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们去散散步。」说着,他率先踏出门坎,走入苍凉无边的夜色。
她默默跟随他,好半晌,两人不发一语,只是肩并肩静静走着,忽地,一阵冷峭的夜风吹来,翻卷她衣袂,他瞧了她一眼,迟疑一会儿,主动握住她的手。
「妳的手这么凉!」他蹙眉,「冷吗?」
「已经比以前暖多了。」她低低应道,「你不觉得吗?」
比以前暖多了?他怔然迎向她富含深意的眼。她看着他的眼,那么温柔,那么婉约,完全不似从前冷漠无情。
他心跳一乱,忽地不敢直视她,「对了,我们圣兔大人还好吧?妳教导过牠怎么祈神作法了吗?」他借着开玩笑缓和过于激烈的心韵。
「我让牠留在我房里打坐了。」她戏谑地回应。
她开玩笑?火影惊怔地瞪大眼,她竟也开始懂得玩笑了?
「你不必如此惊讶。」彷佛看出他脑海里转的念头,她幽幽一叹,半惆怅地微笑了。
他傻傻看她,她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别过头,「你别净瞧着我。」她娇瞋。
「嗄?」
「别看我,看天空。」她扬起眸,「看这灿烂的银河,多美!」
她也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了吗?他微微一笑,跟着她仰望起天幕上璀璨的星子,以及挂在树梢后,一轮皎亮的满月。
「今晚月色也很美,是满月呢!」他赞叹。
满月?她心神一震,掐指一算,雪容忽地恍然。
「这是『水月』。」她敛眸低语。
「水月?」他愕然,「妳是说今晚是这个月里第二个满月夜?」
「不错。」她恍惚地点头,低声道:「这是神的恩典。」
「神的恩典?」他不懂。
她却不解释,只是默默看着天空,许久,才幽然开口:「你记得吗?火影,你带我潜进羽竹皇宫里那天?」她问,思绪渺渺,回到多年以前的那天。
她心碎的那天。
「……那天,我见到了我姑姑。」
「我当然记得。」火影应道。
一辈子都记得,他心弦一扯,至今仍忘不了那天她令人神伤的崩溃。
「那天,我忽然领悟到一个小国有多么悲哀,一个不能自我保护的国家,注定了受尽欺凌的命运。就像我那可怜的姑姑,即便因为美貌博得羽皇一时的宠爱,到病了丑了的时候,下但羽皇厌弃她,也得不到下人们一丝尊重,死得凄凉。」
宫女们私下都说,这和亲的湘妃不过是千樱送来求和的贡物,她的地位,不比金银财宝高多少,甚至更低。
金银财宝尚可花用,女人失去处子之身也不过是个寻常货色,无啥稀奇。再怎么美的女人,到了皇榻上,还不就只是个暖床的工具?
「……那时我年纪还小,还听不太懂那些宫女们话中含意,可却也明白,我姑姑在那座宫里是受到怎样的糟蹋。」水月哑声道,回忆起多年之前听到的闲言闲语时,仍备觉心痛。
「他们根本不尊重她,根本不把她当成是人。对羽皇跟羽竹国的人民而言,我姑姑只是个求和的贡品,只是贡品而已!若不是千樱太小太弱,我们不会老是让人侵略,我姑姑也不至于客死异乡。她可以留在家乡,嫁给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嫁给一个真正爱她的人……」话说到此,水月忽地哽咽,她垂下眸,掩去激越的眼神。
火影伤感地望着她,明白她心底的难受,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以指腹轻轻按压,试图传递给她一些温暖。
她抬眸,怔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眼底,流过一丝感动。
她颤着手,掌心一翻,十指紧紧与他交握。
「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她低声继续道。
「妳的命运?」
「成为天神殿的祭司,千樱的护国巫女。」她定定瞧着他,「我决定把我自己,献给这个国家。」
献给国家?这字眼太沉太重,教火影胸膛一阵窒闷,他望着水月惨白的容颜,她却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好淡,好浅,却也好忧伤。
「所以我才会嫁给你,明知你可能因此而恨我。」她低喃。
他一震,脑中一片迷惘。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
明白什么?他恍惚地看着她。她究竟想说什么?
看出他的不解,她又是一个微笑,依然那么惆怅且忧伤。
「若不是你,我差点要忘了怎么做一个人。」
他茫然眨眼。
「这么多年来,我遵从长辈们的教诲,遵从我阿姨的指导,努力成为一个好巫女,努力学会怎么控制感情,怎么不让情绪波动--就像你说的,我成了具冰雕,不哭、不笑、无情冷血的冰雕。」她顿了顿,视线落上两人交握的手,「是你,让我重新做回一个人。这双手,让你握着,我便觉得不那么冷了,甚至觉得有些……温暖。」
她扬起羽睫,温柔的眸光与他的在苍茫夜色里交会。
「火影。」她低声唤他,「现在的我,还是座冰雕吗?」
他一凛,望着她在月光照映下格外哀伤的容颜。他伤了她吗?她是不是一直介意着他从前刻薄的评论?
「妳从来就不是,是我胡说八道,妳别介意!」他激动地、恳切地说道,紧握她的手,很为自己之前那样刺伤她而难受。
她心一牵,明白地感受到他的懊悔与不舍,笑靥如红梅,含蓄地绽放后又文静地收敛。
「我下介意,火影,你说的没错。姑姑死后,我的确曾经想要完全封闭起我的内心,我发誓,再也不动感情了。」她对他剖白内心。
「那……风劲呢?」他问她,胸膛里有根嫉妒的针,刺痛他。
「我曾经以为他是个例外。」她别过眸,幽幽道,「我小时候,的确有段日子很迷恋风劲,可这些年来,我对他的感觉愈来愈淡,离宫出走到西方大陆那年,我甚至很少想起他,反倒经常思念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他讶异,「谁?」
她不语,只是伤感地看着他,火影蓦地恍然,强烈一震。
她经常思念的人,莫非是……他?怎么可能?他惊疑不定,她不是爱着风劲吗?他一直以为,她是为了风劲才会嫁给他。
似看出他心内的疑惑,她哑声开口:「我嫁给你,不是为了讨好风劲。」
「那是为什么?」
水眸掠过一道道合影,挣扎许久后,她总算颤抖着启唇,「我是为了千樱。」
「为千樱?」
「嗯。」
「妳是指那晚的预言吗?」他追问,「那是真的?」
「大半是真的,但也有一小半不是。」她苦笑。
「什么意思?」
「水火共生是真的,这场战争的确得合你我之力才能化战祸于无形,可这危难……」却是千樱自己招来的。水月默默在心底说道,唇色惨白。
火影迷惑地看着她,正想追问时,一声直抵云霄的啸声,惊动了他。
他一愣,与水月同时抬头望向远方的苍穹。
又一声尖锐的冲啸,然后,一朵火花当空炸开,映亮了他与她的眼。
他惊骇莫名,她却心下了然。
「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他说,转身就要离去。
她却猛然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他凝步,回首。
她无语,深深睇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说,苍白的唇却一字未吐。
「水月?」他蹙眉,奇怪她忧伤的眼神。
「……抱抱我。」她忽道。
「什么?」
「抱我。」她迎向他,主动偎入他怀里,侧过寒凉的耳,倾听他微微乱了调的心音。
他的胸膛,好暖。她垂敛眸,让自己再一次好好感受这沉稳的、教人心醉的温暖。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他拥抱了,一个道别的拥抱……
她仰起头,心窝酸苦,笑靥却如雪中寒梅,娟秀文雅。
「去吧!」她轻轻推开他,柔声道,「小心点。」
送走怔忡不定的他后,她盈盈转身,步履飘飘,墨黑的倩影,一点一点隐入苍茫夜色……
第十章
冲天的火箭,是千樱边防的探哨用来示警的信号,表示有大军进犯边境。
风翔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命火影担任前锋,率领两千骑兵先行出外城,迎击敌军,其它兵力则分别部署左右侧翼及后卫,在内外城之间的广场整肃队形,随后支持。
分派完毕后,风翔望向火影,「派你做前锋应该没问题吧?火校尉。」这话问来,意带挑衅。
火影却只是不愠不火地响应,「将军命令,下官自当谨遵。只是下官初来乍到不久,便担任此项要务,恐怕经验不足。」
「怎么?」风翔扬眉,「难道你怕误了大事吗?」
「我只怕其它弟兄不服气。」说着,火影清湛的眸光一一扫过几名骑兵统领。
通常前锋这任务,不都是军队里最骁勇善战的军官来接下的吗?奇怪的是,就算平素最好大喜功的军官,此刻也都乖乖默立一旁,没人抢着当前锋争功劳。
是风劲御下太严,不容属下争议呢,还是事情另有蹊跷?
火影微微拢眉,目光朝两个与他较为交好的骑兵统领望去,他们却同时转开视线,他心下更加狐疑。
「呵呵,我瞧火校尉是多虑了。由咱们千樱国的第一武士担任前锋,谁敢不服气?」风翔呵呵笑,老谋深算的鹰眸,锐利闪亮。
火影深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这就马上出发。」
他退下,立刻开始张罗出战事宜,正在广场点兵马时,两个骑着黑色骏马的传令兵吸引了他注意。
「你们去哪儿?」
「启禀校尉大人,风将军派我们送军报。」其中一个回道。
「送去哪儿?」
「一封送王城,另一封送往临西边城。」
送临西边城?火影扬眉。都还没弄清楚状况,风翔便忙着跟临西边卫军讨救兵了吗?
他沉吟片刻,向人讨了纸笔,潦草写下几句,封入家族专用的信笺,交给欲前往临西边城的传令兵。
「临西边卫将军是我叔父,你顺便帮我把这封信也交给他吧!」
「是。」传令兵恭谨受命。
目送一人一马的背影离去后,火影方转回身继续点兵。这两千骑兵恰巧都属于平常跟着他一同演练兵法阵式的那群人,彼此之间已有默契,因此他指挥起来格外驾轻就熟。
点齐兵马,火影右手高举,东外城门开启。
令旗在空中飞扬,两千骑兵昂然奔入夜色,队伍移动虽快,却井然有序,不一会儿,前锋军全数出城,城门再度紧闭。
广场沉寂片刻,忽地,几名骑兵统领骑马窜出,一排排士兵高举着火炬,将沉沉暗夜照得亮眼,一片肃静中,着上军服的老将军站上内城墙,居高临下,好不威风。
「各位,你们都明白自己的任务吧?」声若宏钟的声音传遍广场。
「明白!」士兵们拿标枪点地,以整齐画一的吶喊为应,声动静夜。
「这几年来,我们兢兢业业,努力不懈,为的就是这一天,这荣耀的日子终于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只为真正有资格、有能力统治千樱的主君而战。」风翔振臂高呼,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光扫过广场。
众官兵们凛立原地,神情皆是肃穆。
风翔右手平举,示意战鼓敲响,一旁静立的风成跟着主动率领士兵们喊口号。
「为主君而战!」
「为荣耀而战!」
呼号声响彻云霄,众官兵士气高昂。
「很好。」风翔满意地点头,「光明的未来属于真正的强者,出征吧!」他扬声喊,右手往樱都的方向一指,内城门应声开启,「让我们向王城……」
「且慢!」清亮冷澈的声嗓忽地响起,打断了风翔的指示。
众官兵一愣,无数目光同时往声音来处集中。
一个清俏的五影从城墙后方走出来,在月光下逐渐显现--
是护国巫女!众人愕然。
风翔皱眉,眼底掠过一丝冷意,「祭司大人有何指教?」
水月不语,盈盈来到城墙边,扬起衣袖,举高一面白玉令牌,令牌在火炬照映下光芒温润,优雅而贵气。
「这是摄政王交给我的,见此令牌如见主君。」
是主君的令牌?怎么会在护国巫女手上?众官兵面面相觑,顿时不知所措。
「主君要大家留在这里,保卫边城……」
「妳胡说!」风翔又惊又怒,没料到水月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明明要我们进王城!」
「他要你们留在这里。」水月直视他,嗓音清冷,「你要违抗主君的旨意吗?」
风翔冷笑,「若果真是他的旨意,老夫自然不敢不从。就只怕是背叛者假传旨意,捏造事实,老夫若是糊里胡涂听了,反倒坏了大事。」说着,他拿出袖怀里的令牌。「我这可也是主君给我的呢,他给我的命令可跟妳大大不同。」
水月见他拿出令牌,唇角一勾,盈盈上前,将自己的令牌与他的一合。
两面令牌,恰巧合成一面,中间镂空处清楚地勾勒出一只振翅翱翔的鹰,正是风氏的族徽。
见状,广场上士兵一阵哗然,风翔亦惊骇无比。
水月冷冷瞪他,「你瞧,这两令牌能如此契合,表示我这半面绝不是假货,是摄政王亲手交给我的。」她转过头,对士兵喊话:「令牌在此,临东边卫军听我号令,左右侧翼军留在此处迎敌。」
迎敌?几名骑兵统领交换一眼,同时奔上城墙来。
「祭司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风将军之前就告诉过我们,主君已跟雪乡国使者签了密约,这回雪乡大军进犯千樱,只是故弄玄虚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跟我们借道,攻打羽竹国啊!」
「不错,我们是跟雪乡签了密约,可你们能保证他们不会出尔反尔,顺便攻打我们吗?」水月反问他们,「万一雪乡真的举兵来犯,边城却无人防守,让他们轻易占领,这罪过你们担得起吗?」
「这……」骑兵统领们听了,都是面色一变。
「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是叛徒!八成是被火影他们给洗脑了,意欲坏主君大事。」风翔在一旁怒喊,「来人啊!把她给我抓起来!」
他霸气地下令,却没人敢妄动。
他气得脸色铁青,「怎么啦?你们一个个都聋了吗?我说把她给我抓起来!」
「可是她手上有主君的令牌,而且又是护国巫女……」大伙儿还是犹豫。
开玩笑!谁敢对这位天神殿的女祭司不敬?要是因此惹恼了大神,岂不吃不完兜着走?
「护国巫女又怎样?凡是背叛主君的人都该死!」风翔厉斥,「风成你来!把她给我抓起来!」别人喊不动,他不信连自己亲侄子也敢违抗他。
果然风成乖乖抽出刀来,架上水月肩颈。
「得罪了,祭司大人。」他表示歉意,一面以刀威胁水月不准动,一面命人取来绳索。
拿到绳索,正想动手绑缚时,水月忽地启唇,道:「你敢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