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春天
「小远,你好,这是甜芸,她啊,打一生下来就爱笑,从来不哭的,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哦,从此以后她就是你妹妹,希望你跟她相处愉快。」
九岁的贝甜芸既别扭又不安地坐在季家又大又漂亮的客厅里,她看着成群陌生的仆人,视线飘向正在说话的妈妈,又瞅着「新的」哥哥和「新的」爸爸。
那个新的爸爸和妈妈一样,笑得好开心,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可是那个新的哥哥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号表情,她实在猜不出那表情代表着什么?是生气或是便秘太久……总之,她猜不出来。
其实她已不是第一次看过他了,他们在新爸爸和妈妈的婚礼上见过面,那天他穿著笔挺的西装,看起来像个大人;听妈妈说他只比她大四岁,但她怀疑他不只比她大四岁,因为他和她最近新学的一句成语很像 老气横秋!
此刻那位老气的新哥哥一直瞪着她看,那双眼睛像是宇宙中的黑洞,就要将她吮了进去,害得她手都不知要摆哪里才好。
「小远,你带甜芸到她房里去,好好欢迎她。」季青云拍拍儿子的肩,交付这个神圣的使命。
小远板着一张酷脸,面无表情地转身就往楼上走;甜芸在妈妈鼓励的目光下,勉为其难地站了起来,随着新哥哥到她的新房间去。
「他们得彼此熟悉,毕竟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成为哥哥或妹妹的经验。」身后传来新爸爸对妈妈说的话。
甜芸听到了,不知为何她心头觉得有点酸,如果不是她的爸爸忽然不见了,不再回来了,那妈妈也不会嫁给这个新爸爸,而她知道妈妈希望她习惯这个家,习惯有个新爸爸和……新哥哥。
她没有回头,挺直小小的背脊望着走在前头的小远哥哥,他好高,腿好长,而且他走得好快,可是她穿著不合脚的新鞋,险些追不上他。
等她上了楼,他已经等在一个敞开的房门口;他倚在门边,双手交叉在胸前,而且他笑了,突然不「便秘」了。
甜芸怔怔地看着他笑起来又帅又漂亮的脸孔,却是愈看愈胆怯,狠狠低下头来,她竟不敢看着他。
「我永远不会当妳是我妹妹的。」
在她走近时,他忽然砸来这句话,她觉得心底的某个部位被砸疼了!
她猛然抬头,目光却只达到他的胸膛,再抬起下巴,看见他像冬天一样的表情,她脑子茫茫的,手脚有点发冷。
这竟是他的「欢迎致词」,甜芸心底有数,他并不友善;她觉得该跟他说些什么,于是鼓起勇气,装作无所谓地说了一句:「那就顺其自然吧!」
什么跟什么?季腾远唇上的邪笑立刻消失,瞇起眼看着贝甜芸脸上的笑,那双总是亮闪闪的眼睛,一副什么都不干她事的蠢样子,教他看了就火大。
他不需要一个妹妹,他只要死去的妈妈,他必须把她和她那个侵入他地盘的狐狸精妈妈赶走。
「你可以吃一点胃散,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像肚子疼。」甜芸知道他是不欢迎她的,但她又能怎样,她也是情非得已。
季腾远射给她孤冷的目光,恨透了她的风凉话。「妳住不久的,很快妳就会笑不出来,哭着想走人了。」
甜芸思索着这句话的真义,问道:「你是不是想放毛毛虫在我床上吓走我?」
季腾远愣了两秒,冷笑。「是又如何?」
「我不怕毛毛虫,我只怕蟑螂、老鼠,如果你可以把它们放到我床上,那才叫高明。」
白痴!自暴其短,莫非想自讨苦吃或是在向他挑衅季腾远怒瞪着她说:「我会替妳准备的。」
「如果我很怕,你就会很高兴吗?其实我也想回家,不想有个新的哥哥和爸爸。」甜芸耸耸肩,迎视他恶狠狠的眼睛。
季腾远僵直的身子隐隐震动,一道无形的电流通过他的脑门;他死死地盯着她轻声说话的模样,那张微扬的唇角,和那双不安定的眼睛,剎那间他彷佛看穿了,这小女孩有着和他相同的心思,她跟他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他几乎在同一时间打消自己可笑的同理心,面红耳赤地低啐:「那就叫妳妈带着妳快滚!」
甜芸心底有说不出的难过和沮丧,但她小小的心灵却陡地升起一股意念 她并不想被他看扁了!她扬起唇微笑,莞尔地对他说:「你的样子真像一只怕被抢了地盘的狗。」
话一脱口,他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来,猛然掐住她的颈子,不留情地让她后脑撞在墙上……
「咳……」甜芸愕然地瞥着他气炸了的双眼,心想她这下一定会死掉。
季腾远心底矛盾且挣扎,他该是乐见她痛苦,但心里却因伤了她而感到难受,他收回手,见她蹲到地上猛咳,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妳说话最好小心点。」他警告。
「咳……彼此彼此……」甜芸沙哑地说,仍没有哭,只是抬眼瞅着他光火的样子。
「妳说什么?」季腾远瞠目。
甜芸扶着墙站起来,腿在发颤,努力挤出不在意的表情。「我是说彼此彼此,可不是说善哉善哉!」
季腾远像看怪物似的瞪着她的笑脸,不敢相信她竟然还笑得出来。「妳若不是真够胆,就是个白痴。」他损她,愤而离去。
甜芸瞅着他怒冲冲地上了楼,甩上房门的声音传来,撞进她的心坎底,其实她早已被吓呆了!
她默默地关上房门,不再假装若无其事,全身无力地蹲在门旁,掩着脸,泪从她的指间滑了出来。
她不是不会哭,而是怕妈妈伤心!
她非常想念自己的爸爸,一直默默地等待,希望有一天他仍会回来,可是她等了很久,直到新爸爸出现,她始终没有等到;她不懂为什么爸爸不再回来,妈妈说他不要她们了,但她不相信……
泪在她眼中奔流,她闷声地哭,并不想在这里住下,可是若妈妈一直不走,她就得跟着留下,她更不能哭了!
小小的心灵承载着许多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的哀愁,她平日的笑容都只是伪装,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其实在爸爸离开那天开始,她就已变得早熟世故!
哭啊!怕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是可以尽情大哭的,这里又没有别人。
她这么告诉自己,双手把脸掩得更紧,哭得快窒息,但她也告诉自己,当她再抬起脸来,没有人可以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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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新爸爸和妈妈上楼来了,甜芸听见外头的动静,由行李搬上搬下的声音可以知道,他们要去度蜜月了!
她内心有强烈的失落感,很想问清楚蜜月究竟是什么,但她一直没问妈妈,只知自己即将短暂地与妈妈分别。
甜芸打开门,撞见走道上新爸爸搂着妈妈亲吻,她很不喜欢他亲自己的妈妈,妈妈是她一个人的;他们发现她,有点不自在,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也很困惑。
「甜芸,好好待在家里,明天起得在新的学校上学,我和妈妈一个星期就回来了,管家会照顾妳和哥哥的生活起居。」新爸爸走了过来,抚抚她的头说。
甜芸抬高小脸,仰望他,他的笑脸始终和蔼可亲,但她仍比较喜欢「真的」爸爸。
「甜芸很懂事,不会让妈妈挂心对吗?」妈妈搂着她亲吻。
不要走,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甜芸酸楚地在心底说,紧搂着妈妈,贪婪地嗅着妈妈身上的香气。
「我上楼去告诉小远。」新爸爸好心情地走上楼去。
「我们一起上楼去。」妈妈提议,并拉着甜芸一起上楼。
甜芸被动地往上走,她并不想逾越地盘,到楼上去看那个生起气来像暴龙的新哥哥。
但她很好奇,此刻他会在房里做什么?会不会正在收集蟑螂、老鼠,准备晚上向她进攻。
楼上一片肃静,她跟着大人走进他的房里,出乎意料,他安静地在书桌那端温书,甜芸躲在大人身后,往他桌上瞧,全是她有看没有懂的课本,而他则是面无表情。
「我跟妈妈出国了,你要当个好大哥,照顾妹妹。」季青云交代儿子。
「甜芸就拜托你了。」没有预警地,甜芸被妈妈推到最前线。
甜芸接触到新哥哥阴沈的目光,胆战心惊使她忘了该挂着微笑的面具;好不容易,她才勉强自己用力挤出笑来,心想现在她的左右各站一个大人,有靠山,他就算是怒火攻心,也不会随便就放狗咬人吧!
季腾远冷漠地瞥着甜芸招牌似的可恶笑脸,用很笃定的语气对爸爸说:「我会的。」
太诡异了,甜芸不信这话会从他的尊口说出,肯定是不怀好意,肯定是!她有点慌了。
「那我们要出发了。」新爸爸搂住妈妈,甜芸被挤出他们之间;见他们往门口走去,甜芸内心一阵慌乱,终于他们离开了,她像一根枯萎的小草,没力气移动步伐。
「妳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声邪佞的嘲讽从她身后传来。甜芸僵直地回头,胆怯地望着季腾远有点得意、有点轻蔑的目光;她一刻也不敢停留,逃出他的房间,匆匆奔下楼,很想追上妈妈。
她拚命地跑到大门口,挤开那群送行的仆人,却只看到季家的豪华大车正好驶离,她对着渐行渐远的车子一直挥手、一直挥手,在心底无助地呼喊着妈妈,眼眶红了。
「小小姐,先生和夫人走远了,快进屋里来吧!」管家婆婆温和地说。
甜芸在半空中挥个不停的手终于颓然垂下,但她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滴下来。
「来,婆婆做一个好吃的蒸糕给妳,好不好?」管家婆婆牵着她的手,仆人们也把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甜芸这才发现在这陌生的屋里,原来还有许多和气的人,她并不孤单。
她柔顺地随着管家婆婆进屋,到餐厅里享受美味的点心。
「把这份点心送到房里给小远少爷。」管家婆婆命令一名女仆。
女仆正要端起托盘时,甜芸忽然说:「让我送。」她口里嚼着香甜的蒸糕,嘴上还糊着一圈奶油,话一说出她自己也讶异了,她干么这么自告奋勇,抢着去当敢死队?
可是,她潜意识里却想这么做。
自从她知道自己将有个新哥哥后,虽然无法适应,却完全没有和他敌对的意思,也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恨着她!
老师常说人们要学习互信互谅,送点心给他,也许可以让他知道她的心意。毕竟这里是他的地盘,跟他建立友谊她也不会少块肉,只是……难道不怕他的铁沙掌了吗?
甜芸努力地思量着,决定原谅他的粗鲁。她把最后一口糕吃完,忘了拭去小嘴上的奶油,就端着托盘准备当勇士去了。
但她发现她这个勇士愈走近他的房间,脚步愈像个颓废的老兵,到达他房门口时,她已经变成一个站岗的卫兵,没敢再往前跨一步了。
想的总是比做的容易,她一点也不敢逾越雷池,只敢偷偷在门边探头探脑。
「妳躲在那里做什么?」季腾远灵活地转着手中的笔,冷冷地睨着门边的小影子。
被发现了!
「我替你送点心来。」甜芸怯怯地站到他的视线范围内,却听见一阵细微的碟盘震动声,原来是她端着托盘的两手在发颤。
她喘息地走向他,双手抖得更厉害,直到把托盘放在他的书桌旁。
忽然桌案被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她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他又发作,没想到他竟然大笑起来。
「妳!」他指着她笑岔了气。
幼稚!甜芸在心底低啐:「是什么那么好笑?」
「妳的嘴……」
一定是她的嘴笑得太可爱了!她心想,用力地微笑,充分地释出善意。
「妳怎么这么没教养,妳不知道吃过东西要擦嘴巴吗?」这话和甩了她一个耳光一样痛!
甜芸怔愣了几秒,然后急急用衣袖往嘴上一抹,果真白花花的奶油全糊在衣袖上。
「妳真是的。」季腾远嫌恶地摇头,狠心地嘲笑,好似她是路边骯脏的小狗。
「人有失足,马有乱蹄,忘了擦嘴又怎样?」甜芸不以为意地说。
季腾远冷睨她,这小女生总是有说不完的风凉话,莫非她还不知道惹恼他是相当危险的吗?
「为什么是妳端上来?仆人呢?」他想知道。
甜芸暗暗地吸口气,诚恳地说:「我自愿来的。」
安的是什么心?说不定蒸糕里暗藏着她恶劣的口水!他十分怀疑。
「如果我们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得和平相处。」甜芸表明心意。
「我说过不会当妳是妹妹。」季腾远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充满排斥,望着她憨笑的脸,更是感到相当困扰。
「不当妹妹也可以当朋友啊!」甜芸说得轻松,心情却像在老虎嘴上拔毛的小老鼠那样战战兢兢,而他投来的深奥眼色又教她更加手足无措。
而季腾远只有一个答案,就是绝不可能;他不接受入侵者当朋友,更不接受一个年纪比他小的女生当他的朋友。但既然她这么「好意」地向他展示忠诚,那么……「妳可以当我专属的小仆人。」这是他恶意的捉弄,没想到她竟然点头同意
「好啊、好啊!」甜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只在意两人的关系可以改善,没想过他的动机。
季腾远讪笑,估量着这小鬼头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去拿拖把,把我的房间清干净。」他刁难她。
「是。」甜芸却一颗心都发热了,得到新哥哥的友谊,教她雀跃不已,她赶紧到楼下向管家婆婆要拖把去了。
季腾远看着她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心底有一丝罪恶感,但强大的报复心随即将之掩盖。他告诉自己,对付一个讨厌的小鬼,这么做并不为过,他要她滚蛋,滚得愈远愈好。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上多了一只水桶,肩上扛着一支拖把。
「哪里可以提水呢?」甜芸精神抖擞地问。
季腾远无言地以下巴指挥她,见她进了他的浴室里提了水,很快地拿着沾湿的拖把出来,开始有模有样地为他拖地。
他望着她勤快的小身影,心底除了纳闷还挺矛盾,她为什么要傻得照他的话做,难道她不知道他只是在为难她?
无言地看着她努力拖地,一会儿又踅进浴室去洗拖把,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忽地,她在湿滑的地板上滑了一跌。
「哎呦!」她惨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望向他,小脸挤出微笑。「没事,没事。」很快地自己爬起来,不当一回事地继续拖地。
季腾远的心口同一时间惊颤了下,他的心竟莫名地被她的乐观开朗给刺痛了!
他不知她是否真的没跌疼,但他的良知却狠狠地跌疼了!他别开眼,盯着桌上的书,刻意转移注意力不想去看她,压抑下心头难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