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有些不能置信地碰着面颊上的伤,只细浅一道,没流多少血,却已教他心头震惊,渗出一背的冷汗。
然而,窦来弟受到的冲击绝不亚于他。
「你……你的脸……」瞠目结舌,彷佛瞧见一样最希奇的东西。
「吓着了?」
窦来弟仍是无语,小口微张。
他笑着,带着嘲弄,失温地牵动唇角。
探出舌尖舔掉指头上的血珠,他乾脆将黑巾完全扯去,一张面容真实呈现,却被月光分出界线,半边隐在晦暗里瞧不清楚。
而曝露在明处的另一半峻颜,窦来弟并不确定那是什么,若真要用言语形容,嗯……倒教她想起以前学堂里教书的老先生,好几回她趁着老先生打瞌睡,偷偷沾着墨笔在他脸上胡乱涂鸦,还曾顽皮地染黑人家的白胡。
「你……你……哇哈哈哈──」她努力想挤出话,嘴角偏抽搐着难以控制,忽然间爆发出来,抱住肚子笑得眼角渗出泪珠,还伸出一根指儿对着他。「我、我是吓着了,可你干什么把脸画成这副德性?哇哈哈哈……」
那图样像一圈漩涡将他略高的颧骨全然占领,再加上此时的他散发垂肩,双目锐利,说实在话,瞧起来还真是狰狞,但窦来弟就是忍不住想笑。
古怪地瞧着她,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找不到话说。
「噢!不成,我、我哈哈哈……肚子好痛……」笑到抽痛。
终于,他磨了磨牙,紧声道:「不是画,这是黥面。是一针一针剌上去的。」有什么好笑?!
窦来弟深吸了好几口气,一手拍着胸口努力地收敛着,费了番气力才控制住唇角。
她再次瞅向他,眸光细而沉,在他面容上悠转。
「顶着这模样来去是招摇了些,也难怪你要蒙着脸,呵呵……青龙,我知道你,呵呵……我知道你的。」
眉峰微蹙,青龙的目中闪动奇异光彩,灼灼地烧向她。
眼前这小姑娘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仅如此,他觉得整个四海镳局简直有意思到了极处。
「我以为只有巫山一带才有人认得我,没想到自个儿已经这么出名。」
巫山青龙寨,他占山为王,底下的徒众多如过江之鲫,下又有长江河运通过,地利之便让他干起那些没本钱的勾当是得心应手,犹如天助。
窦来弟可爱地哼了两声,刮刮嫩颊臭他──
「是呀,是大大露脸啦,从巫山一路臭到九江来了。我阿爹说,你把那位奉旨视察长江流域省分的巡抚朱大人整得惨号兮,人家打四川出来,挟着天威,声势各么浩荡,你倒好,一声令下就把人家十来条官船洗劫一空,逼着好多官差脱光衣裤跳进江里,呵……也真够坏的。」
闻言,青龙双臂抱胸,宽肩耸了耸,声音透进笑意──
「天气热,让他们在江里凉快凉快多好?我要是真够歹毒,就该一刀一个了结他们,省得烦心,也不用落到被那位朱大人发榜通缉的地步。」
「这是强词夺理。」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轻哼一声,「你抢光人家大官的家当,还怪人家发榜缉捕你?」
青龙摇头低笑,片刻才道:「不算抢光,还落了一件好货,」
窦来弟心思灵巧,脑中已迅速将事情连接起来,颔首淡道──
「昨日祈福节,我阿爹被县老爷和巡抚大人请去相谈!而你今晚夜探四海,就是为这事吧?」
「何以见得?」
「四海以走镳营生,人家请咱们去,不为托镳还能为啥儿?」她九节鞭收拢握在掌心,轻抵着下颚,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听我家阿爹说啦,那位朱巡抚托四海走镳,保一对羊脂玉如意,听说是当今圣上所赐,他从京城带着出来从不离身,还打算当作传家之宝哩。
「呵,你以为那东西在四海镳局里吗?奇怪了,不就是一对玉如意,有这么特别吗?还让阁下甘冒风险,出巫山一路追到九江来,实在有点儿大费周章呢!」
他薄唇勾勒,「我就是要那对羊脂玉如意。」
「为什么?」虽是上等货色,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件玩意儿,跟其他的珠宝饰品不都一样?却教他紧追不舍了。
青龙再次耸肩。「不为什么。纯粹看那个姓朱的大官不顺眼,非把他抢个透彻精光不爽快。」
挺任性的解答,很像他这种人会敞的事,不计后果,只图心中痛快?窦来弟秀眉不禁一扬。
他定定地看着她,脑海里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才道──
「很好。我的底细全教你摸清了。」
「还没有,我还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黥面?都不疼吗?」
她的语气温和柔软,像在慰问一个友人。
青龙微微怔然,随即宁定心绪,模棱两可地说:「干这没本钱的勾当,哪个不是青面獠牙?顶着这张脸倒方便了,用不着开口,别人自动就把财物双手奉上。」
「唔……那这回你可要失望了。」窦来弟轻轻笑出,月夜下明眸闪亮,「不妨告诉你吧,我家阿爹本要推掉这桩生意,可是县太爷和巡抚大人硬要四海接下来,给的酬劳十分可观,若不答应,就是不给脸面。」
「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所以非接不可罗。既是如此,你若想要咱们四海双手将那对玉如意奉上,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他点点头,目瞳深幽。
「我可以擒住你,再拿你交换玉如意。你觉得如何?」
「呸,我武功才没那么差劲,还有哪,我也没那么不值钱。更何况……」她略顿,睨了他一眼,「你不打算这么做的。」
「喔?!」他浓眉挑得老高,兴味盎然地等着她把话说完。
「你就是想强取豪夺,这么做才感到痛快,若然捉了我再去同我阿爹换东西,哼,那多没意思呀?」
「呵呵呵……」他低沉地笑,情绪瞬间胀得满满的。
已经好久不曾这样了,感觉心脏那无形的空洞被填补起来,有种莫名的冲动想和她分享一些事,可随即又记起适才发生的种种──
青龙啊青龙,你刚刚不是才吃过这小姑娘的苦头,那伤上的血珠尚未完全凝固哩,怎么说忘就忘呢?!
深深呼吸,他神情敛收,淡淡言语:「是啊,是挺没味儿的,还是用抢的好。」
「三姊──」远远地,不知隔着几条小巷,似乎是双胞在唤着她。
「来弟──」
窦大海吼的这一声清楚许多,感觉就在左近,还隐约听见步伐纷杂,来人应当不少。
窦来弟调回视线锁住男子那张称不上好看的面容,浅浅微笑,声音依然柔软。
「我阿爹带着人追来啦。」
「我听见了。」青龙不动如山,静静地问:「你不张声召唤吗?」
她菱唇轻抿,双眸精灵古怪。「不大想。」
咦?!
他不知是第几次用那种希奇兴然的目光瞧着她,姑娘家善变。眼前这位更是其中翘楚。
「你不是想抓我回去让你家的谁踢翻跟斗、小卸雨百多块喂狗吗?请原谅在下驽钝、没念过几年书,能不能请姑娘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嫣然一笑,那张心型脸容年轻可人,介在孩童的纯真和女儿家的妩媚之间。
「我就讨厌那个朱什么的巡抚大人,十来条官船招摇显威的,这一路下来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的青龙寨抢了他的财物,那才大快我心哩。」
她想,她和他都是自图心中痛快的人吧,随性之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管不了那么多规矩。
「唔……」
青龙沉吟着,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略方的下颚,听那姑娘继而又道──
「所以说,我心里畅快,也就不和你为难了。」
尚不及反应,她已经从他身旁跑开,眼见那轻灵的背影就要转进一条巷弄,她忽然停下步伐,旋身回眸──
「还有哪,咱们打个商量,那御赐的羊脂玉如意你想抢,就尽管去枪,不过得等到咱们四海完成托镳,把它安全地送到目的地,至于这段期间,我劝你还是少打主意,乖乖地,你说好不好?」
她问,却不等他回答,梨涡浅浅荡漾,随即转身跑开了。
立在原地,青龙望着那苗条身影消失的方向,有些话梗在喉间,却不能确定到底想说些什么,然后那黥着纹路的脸苦苦一笑,唉……莫名叹息。
第三章 洁花粉带
九江大街走到尽头,转个弯,前面已到四海镳局。
两个搬运工一前一后扛着一只褐土大缸,小心翼翼地避过最后一波迎面而来的人群,停在那敞开的朱红大门前。
「来来,看着点儿,有阶梯呢,小心小心……」那美妇跟在两名工人旁边忙着指挥,香帕搧凉,一手则支在小腰上。
「前头的放低一点,咱好上阶梯啊!」负责后边的工人嚷着。
「你后边出点力抬高,我不好走啊!这地──哎哟喂──」
前头的工人正准备要爬上大门前的阶梯,一个没留神,脚步给绊住,整个人没法挺住地向前倾倒过去,而后头的工人跟着遭殃,两手支撑不了,眼见那只大缸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甭想!门儿都没有!」云姨放声尖叫,两手提裙,而裙波如浪,一招裙里腿已踢向直坠而下的大缸,试图将它稳住。
这千钧一发之际,打斜里窜出一个身影,竟是后发先至,他双臂比云姨的裙里腿还快,先是把大缸托高,接着身躯翻飞平旋,在大缸二次坠下时,稳稳地将其抱住。
「好!」好俐落的身手,不靠蛮力,而是巧施劲道。
阿弥陀佛呵……吁出一口气,云姨香帕拍了拍胸襟,细眯的美眸兴味十足地打量着救「缸」恩人。
「呵呵呵……阁下身手好得很哪,咱们四海镳局正在招选镳师,酬劳佳、享三节礼金,还可提供食住,另有七仙女相伴,不知你愿意试否?」
这七仙女就不用多作说明,自然是以她为首,最小的还不满十四。成日耍着两根八角铜锤呼啸来去的窦家大小姑娘。
至于四海镳局招募镳师的公告,大红纸、大黑字的,已从去年贴到今年春,陆续有不少好汉上门应徵,皆因四海接下的生意日益增多,人手仍感不足。
听云姨提及,那男子将大缸安稳地放在地上,眉目俊朗温和,淡淡笑道──
「在下前来四海,正是为了此事,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玉容一喜,云姨笑得像练武场里那株迎春满绽的杏树儿。
「言下之意,你是愿意啦?」
「传言贵府招选镳师的标准颇为严谨,在下愿意一试。」
香帕挥了挥,又掩住红唇轻笑,「眼下不是试过了吗?这大缸当头砸下可不是好玩儿的事,你救了两条人命哩。」
她千挑万选、几要走遍整个九江才找到这只大缸,重是重了点儿,但功能多样嘛,本想叫小金宝给扛回来,可那个小丫头一早也不知跑哪儿野去,最后只得托店家的两个夥计帮忙,还好,有惊无险,没闹出人命。
「咱们请的镳师一是要品行佳,二得武功好,三要反应灵敏,呵呵呵……你不都有了吗?还要试些什么?」
闻言,他拱手抱拳,不疾不徐地道:「既是如此,承蒙贵府不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云姨笑声略响,觉得他的说词挺好笑的。
「没那么严重啦,在四海这儿,大夥儿都是有酒喝酒、有肉食肉,等同一家,不会叫你去扮狗扮马。噢,对啦……还没请教高姓大名呢?」
男子掀动双唇正欲道出,一姑娘清润的声音却在此时抢先插入,替他作答──
「他姓关,关莫语。莫语莫语,就是别开口说话的意思。」
关莫语循着声音侧过头去,见大门边探出一张心型脸蛋笑容可掬,对着他大方地眨眨眼睛。
「咱们又见面啦!果真是后会有期。」
他从容地回她一笑,徐缓地道:「还望三姑娘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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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问题呢?!
呵呵,挺古怪的一个人,鄱阳湖畔一别,她已把对他的兴味踢出脑海,没想到峰回路转又见君,他竟跑来四海应徵镳师,自然是要好好关照关照的。
云姨见他们两人相识,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丢给她,自己则忙碌着春日染手巾的大工程去了。
「大夥儿一起用饭时,右边的大饭厅得席开五桌才够,左边这整排的房间是给离乡的几位镳师住的,还有空房,你若想住这儿也成;再过去是阿爹、云姨和姊妹们睡的地方。
「我家阿爹恰巧外出了,大姊、二姊忙着张罗走镳要用的马匹,我底下有对双跑姊妹,一早就不见影儿,八成和小金宝溜去东街打铁铺玩耍,要不就是混在学堂里当孩子王了……」
她音珠清润,在这春日午后悠荡,对他竟有几分催眠作用。
忽地,她转过脸容瞅向他,俏皮地皱了皱巧鼻。
「就我一个清闲无事,要是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吧。」
看完外头的环境,窦来弟领着他走进内院,此时,日光大把大把地洒进小天井里,仰头张望,彷佛看见空气中飘浮的细尘颗粒,带着慵懒的神气。
关莫语双手负于身后,轻轻颔首,唇角的笑弧从方才维持列现在,是温和无害的,而且文质彬彬。
「唉,你都不嫌累吗?」那姑娘没头没脑地问。
他显然有些错愕,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螓首微偏,窦来弟抬起食指比了比自个儿的红唇,「就是你的嘴呀,一直这样笑着,不会累吗?」
关莫语微微意识到,这姑娘提的问题向来刁钻,顶着张白莹可人的脸蛋、自然且无辜的神态,可心思啊,没个九弯,也有十八拐。
他笑弧未敛,反倒有扩大的趋势,「这么笑……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因为太好了。」好得太温和、太自然、太无害、太……假了一点点儿。
咦?她怎么会用「假」这个字来形容?呵……
见他挑眉,她连忙笑道──
「当镳师的若个个像你这般笑法,如此温文儒雅。可怎么办才好呀?那些山贼河寇会以为咱们九江四海的镳师,都是手无缚鸡主力的柔弱书生,岂不一拥而上了?」
男性的眼瞳略眯,沉吟了会儿,有些似笑非笑的。
「说不定我是头笑面虎,那些贼寇若是掉以轻心,不加防备,正好让我一刀一个轻松了结。」
眸中光彩一闪即逝,窦来弟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正自思索,却听他惊奇开口──
「呵,这石板地发生什么事了?」
窦来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笑了出来,清清喉咙道:「前两天四海不太平静哩,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斗时把云姨染的一缸手巾给打破了,那大染缸满满的全是冬青叶熬出的青汁儿,当时就摆在你瞧的那个位置,缸一破,染汁四散奔流,就把石地染成青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