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当他徒儿……也好……
她原本不配,如今更无脸以师徒相称。早该知道,自己是一条贱命……
「你敢再自贱——」他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自禁要上前,及时阻住自己。
「您……」她垂下头去不忍再看,下唇咬出血来。「您快去休息,徒……我再去抄经,说不定……」
她低头快步走回庙内,身後传来沉肃的声音。
「余儿——」顿了一顿。「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由不得你了。」
第七章 问心
法难道人进歆齐府,郡主高兴极了,摆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丰盛的好菜。
别看这些全是素菜,有好几道是郡主自己养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胜收,尝起来还一点都不怪异,爽口鲜嫩,荤食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因为体恤道人跋涉辛劳,也不愿大张旗鼓地扰了道人的清静,席上只有郡主和两位贵宾,鹉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从,结果站在郡主身後旁听作数。
「两位大师肯委屈上门,我真不知该怎么谢才好。」
郡主轻声道,美颜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著美食的法难道士,笑著回道:
「郡主不必客气。倒是我们,也要不客气地动筷了。」
「啊,那是当然!」郡主低喊:「请用请用!老鹉,你也一起吃。」
怎么又来了?鹉漡苦了脸,在精明的主儿和神仙般的贵客前面,教他哪里吞得下啊?他站岗就好不行吗?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饿。」胡乱嘟喃了一句。
「难道你回来已先吃了?」
他哪来的狗胆啊?把贵客请回来後就在郡主身边待著了,主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呃,没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爱,让鹉漡脊背都发凉了,赶忙抄起碗筷,就怕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要发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来了还不放他到厨房去和大夥儿吃大锅菜……
不过大幸的是,郡主终於把心神转回贵客上。
「不瞒大师们,我这次敢烦劳两位跑这一趟,实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师们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礼冒犯了,但这个忙,我怎么也要请您们帮。」
鹉漡一口米饭差些呛到,主子怎地这么不客气,开口就说请帮大忙,但没得回报?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亲切。
「郡主太客气了。」
客气?鹉漡有抓头的冲动。
听了郡主的话,主客却没有马上接口。法难道人对著好菜夹了又夹,碗里叠得老高,白须不时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两颊圆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气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颊边不时现出酒窝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咀嚼。
郡主见贵客没反应,也未有窘态,嫣然一笑,开始进食。
只有鹉漡,连站著都觉脚底有刺。
道人贵客究竟是帮忙还是不帮?怎么也不好奇是什么大忙?
「好吃!」
法难道人终於开口了,满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兴极了。
「大师喜欢,我真是不枉这两年的栽培。」
小道士点头。
「这半兰半笋,质韧香淡,前所未见,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试而一得。」
郡主笑颜如花。
「我苦研农艺,多所尝试,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觉古怪,总认为天下无奇不有,有心则有生。」
说到此处,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却让我有了质疑。我突染怪病,本该丧命……我自知命数已尽,但忽有贵人出现,将我拉回阳间来。我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亲耳听见,这位贵人说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後,无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贵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却是无踪无迹……」
「郡主既然认为有人代命,为何还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问。
「我不知道。」郡主摇头。「但我分明不识那贵人,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罢,为何甘愿自灭?那不是常人会做之事,是菩萨神仙才会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难道人,後者仍埋头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们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额,俏脸上全是恳切。
「那我想讨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转,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帮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无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坚决。「请两位师父指点。」
小道士笑了笑,又夹菜进食。那边的法难道人,听若未闻般,吃得津津有味。鹉漡终於忍不住了。
「两位师父,好歹帮帮我们主子啊!」
「没有关系。」郡主微笑。「老鹉,你别急,说不定终我一生,也无法悟懂天理,这一时半刻,急也没用。」
说得真……深奥啊!鹉漡赶紧缩回头来。
众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窝一直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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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幽主出现之後,余儿战战兢兢,无时不紧盯著列忌觞的身形,一蹙眉、一紧绷都不放过,好似捕捉住每丝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担几分似的。
心底深处,更多的是恐惧——怕列忌觞在她转身不察的瞬息,就会忽然魂飞魄散,再难挽回。
至於自己会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个儿有什么闪失,是否就会将他连著书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经书,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经书,让他动了好大的怒气。夜宿石穴时,硬著头皮再度尝试要离开,又被他阻拦了。
也不知自己试了几次了,每次还没从床上下地,他就睁开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动。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奋勉抄经,希望对他多那么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数页,她未察觉自己怔怔呆望他许久,直到他唤出声。
「过来。」
她惊跳。「师……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经书往後缩。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过来了吗?」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脸上的担心,简直要让人看了不舍。
列忌觞垂下眼,神情缓和了。
「余儿,你还有两日,便十八岁了。」
「是吗?」
她从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说那日大不吉,万万不可庆生,连时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
「我愿天理将所有修度还给您,让您重做明界的仙!」她冲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许愿於人,难道不顾那人是否愿意?」
她握紧双拳。
「您难道不也是执意救我,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低喊。
让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觞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从未见他笑过的……自初识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厉害,再怎么冷峻严苛,她也不以为过。
但笑容……笑容吗?她有没有看错?
没有。那笑容没有一闪而逝,没有稍加掩抑,甚至没有半丝嘲弄深意……
心里有什么被揉拧,不能再轻地,她嘴角上扬,不知不觉,回了他一笑。
庙里似乎涌进了阳光,还有隐隐的花香,她浑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对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边有无声的低喃——
余儿。余儿。
我的愿望,你可知道?
她觉得昏眩,无措,还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觉。
她闭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觉回答了。
「等愿望成真了,我再告诉你。」
一样低沉的声音,却是未曾有过的温柔,她睁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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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余儿从恶梦中惊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梦已消散大半,追忆不及。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风起波高,溅染了日头,风中含著哭声……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来做早饭,然後埋头抄经,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觞。他安静如常,出门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骇人的梦魇打成碎片。像是一种警示,或是恶兆……
当他满脸倦色,带了一包经书回来,她已是战战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渐晚,她起火烧饭,列忌觞如常过来帮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触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绝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来,也不会立时察觉到自个儿的莽撞。
「对,对不起!」
她跳开身子,一迭声地道歉。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加柴,完全不加理会,吭也没吭一声。但她心里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么这么笨?连做个饭都会伤到他?
他再怎么无事人状,她也知道,这全是做给她看的,为了不让她担心。
她担心啊!又哪里只是担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热热乾乾的,她讷讷低喃。
「我还是……」
话出一半,她警觉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还是太莽撞了!别那么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列忌觞眯起眼,她有些不对劲,但他读出的心事却没什么古怪。
他没料到,这次余儿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将出口的是「我还是该走」,却及时领悟绝不能再告诉列忌觞,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让他读出心事。
所以她胡乱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奋力瞒住他。
她心意已决,不必再想……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当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这种心情,列忌觞应该不会联想到逃跑上头去吧?
是逃跑没错,简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应该就不会害死他,但她绝对要离他远远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让他摸出心事。
虽然她带著豹子们散步,列忌觞待在庙里,相隔颇远,她还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著高至她腰际的领头黑豹,它颈间的黑毛闪闪发亮,非常滑顺。「你们要乖乖的,吃饭时不要抢,若有信徒上庙,或仅仅路人经过,你们还是躲一下吧,别吓到人了。我知道你们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顿了顿步子,余儿也跟著停下,豹眼闪了闪,似乎是质疑地偏头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诉你,免得……」她摇了摇头。「答应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头看後面跟著的四头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们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头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么啦?」
黑豹眼瞅著她,满是灵性的大眼,仿佛要说什么。
不知怎地,余儿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摇头。
「不不!不行!绝对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坚定地快步前行,豹子们紧跟在後,怕把她跟丢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这样……可真像列忌觞不同意她的话,就不理会她时那般,让人跟在後面追……
什么时候,自己愈变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变得和他一样,自信而有力,与世无争,却又仿佛无所不能。
哈,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么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吗?那只是某种玄妙的意境吧?说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觞不放,连他的心也被下了锥印。
说的是她该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帐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头冥思,没有看路,一头就要撞上某物事,领头的黑豹已抢上前,顶开了障碍物。
余儿吓了一跳,看到眼前有东西摊在路上蠕动。
「哎呀!」她惊叫。「小师父!你、你……你没事吧?!」
来不及责备豹儿,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边,压根也没想到什么男女之别、修道之人不触人身的规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顾察看对方有否受伤。
「这位姑娘——」稚嫩的声音有些古怪,似在强压著笑意。「你别乱摸啊!」
啥?余儿愣了愣。
「小师父,你……我……对不起!」
总之就是对不起,她连走个路都会害到人。
「姑娘,你先让让,我起来就没事了。」
余儿赶紧退开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对方已敏捷地跳起身来,拍拍道袍上的沙尘。
这小道士……看来还真小,约莫十岁吧?但那稚气的声音,咬宇清朗又正经,口气也奇异地老成——
余儿想,大概和列忌觞一般,修身惯了的人,说话就是不同。
「小师父真的没受伤?」
「没有,没有,姑娘别挂心,豹子身软得很,撞不伤人的。倒是这豹灵如家犬,紧护著你,很稀罕哪。」
余儿方才领悟到,豹儿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会软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还正要骂你呢,原来又是我的错。」
她摸摸豹子的头,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会道歉,原来是训练有素,习惯成自然了。」
余儿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会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爱,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唇边一抹柔笑,天真又诚恳的模样。
但她怎么老觉得……他像在开怀大笑呢?
「姑娘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我……我没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离此不远的一间小庙里,现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吗?我正寻著今晚歇脚的地方呢。可以打扰一晚吗?」
「当然!当然!庙是谁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们一直占著才不对呢!」
余儿直点头,热心地指著小庙的方向。
小道上捣嘴轻咳了一声。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请问是什么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来我拜他为师,但……」余儿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转开话头:「对了,小师父吃过晚膳了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扰的话,那当然是……」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你不嫌弃就好了!」
快回到小庙了,余儿才想到今晚的打算。这样多了个人……
不不,没关系,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谨慎收起心绪,她敲了敲庙门,倾听里头的声音。
「进来。」
她推开门,躬身请小道士先进去,才慢慢将门在身後带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开口:「我在路上撞到了这位小师父,请他回来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该先问过他的,哎呀。
列忌觞冷眼看著眼前娃儿般的男孩,许久都没接话,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著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静心修身,一定不爱旁人打搅的。余儿头皮发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