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律有耐心地等着这个小乞丐呕吐完,却发现他满是泥泞的污脸又涨红了起来。
他皱皱眉,怎么?他又想吐了吗?
“喂!小乞丐,你还好吧?”
他的嗓音略带慵懒,蛮好听的。蒙贞花了几秒钟才真正弄懂他的话。
她倏地瞪大眸子,不敢置信地把微张的小嘴张得更开……什……么?她有没有听错?乞丐?他当她是乞丐?她竟然遭到如此侮辱?
“可恶!我不是……”她正要开口反驳,站在后头的雷天昊却踱上前,大手粗鲁地按住她的额头。
“这小子是不是生病啦?没有发烧啊,怎么脸红成这样?”他开口的对象是嵇律。
“你做什么?!”蒙贞惊得甩开他的手,连连向后退了三步。
此时蒙贞才看清楚雷天昊的长相,她吃惊地轮流在他俩的脸上梭巡,二人相貌各有千秋,却同样散发惊人的魅力,奇怪,洛阳城的男人都这般好看吗?她成长的穷乡僻壤纵使打着灯笼找一辈子也找不着这等人材……
等等!他叫她什么?小子?他们以为她是男的?
蒙贞低头瞥了眼自己身上的衣着,她忘了自身此刻正穿着男装。
她从小就爱穿男装跟着义父满山遍野找药材,长大后养成习惯,总觉男装比女装方便,穿女装时反倒觉得别扭,义父说了她几回,见改不过来,也就随她了。
这衣服虽然有些补丁却洗得很干净,只是经过刚才的蹂躏,看起来确实是有些褴褛了,不过也不能光凭衣着就认为她是男的呀!她有长得这么差吗?一路上被她诊治过的两户人家还一直希望她能留下来当他们家的媳妇哩。
哎!她其实应该跟他们收医药费才对,起码在面对现在这种状况时能穿得体面些……
去去去!她暗捏自己一把,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她干嘛不好意思啊?究竟是谁害她这么狼狈的?
其实蒙贞没看到自己脸上的泥污,不然的话,她绝不敢如此瞪着他们。
雷天昊翻了下白眼,这小叫化发什么呆啊?他转头向嵇律道:“他是不是摔到头了?怎么反应有点迟钝?”
嵇律专心地看着她的眸子,他很少看到有人能在短短的几秒钟内,流露出如此复杂丰富的情绪,有趣极了。
蒙贞想开口反责雷天昊的话,嘴巴一张,却生平第一次觉得气馁,毕竟在他们面前,再怎么高傲的气势都会不翼而飞。
她瞪了他们一眼,没说话,低头瞧自个儿的脚尖。
嵇律随着蒙贞的视线看去,那破旧的棉鞋前端有一个破洞。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难得放柔。
“蒙贞。”她没好气地回答,也不想辩驳自己是男是女,反正被当作小叫化面子全无,随便他们啦!
嵇律看着她显露的倔气,眸中闪着趣味。“你的脚踝怎么样了?能走吗?”
“还好。”她包袱里全是药材,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嗯,给你点银子。”嵇律伸手一掏钱袋,空的。
“不!不必了!”蒙贞猛摇手,向后退了一步,她才不要他的施舍。
嵇律没理她,转头朝雷天昊道:“你那儿还有剩的吗?”
“我说不要银子了,真的!”蒙贞急道。
雷天昊摇头。他们的银两全洒光了。
“清巽呢?他身上应该有。”
“不晓得到哪去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
二个男人越过她头顶交谈,仿如当她是空气般的不存在,全然不把她的抗议当一回事。
一股被轻视的侮辱感迅速填塞胸膺,毫不思索下,她激忿地朝他们怒喊:“我才不是乞丐!你们这两个人怎么搞的?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说了,我不要银子!”
噼哩啪啦的怒吼让二人迅速转向她。
他们二人显然都有些吃惊,从来没有人有那个胆量在混世太子面前如此嚣张。
可是他们却破天荒的没有生气,她的愤怒咆哮只让他们感到新鲜有趣,嵇律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了一下。“我伤了你的脚,理当贴你医疗费。”他从腰际解下一块玉佩递到她手中,不再理会她,和雷天昊举步离去。
“等……一等。”蒙贞不敢置信地看着被塞进手里的玉佩。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随便送人?”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听起来不像平常的声音。
嵇律停下脚,面无表情道:“那只是个身外物。”
为何他感觉到她话中谴责的意味大过感激?
“身外物?它对你没有意义吗?”她有丝茫然地瞧着掌中的玉麒麟,难掩的激动和强烈的失落感,不协调地在她胸臆一起翻涌。
嵇律神色微变,转硬的眼眸矜冷如锋,他盯了她一眼,没说任何话,和雷天吴大步离去。
蒙贞望着他遒健的背影,觉得他最后那个眼神带有一种奇怪的嘲弄意味,可是嘲弄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这只玉佩?!
蒙贞再度低头看这块只有寸余大的精润玉佩,一股凉意透过掌心传到心底……
她端详着,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竞微微颤抖起来……
第二章
她万万没料到两只麒麟竟会在如此戏剧化的场合下重逢。
这麒麟蒙贞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了,方才她一眼就认清楚,这绝对是另外一只麒麟,不会有错的。
那个随手递出玉麒麟的人一定就是嵇祺!嵇家的长子,拥有玉麒麟的人。
她掏出右手一直紧捏着的东西,放在掌心左右一对照,两只一模一样的麒麟在灿灿阳光下栩栩如生.如同孪生般,一样的神态,一般的大小,不同的是一个是玉雕,,一个是金镂。
蒙贞翻看玉麒麟的背面,不出所料,和金麒麟相同的左下角一样刻有一字,是个“彖”字,她自己的金麒麟上刻有一“系”字,以前她就在想这“系”字根本不完整,另一只麒麟一定还有刻字,今日一见.,猜测果然是对的,合起来恰是个“缘”字。
看来这两只麒麟倒有灵性,自个碰在一块了。
从小老爹就对她耳提面命,不断告诉她,还有另外一只麒麟,她的夫婿就是拥有玉麒麟的嵇家人,这只金麒麟是极重要的信物,千千万万不能丢了,她从小倒是一直把麒麟视为宝贝,不是因为它是信物,而是因为它是她与血缘亲人问唯一的联系之物。
不是她不相信老爹的话,但是要她相信认物指婚这种荒谬的事情,她倒宁愿相信隔壁阿龙要她嫁他时所流的眼泪是真的。
跑这一趟,完成老爹遗愿的成份大过自己的意愿,说实在的,她又不认识对方,干嘛要嫁给他?更何况人家也不一定会娶她。
今天果然印证她的想法了,人家不是一出手就把麒麟给送掉了吗?
蒙贞在心中自嘲着,幸亏昨晚才进洛阳城,今天阴错阳差就发生了这事,瞧对方那身傲气与装扮,嵇家铁定不是寻常人家,自个突然跑去登门认丈夫岂不笑掉嵇家大牙?
她虽然对这婚事不冀任何想法,可是那男人随性轻忽的态度却也激得她十分不满。
玉麒麟对他应该也是一个信物,一种承诺。可是瞧瞧他珍惜的程度,跟他一比,蒙贞觉得自己顿时成了可笑的蠢蛋。
这辈子她绝不承认她有另一只麒麟,这件没面子的丢脸事情打死她都不愿再提起。
她将两只麒麟一同放进口袋里,开始重振精神思忖今后的生计,至于那个高傲自大又可恶的嵇祺,去死吧!
她边走边诅咒,走了两条街后,无意间弯进了一条窄巷里,刚巧有个穿着蓝布衫的中年汉子从一扇后门探出半个头来,朝左右张望,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还有没有人?”
蒙贞离他近,被他吓了一跳。
这汉子瞧见蒙贞看着他,点了点头,伸手抓了她的胳膊将她拉进门里,道: “你也是来应征的?好……唷?怎么这么瘦?这粗活你能干吗?算了,看你的运气了,这里总比在外头流浪乞讨来得好。”
“我不是……”蒙贞还没搞清楚状况,那汉子拉她进门后就走掉了。
蒙贞站定后才发现庭里还有一群人,每个人似乎彼此都不认识,离她最近的一个年轻男孩开口问她:“你也是来应征的?”
“应征什么?”蒙贞反问。
男孩不解道:“你不是来应征长工?那你进来做什么?”
“我是被拉进来的。”
她转头瞧看四周,见那蓝布衫汉子在不远处毕恭毕敬对一个瘦小老头说着话。
“唉,这里究竟是哪里?那个人是这里的主人吗?”蒙贞指着那老头问男孩。
“你不知道这是哪里?”男孩像在看怪物似的瞠眼瞧她,接着看到她背的包袱,一拍额头,一脸恍然大悟地道:“哦……你八成是外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嗯,我叫蒙贞。”
男孩压低嗓子道:“我叫王彦和,你叫我阿和就行了,这里是六王爷府,那个老人才不是这里的当家,他是待会要面试我们的总管,姓贡,待会轮到你的时候,要记得抬头挺胸,回答时声音要大,这是我娘教我的。”他热心地指点她,接着耸一耸肩又道:“我觉得我被录用的希望不大,不过我娘要我来试一试,因为年底我第五个弟弟就要出世了,家里又多一张嘴要吃饭。”
蒙贞感到好笑道:“你怎么那么肯定是个弟弟?”
大男孩又习惯性地耸一下肩。“我们家都是男孩子,大家都知道我娘会生弟弟,我爹几个月前上工摔断了腿,家里的存粮吃得差不多了,我是老大,我娘说我已经可以出来挣钱了,如果能录用就好了,六王爷府的待遇很好,管吃住,这样一来,我家少了我吃饭,弟弟们可以多吃点。”
嗯。吃饭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听到这里蒙贞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她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早已饿得两眼昏花了。
“我们会看到六王爷吗?”蒙贞打断他吃饭的话题,再让他讲下去,她可能真的撑不住。
“不会,六王爷不住这里,这里现在是嵇世子的住所。”
“嵇?”蒙贞顿时瞪大眼睛,心底一惊,不会这么巧吧?这洛阳城到底有多少人姓嵇呢?
她一把扯着男孩的衣袖,急问道:“你说六王爷姓嵇?那他的长子是不是叫嵇祺?”
“嵇祺?”男孩正要开口之际,突然被一阵骚动转移了注意力。
他和蒙贞同时转头瞧去,有个丫头从小径的另外一头急跑过来,一路嚷喊着:“贡爷,不好了!贡爷”
贡永微眯起眼,不慌不乱地迎向惊慌失措的丫头。“耐冬,什么事?”
他虽然已年过六旬,一双犀利的眼睛仍旧霍烁有神,他是嵇府精练老到的执事总管,嵇府每天几百件大大小小事情全是他打点处理,上下百余名仆佣也全由他调度指挥。
“老……老祖宗……又不好了……”被唤做耐冬的丫头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啊?”贡永一听脸色也跟着大变,他急跟蓝布衫汉子交待道:“阿义,快去请大夫过来,等等!回来!我话还没交待完,你猴急个什么劲!”
本来已经转身奔去的贡义听到他爹的斥责,面红耳赤地走回来。
贡永指指等着面试的这一群人。“叫你弟弟阿仁过来处理这里,还有,先禀告世子。”
“爷他一早就出门去了。”
“他回来了,我方才见他进了书斋。”
“是。”贡义这次特别停留了几秒钟,确定贡永无话,方才转身办事。
贡永问耐冬道:“老祖宗在镜园?”
“是的。”
贡永举步迈去,他和耐冬都焦虑不堪,谁也没注意到背着行囊的蒙贞竟然跟在身后,也进了镜园。
“啊?贡爷来了!”
“老祖宗怎么啦?”贡永跨进屋内急问。
蒙贞一眼便看到有位双鬓灰白的雍容老夫人斜靠在贵妃榻上,双目紧闭,面色不自然地潮红,几个束手无策的小丫头哭丧着脸围在一旁。
有个丫头带着哭音道:“老祖宗今天咳得稍微厉害了些,可是原本还好好的,哪知道才一转身,老祖宗就讲不出话了。”
蒙贞趁大伙混乱之际,悄悄移身到老夫人的身侧,按了手臂内侧的尺泽穴,接着又朝手腕太渊穴揉了几下。
“你干什么!”一声惊喝在她身后猛然响起。
贡永看到这个面容污秽的陌生小子竟然出现在老祖宗身旁,这一惊非同小可,迅速一把揪住蒙贞的手腕。
“哎哟!好痛!放手啦!”别看贡永是个瘦小的老头,他有功夫底子,蒙贞被他的手劲弄得疼得大叫。
贡永依旧牢牢抓着她,两只眼睛瞪得像牛铃一般大,厉声喝道:“说!你是谁?怎么混进王府来的?”
王府内莫名奇妙出现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怎不叫他诧异?更何况这小子满脸泥污,连鼻子是高是扁都瞧不清。
“我……我是在救她……”蒙贞手腕痛得都快瘀青了。
“你会救人?天还会下红雨咧!你这臭小子到底是怎么溜进来的?”
贡永正想仔细盘问,躺在贵妃椅上的老夫人咳了几声。
“啊?老祖宗醒过来了!”小丫头兴奋地喊着。
贡永转头看去,果见老夫人悠悠转着眼球,顾不得抓蒙贞,他趋上前探视,任蒙贞挣脱箝制。
“老祖宗?您感觉怎么样?”
蒙贞见没人理她,恨恨地甩了甩手腕,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又从背囊里拿了一颗药丸,走到老夫人身旁利落地将药喂进了老夫人口中。
贡永只顾指挥丫头,而屋内的人注意力也全不在蒙贞身上,待看清她的举动时全都吓得嘴巴老大合不拢。
“啊?”
贡永这一惊连冷汗都淌出来了,他猛揪住蒙贞的前襟,用力拉到自己跟前。
“你这混小子给老祖宗吃了什么?”他气急败坏地怒道。
“药啊,化痰止咳的药,她被痰咯住了才会昏死……”
“快!想办法让老祖宗吐出来!快!”贡永急得焦头烂额,根本没耐性听她把话讲完,对着一旁的丫头穷吼。
可是药已经吞进老祖宗的肚里,怎么拿啊?贡永又在旁厉吼,急得丫头们个个手忙脚乱,慌成一团。
“那是药……”蒙贞无奈道。
“住口!”他凶恶地截断她的话,“混小子,你又不是大夫,竟敢胡乱给老祖宗吃不干不净的东西。如果老祖宗有了万一,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才怪!”
“可……可是她好了呀!你自己不会看哪?”蒙贞被他抓在胸前气鼓鼓地指着背后。
贡永偏头一瞧,看到嵇府的老夫人真地坐了起来,不禁松开蒙贞的前襟,吁出一口气来。
“老祖宗,您醒过来了?可把老奴给吓死了。”
老祖宗一脸慈眉善目的菩萨模样,她眸中闪着聪黠的柔光,好心情地对着满屋子的人道:“唷,你们围着这一大群人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