丝情绪,仅是冷敛着唇眼,连话都不肯多说几句。既没有一般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也缺少一阵如母老虎般的叫嚣。
呃,这丫头小贼的确是很怪咧!
"嗳,粗人就是粗人哪!"忽然,另一记略显尖细的男子声音在何敝的身后响起来,一名身穿锦绣缎面华服的俊俏男子步上来,举起手中的褶扇便往何敞的后脑勺上狠敲了下去。
"哎唷!你这娘娘腔韩味,做啥打咱脑袋瓜子啊?"何敝粗鲁地吼了开。
对于这险险快震破了屋顶的吼叫声,被唤作韩味的男子显得毫不在意。他伸手扭着何敞的一只耳朵,在耳畔慢慢细细地说道:"打一打有什么关系,反正再打,你也不会因此就更笨些。况且,这本来就是你不对呀,不懂得怜香惜玉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想法子欺负人家这位娇滴滴的美姑娘呢?"何敝斜瞪了参谋官韩味一眼,随后就把视线转至曲昕的面前,望一眼那张被韩昧称赞的容颜。他不大甘心地搔搔头壳,居然也害臊了。"就算是个再美的姑娘,也……也不能当贼啊!……你呀,"韩味的摺扇再次敲在何敞的头壳上,不过这次下的力道可就轻得多了。他眼梢带笑,意有所指的睨了睨那位从头到尾眼神都紧追着曲昕不放的将军大人。"人家小姑娘的罪究竟孰轻孰重,当然得由咱们将军亲自发落啰,哪轮得到你在一旁闲嗑牙!"下一刻,两人就都挺有默契、乖乖的安静了下来。四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紧紧跟踪着接下去的剧情……
先前逯惕之始终保持着他平常惯有的沉静,不多言、不表现情绪、不预设立场,只在一旁冷冷地观察对手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