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美心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注意力马上转移,叽叽喳喳地说着在灯会上的所见所闻。
孙奇遇世故的察觉出王之铁不寻常的沉默,便微笑告辞了。
屋里只剩表兄妹俩。
王之铁温文儒雅的脸庞上浮漾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怪异表情,虽带着笑,却笑得冷冰冰的,教人打从心底直冒冷汗。
“表哥,你别……”她欲言又止。
“甜儿!”王之铁缓缓的道:“你受了惊吓,先回房去睡。”语声轻柔,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举步又回首,“那你呢?”
他不作响应,径自走了出去,很快地就不见人影。
“黄大虎惨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
她没见过比表哥修养更好的男人,却也没有人比他更护短。
她并不可怜黄大虎,只是她不希望表哥为了她而惹上麻烦。
可既然她阻止不了,便不去想了。
* * * * * * * *
翌日清晨,王之铁如往常般坐在窗前读书,生活作息均不见任何异状,郭甜甜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直到石婆子那喜欢道听途说的长舌兴奋的说着,“不得了的大消息啊!县老爷的外甥黄少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脱光光的睡在城墙上,也不怕给人看笑话!”
郭甜甜一下子睁大了眼。
“够了!”王之铁稳坐不动,甚至连眼皮子也不曾掀动一下,他面无表情的说:“收起你的多嘴多舌,去干活!”
“是、是,不打扰你读书了。”石婆子是懂得看脸色的,赶忙到厨房里去。
郭甜甜以小手掩口,噗哧笑了起来。
她顿时觉得心情好好,信步走出屋外,春风轻轻地吹拂,拂动她黑亮的发丝,也拂起她心湖上的涟漪。
突然,她瞧见小溪里缓缓漂流过几片花办。现在仍是早春哪!那些花儿便已盛开过、又凋零了,可曾受人怜惜?
她怔忡着,突然怀物感伤来。
几时,轮到她花开复花谢?
她猛然摇了摇头,表哥说过,不可以伤春悲秋、自寻苦恼。
水在流动,水中的倒影也在流动,看不真切,但除了她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她回过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实在不敢置信会再见到这个人——
“金嫁山庄”四庄主金鹰!
第三章
柳阵花围云锦窝,
一见情多,
恨雨愁云病如何,
为我,
为我。
──张可久.庆宣和
雕工坊。
金鹰将打造好的发钗收入锦盒中,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是一对花样简单清雅的银簪,上头坠着紫玉玦,参差地插在发髻上,有若两弯紫月高悬,雅而不俗。
他一直以为容貌平凡的女人才需要光彩夺目的珠钗来妆点姿色,至于天生的花容月貌,则以淡雅的妆饰愈凸显其高贵。
灯会上,每个擦肩而过的年轻姑娘几乎都是刻意打扮过的,只有郭甜甜没有画眉,也没有施脂粉,自有一股清媚明丽的丰姿。
金鹰为自己的念念不忘而发笑,原来他也喜欢漂亮的姑娘。而且,在经过一番辗转思量后,他明白了她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子,才会不考虑后果的替吹箫少女出头。
不过,他尚未真正动情,也完全没想到成亲这回事,有三个哥哥挡在前头,他乐得逍遥!
他一踏出雕工坊,就被金鸰给拦住了,认真严肃的警告他——
“忘了郭甜甜,不可以去找她!”
他几时说过要去找她了?金鹰一双浓眉不悦的拧了起来,火大地道:“有三个哥哥唠叨已经够烦了,你的嘴巴最好给我闭起来,这辈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金鸰无惧的道:“我不是要管你,四哥,而是要提醒你,郭甜甜不是你可以亲近的姑娘。”
莫名其妙的瞪她一眼,金鹰问道:“为什么?”他捺着性子等她说下去。
金鸰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她将派人打听到的消息转述一遍,相信以四哥恩怨分明的个性,必然会排斥一个没有节操的女子。
果然,他那双浓眉此刻已皱成一团。
金鸰再接再厉地道:“四哥,你是不是心里有点不舒服?告示贴了好几天,偏偏不见有人来挑战赢得铁嫁嫁妆,你……你可别难过,不是你不够好,也不是铁嫁嫁妆不吸引人,至少,飞梦曾暗示过她很有兴趣。”
一双鹰目危险地眯了起来,他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早该猜到你联合金算那老小子搞这套稀奇古怪的把戏,骨子里根本是在算计我们四兄弟成亲!”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金鸰赖皮到底,不想被四位兄长开堂大审。“我手无缚鸡之力,可没那能耐押你们拜堂成亲,何况,那是爹娘该做的事,不是小妹我。”
“给老子装蒜?”
“是你自己多心了。”
金鹰确信他没有判断错误,这鬼头鬼脑的丫头片子在算计他,真该早点把她嫁出去的!有三个兄长给她设计还不够,居然连他也想设计?!
他整整十二年跟在乞丐师父身边苦学武艺,听师父讲述江湖上的道义法则、阴谋诡诈,又花了三年的时间行遍大江南北,若非他身为“金嫁山庄”的四庄主,必须继承家业,否则凭他这一身武功,很快就能在江湖上打响名号。
他外表粗鲁不表示他愚笨好骗,他的个性直来直往,做不来精明的奸商,但是,以他阅历之丰富,想欺他瞒他算计他,还得要更高明一点的道行!
金鸰被他阴沉不定的目光打量得心慌意乱,反倒情愿他出口成脏的骂人,那样还比较容易应付些。
“四哥……”
他转身便走。
“你……你要去哪里?”她诧异的问。他应该回房补眠才对,却往相反的方向走。
“去找郭甜甜!”
“什么?你居然……”她张口结舌。
他大笑,“人算不如天算!五小姐,你小心别气老了。”
金鸰猛然跺脚,可他已走远了。
* * * * * * * *
一弯清溪弄春柔。
流水清澈,呈现透明的翠绿,溪畔的少女神态安详,没有丝毫工于心计的精明,显得那样轻灵出尘。
金鹰伫立在她身后好一会儿,她才从水中倒影发现他的存在,足见她神游太虚有多么专心。这样一个外表看似冷静俏媚、眼神却低低倾诉着梦幻衷曲的女子,如此矛盾的组合,有可能为了抢夺一名男子而害死亲姊姊吗?
郭甜甜没想到金鹰会找上门来,有些忐忑不安的问:“公子为何而来?”心口没来由的缩了一下,本能的退开两步。
“我来讨债。”他中气十足,毫不客气的说:“我这人不作兴拐弯抹角那一套,你欠我的,我要讨回来,就这么回事。”他记性好,知道她不喜欢他自称“老子”,便收敛了些。
她生平没见过这样恶霸的人,只能傻怔怔的又问:“我欠你什么?”
他眯着眼道:“你忘啦?我把你从黄大虎手中救出来,等于救你一条性命,这份恩情大不大?虽然你说过‘有缘再谢’,但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我只当放屁,我要什么,向来都是直接拿,现在我来讨回你欠我的恩情。”
她没忘了他的仗义相救,但是,被人上门挟恩索债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对他仅存的些许的好印象也没了。练武之人不是该除暴安良、锄恶扶弱吗?既然做出侠义之举,为善不图报答才是君子风范吧!显然他不是。
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金鹰觉得很有趣,知道此时她对他的评价再低不过了。他有点不舒服,却又莫名的感到安心,为了破解金算和金鸰联手设下的逼婚计谋,他需要郭甜甜,因为金鸰绝不会使诡计逼他娶郭甜甜,他可以安然度过这一关。
郭甜甜依然温和有礼,谁教自己的确欠他一份恩情。她平静的问:“不知公子要我如何报答?”
金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那是“金嫁山庄”贴出来的告示,在灯会上广为流传。
郭甜甜自然也看过,但她不以为那跟自己有关。
她迷惘的看着他,“这与我报答你又有何相干?”
金鹰是个极爽快俐落的人,可此时那张粗犷的脸庞上也不免出现一抹尴尬的神情。“我要你去揭告示,只要你有办法让四庄主衣着得体、讲话文雅,便可以得到四庄主亲手打造的铁嫁嫁妆和一千两银子。”
她端详着他,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似的。“可是,四庄主明明是你……”
他笑了笑,“对,这个赌注你可以赢得很轻松。我发誓,我会当一个乖学生,不让你漏气、难堪。”
“听起来好像在作弊。”她不会拐弯的正直脑袋总觉得这么做不光彩。
“不,你是在帮我的忙、报我的恩;而我呢!则是扳回一点颜面。”
“什么颜面?”
金鹰没有回答,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郭甜甜。他不能坦白告诉她,他怀疑金鸰在算计他们四兄弟娶妻,一方面怕郭甜甜会拒绝蹚浑水,另一方面则担心她会就此赖定他,无论是何者,都是他所不乐见的。
他真不像富贵人家的公子!郭甜甜有趣的想着,难怪告示中所提的条件是要设法改变他的外表和粗鲁的言行,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积重难返,何况他基本上就欠缺一副斯文儒雅的外表。
“郭姑娘!”感受到她打量的目光,金鹰随意找了个理由道:“我必须扳回颜面,其他三个哥哥都有女子上门挑战,只有我没有。我不以为我是这么糟糕的人,所以我要你去揭告示。”他把金鸰可怜他的一番言辞拿出来说嘴,威风扫地也罢,最好教她从此不生绮念。
“这样啊!”郭甜甜本性单纯,直觉地便安慰他,“你不要太伤心。”
“我伤个屁心!”他高兴得很。
“子日:君子博学以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改。”他一听到“子日”就头痛,也不管到底子日些什么东西,总不脱教训人的大道理。“我希望你答应去‘金嫁山庄’揭告示。”
郭甜甜信口应一声好,随即有些窘迫,呐呐地说:“我要问表哥。”
“除了表哥之外,你没有其他亲人吗?”他顺口问。
“还有一个姊姊。”
“她人呢?”难得她主动提起,他顺便求证一下她“害死姊姊、欲夺姊夫”的传言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姊姊不见了。”她轻描淡写的说。她几乎足不出户,外头的流言传得有多可怕,她根本不知道。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金鹰问得尖锐。她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啊?他怔了下,奇怪,他干嘛替她担心?
郭甜甜侧头想了想,一脸天真地道:“姊姊和我去游湖,突然间就不见了,我告诉表哥,表哥出去找,却都找不到,姊姊就这样不见了。”
简直是白痴的回答!金鹰火大地道:“你猪头啊?找不到就报官,再不然也可以贴告示悬赏,可你和你那个驴表哥什么都没做,你们当自己是叫化子当皇帝——快活一日算一日吗?鸟操的两头蠢猪!”
郭甜甜听得目瞪口呆,这个人即使扮斯文,也维持不了一刻钟,或许,她该拒绝他去揭告示。
“说啊!你们就这样放弃不找了吗?”她纤弱的模样,让金鹰无法大剌剌的质问她,郭清清是否真的命丧黄泉?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郭甜甜困惑地看着他,耸耸肩说:“表哥说如果他找了两天都找不到,那就不必找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别管你那鸟操的表哥了!她是你的亲姊姊,不是吗?原本一个好好的活人忽然消失了,你难道都不担心?”这样讲够明白了吧!
“不担心。”她居然回答得一本正经,还教训他说:“你说话的时候记得把难听的字眼去掉,这样子听起来就好多了。”
“哇咧!你到底懂不懂老子讲的话?你是真迷糊还是假白痴?老子说东你扯西,说了半天仍是五月种茄子——没有结果嘛!”
“什么结果?什么茄子?”郭甜甜很想直接请他闭嘴,可是她的教养太好,说不出口。
金鹰仰天吐出一口大气,见她仍是一脸无辜的表情,忍耐地道:“我帮你张贴告示怎么样?你把你姊姊的形貌画出来,‘金嫁山庄’在江南各大城镇都有店铺,画像只要张贴出去,相信很快会有好消息传回来。”
“不用了!”郭甜甜连忙推拒,“我怕姊姊会生气。”
“为什么?你关心她,她应该高兴才对啊!”
“不行、不行,我不能惹姊姊生气。”
金鹰有点迷惘的看着她,冷静地观察她,这位“美丽的女凶嫌”其实智慧不高,至少,她不懂得为自己撇清,可说是有些笨。
这样的人有法子干下谋杀案,又瞒天过海吗?
一番思量后,金鹰的心反倒安定下来,那些流言全是狗屁!
至于真相究竟为何?他不以为他有必要关心。
“算了,你只要记得明天一早来揭告示,其他的不管人家怎么说,都不关我的事。”哼了声,金鹰又大摇大摆的说:“到时你要住在‘金嫁山庄’一段时间,需不需要我去跟你表哥说明一下?”
“啊!要住在‘金嫁山庄’啊?”她有些退缩。
他微仰起脸,声音冷峻,“不许你反悔!你读过书,应该明白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真是受不了,老是捉住人家的把柄不放,早知道就不给他救了。
“看不出来你也会说一、两句成语。”她嘲弄地看他一眼。
“废话!我师父教我做人要讲道义,若是忘恩负义,势必遭人唾弃!”不愧是商人之子,必要时也懂得指桑骂槐。
郭甜甜勉强克制自己不要翻白眼,因为表哥说过,“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不宜轻易动气。
可是,她实在很想骂人哩!因为这个四庄主像是料定了她一定会去似的,交代一声,便大剌剌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