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触到他的目光,苏挽袖马上转过头去。
他收敛心神,从容说道:“请见谅,傅小姐,我的真面目一向不示人,以免招来无谓的麻烦。此去报恩寺,路上应该再无阻碍,两位小姐可以放心前去,在下就此告辞。”意味深长地看了挽袖一眼,一闪身就不见踪影。
傅玉蓉待要开口留人之际,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只剩下嵌在树干上的玉麒麟,在点点阳光的照耀下,波光流璨,闪闪发亮。
※※※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岳凌霄的贴身僮仆燕弓莽莽撞撞地奔来。
燕弓是于七岁那一年,在路上被岳凌霄所救的。那时他的家乡正闹饥荒,父母带着他逃了出来,没想到外头并不比家乡好过,夫妻两人双双饿死在路边,只余下燕弓一个人。或许是他好运,被岳凌霄发现,于是收留了他。
这十年来,岳凌霄拒绝了岳寒山派遣的高手护卫,独独带着小燕弓流浪江湖。转眼过了十年,他也从一个童稚小儿,长成虎背熊腰的少年了。
正在小亭里悠悠闲闲,准备小酌一番的岳凌霄微眯着眼,懒洋洋地说道:“瞧你紧张的,到底什么事?”
燕弓吐了一口唾液,似有深意地言道:“前面传来消息,说咱们‘凌霄阁’在地方上的几家酒楼、客栈和钱庄,昨夜给玉麒鳞闯入,损失了不少。”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丢了些银两而已。钱再赚就有,何必那么紧张?”依旧是啥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
“老爷说这是太岁头上动土,正气得直跳脚呢!他要你到前厅去。”
岳凌霄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早就知道回来准没好日子过,老爹正在气头上,我这一去铁定是当炮灰。”
岳寒山一见到岳凌霄进门,劈头便骂:“你一大早跑哪儿去啦!怎么到现在才来?”
“爹啊!我一听到您老召唤,连早膳也没吃就赶着来见驾了。”
岳寒山冷哼一声,心中却着实受用不少。
见到他的脸色缓和下来,岳凌霄试探地问:“一大早生这么大的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麒麟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昨晚偷了我好几家酒楼和钱庄,害得我损失不少。”
岳凌霄不介意地道:“不过是遭到光顾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爹您何必这么生气?”
“什么?”岳寒山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还说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要人家把你的脑袋割去了,你才晓得事态严重?偷银子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把我吩咐下去,你成亲要采办的各项礼品,给搅和得一团乱。这口气我可吞不下,如果不把他擒下,我岳寒山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岳凌云皱眉,“我不是说成亲这档事马马虎虎就可以了吗?怎么还大张旗鼓的?我可先声明,你别想用媳妇儿把我锁在家里,否则我宁愿逃婚。”
岳寒山不在意地言道:“你不想留在家也由得你,只要你给我生个孙子,你要去哪儿我都不过问。不过在此之前,你可不能给我随意出门。”
“万一要是生不出儿子呢?”
岳寒山瞪他一眼,“多努力一点就行了,否则你就一辈子给我待在家里。”
岳凌霄只能苦笑。
他爹只要孙子不要儿子?真是时代变了。要是他的孙子真的出生了,恐怕他这个儿子马上就被踢到一旁凉快去。
“对了,关于玉麒麟的事,您要怎么处置?是否要下令各分舵拿人?”他转移话题,不想老在婚事上打转,那会令他烦心不已。
岳寒山哈哈一笑,“要捉他何必我多事?有‘神捕’之称的林海方正接下圣旨,要缉拿他归案,根本不用我操心。我看这一回‘玉麒麟’是插翅难逃了。”
岳凌霄好奇地问道:“哦?‘神捕’林海方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说起林海方,那真是‘六扇门’中最传奇的人物之—。昔年的八寇十三凶,不知犯下多少滔天大罪,也给他一个个逮捕到案。他的武功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仔细入微的观察力,和在江湖中无所不在的眼线。只要他盯上你,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给翻出来。”
岳凌霄眨眨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果真如此的话,那就等着看一场官兵捉强盗的好戏了。”
第三章
四月二十这一天,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整个岳州城内,谁不晓得傅府的掌上明珠傅玉蓉要嫁给“凌霄阁”的少主,虽然一方是世家大族,一方是江湖草莽,说不上什么门当户对,但以“凌霄阁”的势力来说,这门亲事也不算委屈了傅玉蓉。
惟一让人嚼舌根的是,没有人见过岳家少爷的真面目。万一他缺条胳臂、断条腿,或者是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迈大汉,那岂不是委屈了傅大小姐?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傅玉蓉的贴身侍婢杜鹃面色惶急地奔入大厅。
抬眼一见傅时川以一双冰珠子瞪着她,不禁畏缩起来,战战兢兢地说:“老爷……小姐有事相请。”
傅时川冷哼一声,缓下脸色,回头跟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道歉一声,步向傅玉蓉所居的小楼。
傅时川沿路不时招呼来访的宾客,一边低声喝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大厅大呼小叫的,你不要命了吗?”
杜鹃已慌乱得都快哭出来了,“回禀老爷,小姐……小姐失踪了。”
傅时川失声叫道:“什么!”
“小姐方才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要我们通通下去,奴婢们不敢违抗,留下小姐一人在房里。后来眼见吉时快到了,我们叫了好半天的门都没人回应,直到表小姐进门后,才发现小姐不见了。”
“府里呢?四处都派人找过没有?”
“已经派人去找了。表小姐不敢声张,特地要我请老爷过来。”
傅时川点点头,没再说话。
此时小楼已到,他推开门进房。只见房内丝毫不见混乱的痕迹,凤冠和霞帔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上,平静得好似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苏挽袖一见他进门,连忙站起,默默地把正展开阅读的一封信交到他手上。
爹:
请恕孩儿不孝,没有办法同意这门亲事。女儿不想将终身托付给粗鲁不文的武夫身上,更何况是个绿林盗贼,请爹原谅我这个自私的决定。女儿下定决心要自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终身幸福,仓促之间不告而别,实是情非得已,等女儿找到足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后,再回来向爹磕头赔罪。
敬祝
平安
不孝女玉蓉拜上
傅时川看完信后,手微微发抖,脸色苍白。
“派出去的人呢?有没有消息?”
“回禀老爷,还没找到人。”
傅时川愤而击桌,“吩咐下去,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到人给我带回来。”
一旁的奴仆惶惶恐恐地领令而去。
傅时川生气极了,“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难道她不晓得这样做,会给咱们傅府带来多大的灾难吗?这事要是传到岳寒山耳里,傅府里上上下下,恐怕连命都没了。”
苏挽袖虽也感到慌张,但不失镇静。“舅舅,您别担心。表姐才离开没多久,一定走不远的,说不定待会就能把她给找回来了。”
“要是人找不回来,大家只好跟着陪葬!”
苏挽袖迟疑地说道:“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表姐只是一时糊涂,咱们把她找回来,向岳老爷赔罪就是了。”
“唉!你一个女孩儿家,哪里知道江湖人物的心狠手辣。‘凌霄阁’虽然与地方上的人互不侵犯,甚至咱们这里宵小绝迹、夜不闭户,都可说是他们的功劳,然而这些人……翻起脸来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否则我怎会在逼不得已之下,答应把玉蓉嫁入岳家。”
苏挽袖闻言,惟有默然。
她虽然不相信会有人这么心狠手辣,但外面的世界是她所不了解的,对傅时川的看法她也只好姑且相信。
惟今之计,只有赶紧把表姐找回来。
“老爷……”杜鹃气喘吁吁地冲进房内,“岳家迎亲的人马已经在催了,怎么办?”
“小姐人呢?”
“还没有找到。”
傅时川心中一沉,瞥眼见到一旁的苏挽袖,脑中霎时灵光一闪。
“挽袖——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惟今之计,只有靠你了。”
苏挽袖正为玉蓉的去向焦虑不已,自小与傅玉蓉一块儿长大,姐妹间无话不谈,比亲手足还亲,她作梦也没想到表姐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一听到傅时川口出此言,挽袖不解地提问:“舅舅,您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她。“要你代嫁。”
苏挽袖惊得掩唇,倒退数步。
“但……但是岳家要娶的人是表姐啊!何况您已经把我另许他人了,前几天才和顾府订下的亲事,不是吗?”
傅时川越想越觉得这是目前惟一可行之计。
“不错!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玉蓉,况且玉蓉长年处在深闺,见过她长相的人并不多,而你也是个芙蓉花貌少有的美人,把你代嫁过去,不会有人发觉的。”
“不行,不行……这样做,到头来一定会被揭穿的。何况我另有婚约,再说……要是表姐回来了怎么办?”
她思绪纷乱,实在无法思考。对于舅舅的主意,她下意识地认为不可行。“李代桃僵”这种事到头来极易穿帮,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她可不是人家要娶的媳妇儿——
“挽袖……你就看在我好歹也养育你十多年的份上,点头答应吧!难道你忍心看傅家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还是你要我这把老骨头跪下来求你,你才肯同意……”傅时川老泪纵横地恳求着。
为了傅家多年的基业、为了上上下下百余口的人命,他也只有昧着良心使出这一招了。
“既然如此……”傅时川见她犹不答应,作势就要跪下。
苏挽袖大惊,连忙抢上前扶起。
但他硬是不肯起身,“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使傅家幸免于难……”
“舅舅……”挽袖垂着泪,“您别这样,咱们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你再不答应就来不及了。”他焦灼地说道。
“我……我……”挽袖心绪纷乱,不知如何是好。见到舅舅哀求的眼神,一咬牙,“我答应就是!”
从小爹娘早逝,让她小小年纪就了解到世事的无常。随后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傅家待她很好,然而这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她在应对进退方面,总是把持着分寸,不敢逾矩。
记得小时候,表姐的奶娘手很巧,常常做些小巧的玩意儿给她们玩。有一次她绣了一个荷包给表姐带在身上,荷包上一双翩翩飞舞的蝴蝶,叫她看了好生喜欢,直嚷着要奶娘也给她做一个。
奶娘看着表姐兴奋高兴的模样,笑眯了眼,没怎么理会她的请求。
她心急了,拉着奶娘的手,“奶娘、奶娘,我也想要有一个。”
“好——好——等我过些日子有空,再给你做一个。”她不经意地回道。
“不要嘛!不要嘛!”小小年纪的她不甘心,扯着奶娘的手闹了起来。“我现在就要!为什么表姐有我没有!”
奶娘猛然回过头来,眼里的阴森寒气叫她心生怯意。“她是傅家的大小姐,而你——你是什么东西!”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搭理她。
虽然小时候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已随记忆淹没,再也记不清了。然而不知为何,这件事她始终记得特别清楚,偶尔还会跃上她的脑海低回盘旋,将当日的情景原封不动地再上演一次,而她也就更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她呆坐着,任由身旁的丫鬟手忙脚乱地准备一切,封闭自己的思想,完全沉浸于回忆当中。
苏挽袖依稀感觉到她被带上了花轿,一路上锣鼓喧天,接着她又被牵下花轿,跪下、磕头、起身又再跪下、磕头、起身,宛如一尊布娃娃任人摆布。
直到耳边的喧哗声、贺喜声……如潮水一般退去之后,她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头上盖着喜帕,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头看着自个儿的风头绣花鞋,此刻她才想起自身的处境,她的夫婿……表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来没听人提过,他……温柔吗?体贴吗?最重要的是——他会认出眼前的人不是他的新娘吗?
要是他知道这个新娘是个冒牌货,大怒之下,整个傅家会有怎样的遭遇?他又会怎样处置隐瞒身份的自己?她真的连想都不敢想。
这时她才彻底知道,舅舅的计划实在太天真了,根本就行不通,然而她现在已经骑虎难下,是好是坏,只有交付于命运了。
※※※
一阵开门声响起,接着轻巧的足音,使她心跳加剧,直到新郎礼服的下摆出现在她的视线内,而她紧张的程度几乎快使她难以负荷……她真想自行揭开头巾,说明一切。
然而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头巾一寸一寸地掀开,互绞的小手更被她抓出丝丝痕迹,终于她抬起头,见着了她的夫婿——她的表姐夫。
眼前是一张极为男性化的脸庞,黑眸灼灼有神,在见到她的脸庞后,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是认为“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名副其实,还是名实不符?她暗自猜测着,也讶于自己此时此刻想的竟是这个无聊问题。
他的两道剑眉浓淡适中,像用毛笔写的一字般,潇洒地往左右划开去,有说不出的俊逸。鼻若悬胆,唇边带着一丝隐含调侃的微笑。
“你还满意你所看到的一切吗?”他的声音低沉,有如钟声般醇厚。
挽袖这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屏住气息,不由得连忙低下头来,心中有如小鹿乱撞。
她不禁暗忖道:“本以为他是个粗莽大汉,没想到却是这般俊俏斯文……”一思及此,挽袖微红了脸,马上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暗骂自个儿不害臊,竟对男人品头论足起来。
“娘子,你怎么啦?”岳凌霄见她不语,询问道。
“没……没什么。”
“忙了一整天,你大概也累坏了吧!这里有些小菜,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拉起她的手来到桌旁。
他的手掌好大,足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中,当他的手指轻触到她的,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从他的手指传到她全身,令她立时一颤。
好……好奇怪的感觉!
他……应当是没见过表姐吧!否则不会在见了她后却无任何愤怒——那么——危机暂时解除罗!
眼见桌上的佳肴十分丰盛,令她食欲大动,何况她也真的饿了,自从发现表姐出走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现在看情况稳定,她也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