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见过?」茵茵吃了一惊。
「我和妳一样,头一回参加这么盛大的游灯盛会。」
「怎……怎么会?」听到这出人意表的回答,她期期艾艾地歪了嘴巴,险些拿不稳筷子。
「很奇怪吗?」他兀自耸肩,执起酒瓶倒了杯酒到杯里,再举杯啜饮。
「这样不是很可惜吗?错过了这么多年的灯会……」忍不住扳起手指数只,计算他至少错过了二十多年的盛会。
「没有人陪,独自一人前来赏灯有何意思?」这句话说得像在自语,没细闻就让周遭嘈杂的谈话声给掩盖过去,但茵茵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像在培养勇气似的深吸口气。
「如果庄主喜欢赏花灯,以后每年我都愿意陪您一块来。」她努力地控制微颤的牙齿与音量,却回答得和他的自语同样小声。
从费隽淳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听到她说的话,他仰首再喝了一杯,待放下银杯时,深邃黑眸流露出内敛的关怀。
「站了一晚上,妳的腿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还好,有点儿酸,但不碍事。」她咧嘴轻松地笑说。「不过好几次我都想跳起来跟着人群欢呼,后来才想到自己的腿还没完全痊愈……」娇俏地吐吐舌尖。「所以还是忍住了。」
「托妳的福,我才有这机会见识这灯会奇景。」
「怎么会?」她睁大眼珠子拼命摇头,讨好似的将嘴巴嘟得又翘又高,连带抓着筷子此手划脚。「应该是我托您的福才对,否则以我这奴婢的身分,恐怕也没机会出来凑热闹,还来这么高级的饭馆里吃东西呢。」尾音拉长之余,还夸张着脸上的表情。
费隽淳忍俊不住,严峻的嘴角略微松动,漾开一弧开朗的笑痕。
见他笑了,茵茵自己也开心地瞇着眼笑了。
知道她渐渐不害怕自己,费隽淳心里感到十分欣慰,他凝注着她的稚气笑颜,突然间伸出手掌,覆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别净顾着说话,快把桌上的菜吃一吃吧,都是为妳点的。」
脸上忽地飞上一抹红,她听话地将一道道从没吃过的珍品佳肴给扫进肚子里,大概是真饿了的关系,每道菜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倒让他有些吃惊。
放下筷子,茵茵连喝了好几杯清茶,消除口里油腻的感觉,并打了个小小声的饱嗝,不由得掩嘴傻笑。
「我吃饱了。」
他微笑。「是啊,妳今儿个的食欲真好。」
「因为这里的菜好好吃哦,也难怪生意这么好。」茵茵直率地回答。
「还想吃点什么吗?」
「不了,再吃下去很快就肿成一颗球,到时候马车会载不动我的。」她自我揶揄着,灿灿落转笑靥。
「妳若肿成一颗球塞不进马车里,我也会负责背妳回去的。」
茵茵痴痴地望着他,觉得他带给自己的恩惠,已不是她下辈子作牛作马所能报答得完的。
「庄主,你对茵茵真好。」
费隽淳没再说什么,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我们回去吧。」
「好,回去温暖的家!」举起手,她精神奕奕地附和。
家?
费隽淳若有所思地望住她,一个「家」字,勾动他心头多少心事。
但他知道,他会真的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就在不远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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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才拐个弯瞧见那扇阴沉沉的漆木红门,玉宁的心头便无可避免地感觉到凝重,这重量压在胸口可以让人喘不过气,甚至是无法呼吸。
这段路,是她有生以来走得最为艰困与恐惧的一段路,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因为要走进那间房而如此心慌、如此忐忑,像入了地狱要走到阎罗王面前接受审判的感觉一样。
即使如此,玉宁还是战战兢兢地来到门前,伸手敲了几下门板,然后屏着一口气等待响应。
「是谁?」里头传出马云盼森冷的声音。
「二夫人,是我,玉宁。」
「嗯,进来!」
进了房里之后,玉宁转身将两扇门关紧,然而大白天的,这房间的窗户却全部封闭,并做了帘子整个遮断阳光,霉味、潮湿味加上房里透着阴森鬼气,教人待在里头莫不毛骨悚然。
拖着再沉重不过的步履,玉宁恭敬严谨地福了福身,不敢让心里的畏缩表现在脸上,一切力求自然与镇静。「奴婢向二夫人请安。」
懒洋洋倚在几上的马云盼,失掉了以往的丰采,没上浓妆的脸泛着黑潮、嘴唇发紫、眼珠上布满血丝,却闪着异常刺眼的光芒,而那张脸孔也因长时间闷在房里显得气色衰败。
吃力地支着肘,她稍稍挪了挪身子,目光阴骛地扫望玉宁一眼。
「我要妳去办的事,妳办得怎么样了?」
「回禀二夫人,奴婢去查的结果是……下个月月初,庄主正好会出一趟远门,说是要到邻城巡视产业,隔天才会回来。」
「我要确定的日期。」
「呃……假如庄主没改变出发日期,应该就是二月五号。」
「二月五号是吗?」马云盼沉了沉眼,死板板的脸孔释放出惨淡诡谲的气息。
玉宁心惊胆跳着,几乎以为她面对的是个殭尸。
「是……是的。」
「二月五号,哼,时间上应该还来得及。」她忖度着自语,接着又质问道:「妳去查庄主的行事表,应该没让任何人发现吧?」
「是的,奴婢是利用入夜时分才偷偷潜进燕总管的书房里,所以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嗯,这事妳办的好,我不会亏待妳的。」她冷冷地说。
「谢谢二夫人。」
不知怎地,玉宁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个贱婆娘已经不是纯粹的嚣张跋扈,城府深沉的她似乎在暗中计画着什么,却又不让人知道。
她命令自己去查庄主的行事表,看他哪一天不回庄里,玉宁却不懂,这目的是要对那个柳茵茵怎么样吗?如此大费周章,到时庄主回来还不是会大发雷霆,难道这个贱婆娘真有这么愚蠢?
想了半天,一回神才惊觉马云盼正盯着自己瞧,她急忙垂下脸。
「二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玉宁,我希望妳牢牢记住一件事。」
「二夫人请说,奴婢一定牢牢记住。」她不敢怠慢地答。
「别在我背后玩花样、动歪脑筋,否则,依我的脾气,妳该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马云盼面无表情地道。
她慌乱地答:「奴婢明白,奴婢不会在二夫人背后玩花样的。」
「明白最好,我不希望再有人忤逆我,茵茵是一个例子,莲妈也是一个例子,妳若还没有自知之明,我也爱莫能助了。」
玉宁当然懂得她话里的威胁与恐吓,然而她只要一想到莲妈今儿个一早已被派去厨房洗碗,便不觉有些惶惑。
「我就说嘛,她哪有这么疼我呢?到头来还不是替自己女儿说话,我还当她真把我捧在手心里疼呢,哼,全都是骗人的!不过是死老太婆一个!」马云盼愈想愈火,昨晚倾巢而出的忿怒,至今还余波荡漾。
「这……莲妈是做了什么,让您这么生气呢?」玉宁忍不住放胆问。
「做了什么?」她冷冷地笑了起来。「从小到大,她总是顺着我的意思去做每件事,没想到我嫁进这庄里,她对我做的事就很有意见了,我倒要看看,把她赶到了厨房里去后,她还有什么能耐管我的事情?哼!」
说罢,她扶着桌角站起来,晃晃摇摇的身躯,来到了封死的窗前,她回过头,目光凌厉地看着玉宁。
「我再警告妳一次,不许把我交代妳的任何事情说出去,听到没有?」
「奴婢听到了!」她心惊地答。
「很好,那妳可以滚了。」撇回脸,她无情地赶人。
「是,那么奴婢退下了。」玉宁哪敢耽搁,话一说完人已飞快出了房门。本来嘛,像这样的鬼地方,给她再多银两她都不愿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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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消息,茵茵便急如星火地赶到了厨房。
她从秀琼的口中得知,马云盼硬是把莲妈派去厨房工作,还吩咐厨娘李婶,务必让她做那些个最耗体力又最为辛苦的工作,像是提水、劈柴、洗碗、搬重物等杂务,明明是两、三个人分摊做事的分量,却要莲妈一个人独自做完。看得出这回马云盼是狠下心要让莲妈吃点苦头,完全不顾这十七年来的养育与疼爱的恩情,如此恩断情绝,令人心寒。
尽管茵茵和莲妈已有好些日子没碰面,但莲妈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就算她疼的不是自己,茵茵也不可能坐视这事。
「李婶,妳有没有瞧见我娘?」在厨房绕了两圈,茵茵急切地拉住了刚走进来的李婶。
李婶一见来人,楞了好半晌回不过神,难以想象这标致姑娘就是先前那个瘸了腿的黄毛丫头。
「她……她在井边刷锅子。」
「谢谢。」匆匆放开李婶,茵茵二话不说又冲了出去。
说冲是夸张些,她的腿还没完全好呢,但速度上却加快不少,到了厨房后方的一口水井边,茵茵一眼就瞧见蓬头垢面的莲妈正奋力刷着一只黑锅。
自小跟着马云盼的莲妈何曾沦落到这等局面,穿著粗布衣衫蹲坐在板凳上,一脸憔悴与沧桑,像是经历了不少折磨。而且天气这么冷,可见得井水也是冰的,莲妈的手一碰触到木桶里的水,就冻得缩了回来直打哆嗦,不住地搓着手摩擦生热。
见到此景,喉管忍不住涌上一阵哽意,她轻喊出声:
「娘……」
听到这声充满不舍的呼唤,骤见莲妈抓着铁刷的手抖了抖,直到茵茵已经来到她面前,她才慢慢地抬起头。她神色镇定地看着茵茵,却掩不住眼底的错愕与惊震,难以置信眼前这亭亭玉女的娃儿是她养了十七年的瘸腿丫头,心里也当下明白,何以庄主会看上这丫头,还特地请大夫来治好她的腿。
莲妈不由自主地瞪着她的下半身,在确定她的瘸腿子已被治好后,表情变得加倍冷冽。
「妳来这做什么?」
「娘,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二夫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妳?」茵茵激动地问着,眼眸迅速蒙上一层泪光。
莲妈强咽口气,逼自己硬起心肠,冷着语气:「不干妳的事,妳走开!我不想看到妳。」又低头继续刷锅子。
「怎么会不干我的事?」她愠怒地抢过锅子,心痛难当。「妳是我的亲娘,如果二夫人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这样对妳,我不可能不管的!」
亲娘?听着她反复喊着自己娘,莲妈竟恍惚地笑了,笑完后神情一凛,极度讽刺地瞪住她的脸。
「很可惜,我从没当妳是我的女儿!我根本不疼妳,根本不管妳的死活,妳应该清楚得很。」
茵茵的脸在瞬间变得刷白,但她仍努力地保持冷静,不让自己轻易被她的话给击倒。
「娘,我知道妳不喜欢我,可无论如何,我是妳养大的,在我心中,妳永远是我的娘。妳疼不疼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要您受委屈……」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放缓口气,哀求地道:「所以,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好?」
对于茵茵的一片孝心,莲妈是始料未及的。她以为在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她会死心不认自己这个娘,但--
莲妈咬了咬牙,铁了心不让自己软弱,况且这是她的报应,她根本不算是在受委屈。
「所以我说妳笨!妳傻!我从没遇过像妳这么愚蠢的孩子!我说不理妳就不理,妳别烦我,快把锅子拿过来!」莲妈绷着脸厉声道。
「不,我不还妳!除非妳让我知道二夫人为什么要赶妳来这儿吃苦?」茵茵固执地将锅子摆在身后。
「我喜欢吃苦不行吗?要妳多管闲事!」莲妈气极,站起身不由得发抖。
「我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鼻头一酸,眼眶一热,两串眼泪扑簌簌地滚下脸颊,茵茵用手迅速抹去,却阻止不了接二连三滚下的泪。「我瞧您这样,我心里有多难受,您知道吗?要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去心疼自己的亲娘,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啊!」
莲妈心头震动,同样红了眼眶,却不断强迫自己忍住,忍着不去难过、不去心酸、不去想那个马云盼的铁石心肠、也不去想茵茵一厢情愿的傻……
「好!妳不把锅子还我是吧?没关系,妳现在可是庄主面前的红人,我得罪不起妳,但我走可以吧!」丢下铁刷,莲妈气红着脸怒冲冲走人。
茵茵却跟着扔下锅子,死命拉住她。
「娘,您别这样!我求求妳别这样对我,我没赶妳的意思呀。」眼泪模糊了视线,连鼻涕都淌了下来。
「不许哭!妳哭成这样是要让人误以为我骂妳了是不是?」莲妈火大地朝她耳边吼。
茵茵却拼命地摇着头,怎么也不愿松开抓着莲妈的手。
「妳放手!」
但茵茵还是摇头。
「妳……妳……」她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心里真正气恼、痛苦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来自于自责的声音。
老天,你要惩罚我有很多种方式,但你为什么要让这丫头如此痴傻?我根本没疼过她,她为什么要因为我的处境而哭成这样?
她多想对茵茵说:不值得!妳不值得为我难过!我现在变成这样,妳应该额手称庆大声欢呼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呢?
茵茵用袖子擦去鼻涕,继续拉着莲妈的手臂。
「娘,妳不要生我的气,不然……我……我帮妳洗锅子,妳不要生气。」说着就捡起锅子预备走回井边。
「用不着妳来洗!」莲妈眼明手快地迅速夺回她手中锅子。「妳走!妳只要给我离得远远地就行了!」
「娘……您一定要这样吗?」她难堪地咬住下唇。
「叫妳走妳听不懂是不是?」莲妈仍然怒气凌人。
茵茵的泪再度不听指挥地掉下,却没有一丝力气再说什么,分辨不出自己是心灰意冷,抑或心痛到了无知觉。
「好,我走……我走就是了……」带着一颗受伤过剧的心,茵茵凄怆地掩着脸离开了后院。
原来,即使马云盼已经不在乎娘了,娘仍然不会把注意力移回自己身上,也永远不会疼爱自己;不管她有多么奢盼娘回心转意,这个奢望依旧只是个奢望……
那么,她就算流尽了眼泪又有什么用呢?
第十章
才刚踏进绿荫阁,费隽淳便听见一阵阵细碎的哭泣声。
直觉地拢起肩心,他放慢脚步来到床榻边,隆起的锦被显然闷了个人在里头,拱成一座圆滚滚的山,又像只小白熊不时抖动着。
光听那沙哑难辨的音调,他判断她已经哭了很久很久了;厅堂里那一桌子的菜动也没动过,可见她是从下午开始哭的,如今都已入夜,她还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哭,不得不佩服她的哭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