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郡主想要的事,他姓鹉的就算上天下海,也要奉上。
「郡主放心,我今儿个就起程上京,一定让您见著那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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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变得一点也不破了,屋顶铺了层木板,窗户挂了竹帘挡雨,还加了张小木床,连门都有了。
余儿非常卖力地将小庙打扫得光光亮亮,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旷神恰。
虽然……一点也不懂师父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自己动手敲敲打打的,怎么看也不像……呃,她原本心目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
当然啦,师父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虽不确定每晚坐著到底有没有睡觉,但总是还做些人得做的事。
只是……修庙?
她并不期望师父一挥手就可以变出床呀门呀的,但这样动手做粗工,实在让人有收惊的必要哪!
况且,师父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那为什么以前坐在破庙里让雨淋没关系,现在却这么大费周张?
她是很喜欢这样有「家」的感觉,不过她简单日子过惯了,并不真在乎是不是有床可睡,倒是为师父的卖力感到不舍。
说到床就更心虚了!师父还是整夜坐著,她却有床有被,还有真的枕头呢!从前在佑善居,随便捡块木头就充数了。
这些日子来,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时,师父总将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种如遭雷殛的剧痛。
是师父的神力吧?
列忌觞抱著木柴进来,余儿立刻跑上前去,要接过来。
「师父!我来我来!」
列忌觞没理她,稳稳将大把的木柴搁在炕边。
余儿不气馁,抢著开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还努力挡在列忌觞前面。
「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点头,小手忙著。
说是功课,不如说是抄书,每日师父出去几刻钟,没有让她跟,回来总抱著几本老旧得快散掉的经书,她必须一字一宇抄写在墙上,用的是烧过的炭枝。
四面墙都快写满啦!这样抄书究竟是在干嘛?
她问过一次,师父答道:
「锁命。」
什么意思?命可以锁的吗?怎么个锁法?她不懂。再问师父,师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师父,已近一年。
过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时日,每日过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过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终能痊愈的一天。
她刚开始作饭,原本坐著看书的师父,突然立起身来,动作如旋风,经书翻飞,整个小庙也震动不已,嘎嘎作响。
「师父?!」
她吓得手一松,小锅连汤落在炭火中,浓烟四起,她无暇料理,抢到师父身边。
「不许过来!」
列忌觞厉声道,余儿惊得连退几步。
庙内所有烛火全被怪风吹熄,她被浓烟呛住,咳得泪水流出。
「师父!」她喊。
师父怎么了?!师父有危险吗?为什么忽然被怪风环绕,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觞冷声道。
师父是在和谁说话?她勉力睁开刺痛的眼,庙内却是一片漆黑。
「……随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么倾听,也听不见庙内有第三人的声音,不敢再乱叫师父,怕打扰了他。
「……恕难从命!」
随著列忌觞冷硬的拒绝,庙内突然一阵巨响,震得余儿跌倒在地。
下一瞬间,烛火重燃,庙内的浓烟和怪风都消失了,师父直直立著,眉心打了深结,双眼紧闭著。
「师父!」
她爬起身来,不由分说就扑向列忌觞,小手将他抱住。
列忌觞剧烈一颤,随又稳住身子,余儿抬头一看,吓得立刻松手——
只见列忌觞嘴边,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见。
「师父!」
她不敢再碰师父,怕他身子有伤。
「没事。」他睁开眼,将黑血以袖拭净。「不要乱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这才发觉自己双腿抖个不停,摸到床边坐下。
「师父?」
一声唤有如嘤咛,带著抖音。
「你身子如何?」
她?她什么都没感觉啊!除了……吓得半死而已。
「徒儿好得很啊!是您、您受伤了!怎么伤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说来你也不会信,别问了。」
「为什么不信?师父说的话,徒儿当然信!」
「说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啥?余儿小嘴大开,呆望著他。
她的神情却让他……近乎微笑了,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唬你的,这样也信,真是个小傻瓜。」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她追问。
「是明界之王,来要人的。」
「要我?」
她脸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师父……
「要我。」
「要、要师父您?」
「不错,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几声,咳出一摊黑血,她脸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为什么?您不是神仙吗?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来的?」
「你问题可真多。」
「师父!」
她手快把衣袖给绞破了。
列忌觞叹了口气,望著自己浸湿的衣袍。剧痛是小事,要将那颗小脑袋中的担忧抹去,才是难。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还好好在这里,你不要乱哭。」
她没哭啊!她眨眨眼,双眸又乾又痛。
「师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觞想否认这一摊黑液是血,随即又转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别再哭了,去把晚饭弄好。」
又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余儿想再说些什么,但师父的威严重现,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头,抖著手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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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身影还是瘦得碍眼,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觞立在床边,低头看那小脸上纠结的眉心。她就寝後辗转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乡。
他手指轻触她枕上凌乱的发——
仅仅是这样微乎其微的一触,心口仍遭千万细针刺入。
他咬牙调息,没有出声。明主这次,不是闹著玩的。
会亲驾来收他,是够纡尊降贵了,没有强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宽容。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一时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说,更不必对明主如此失礼……但明主突然出现,让他全然失措,冲动之下贸然犯上。
明主对他,先有恩,後有图,他被送入幽界,其实也是自己恣意破诫的结果。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说自己怎么了,大约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万般未料的。
何时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瘪身子,感受到冻得发僵的皮肉下,那颗跳得如此强韧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个娃儿,小小的一颗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却又无身为女子的自觉。
未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却是那样热切用心地活著,为什么?
那颗小小的心中,藏有什么天赋的神力?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恶命之身,为什么生出的却是那样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惊异,再来……就缠结住了。
她以为是她缠他,其实是他缠结住她,她脱身不得,他也无心断绝。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顺著她的意扮起师父的脸孔。从来孑然一身,他是无措得可笑,在她开心地煮饭、打扫、喂豹子时,他自觉无用地束手旁观,却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热情。
多么别扭的二字,想来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过是她待人处世的习惯而已,不光是对他而来,他提醒自己。热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无法自处,大半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说,他自修度以来,心念俱淡,而进入幽界後,负起收命之责,每收一命,便觉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悯、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见人死,而不动不摇。
无论将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凄惨,他都视而不见。这是他的修为,千年下来,他已自认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时自她身边收命,不能不对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劫命,他从未听闻如此恶运。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机将会给她如何的补偿。
难道……竟是他吗?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吗?好的运?好的人?他吗?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报?算是吉善之力?这倒是可笑得紧!
不,她的补偿,必然是她那颗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为他人痛,几乎是……只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么他会不自禁地助她、护她,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这一丁点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时,失心了。
无心可失之人,还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给了他一颗心。
给了他想为她建一个家的心,於是修庙、补窗、买床,做著凡人男子才会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医,声名传天下,又是御医世家出身,可谓未曾有过一天的苦日子。後来厌倦专医皇家贵子,他埋名游世,免费医治小民百姓,结果仍受报酬无数,不愁度日。
也许是天赋异禀,他医术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无数濒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赋他修度之责。
自诏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医,也是独来独往。在明界修度并修天书,淡然看太虚循环。
这样的性子,竟然变了——
变得贪恋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热情。
难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终致无比的饥渴?
罢了罢了!他非天理,无法求解。
他无视於心口将受的疼痛,手指轻抚上她软嫩的面颊——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第六章 伤心
法难道人是传奇中的人物,听说年逾百岁了,身居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却是一间破旧到碍眼的小道馆,无论多少人奉献,甚而要出力帮忙改建,全遭拒绝。
人说先皇也敬他三分,几次亲驾拜见,而非召他进宫。
歆齐郡主居然说要把人给请来,让鹉漡暗自摇头。
郡主毕竟太年轻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开口要求呢!能托话进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馆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应传话的小道士却没再出来。
他是不是该再试著打门啊?这样好吗?
他传的话可谦卑啦!说是央求法难道士让歆齐郡主叨扰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关天的事要请教!
人命关天耶!居然还教他在门外站了三天,难道不怕真死人吗?
他等得垂头丧气,难道这回又交不了差了?连个回话都没得到,这教他怎么有脸回去?
等得肚子又饿了,探入皮囊里摸出馒头,道馆门开了。
「小师父!」鹉漡如见久别的亲人,高兴地大嚷:「您可回来了!大师怎么说?」
年约十岁的小道士,有张极可爱的面孔,白白净净,双眼明亮,简直像个女娃儿,此时微微一笑,露出珠贝般的白齿。
「大将军别急,师兄有话相问。」
师兄?有些狐疑,不过一声大将军,可唤得他心里舒服极了!鹉漡蒜头直捣。
「您说!您说!」
「歆齐郡主现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愈,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说什么人命关天,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点——郡主不知哪来的念头,说什么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话传到。
「郡主要请大师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赶紧补充。
明明只是个娃儿,鹉漡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这小道士好像……一点孩子气也没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满智慧,笑得更有弥勒之风。
他怎么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师兄城里也待闷了,愿意随行,大将军半刻後就准备起程吧。」
鹉漡差点跌倒在地——
法难道人愿、愿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这、这……
这是他姓鹉的终於走运啦?
呸,不是运,不是运,他可不信什么运不运的。
「当然!当然!谢谢小师父!谢谢大师父!」
鹉漡语无伦次地乱谢一通,小道上轻声一笑,把门又关了。
鹉漡马上嘱咐属下备轿,自己也是笑不拢嘴。这下郡主一定开心极啦!
半刻之後,他仰颈张望,见小道士搀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说是老,还真是老——那白须长得几乎到地,白眉也半盖住眼,拄杖的手布满皱纹,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几根骨头似的。
不禁要担心起来——
这样仙风道骨的,不会……禁不起长路的折腾吧?
把如此贵人给折伤了,可不是他这种小角色担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将老道人扶入轿中後,探头出来。
「大将军,您不是要赶回去救命?起轿吧!师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经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为半仙的法难大道人?鹉漡的下颚滑落。
领在那稚龄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风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鹉漡喃喃念著不知什么,赶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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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儿已经连著几夜睡不安稳了。
并不是她没像往常一样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没半刻钟,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来,记不太清夜里的恶梦,双鬓微带汗湿,大约是被吓出来的。
她担心挂念的是师父。
自那夜师父遭明主夜袭之後,收命之时虽仍带著她,却不再让她亲眼目睹收命的经过。
她连要收谁的命都看不见,到了目的地之後,师父就开始作怪法,飞砂走石的,她连眼睛都张不开,耳边也净是呼啸的风,不再听得到死者的哀鸣、哭泣、求情……
她一心认定,是师父故意作法的,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问,却不敢随意开口。
自那夜之後,师父总是闭目休养,浓眉紧蹙著,嘴唇抿得发白,周身隐隐发著一道黑气……
她不敢打搅师父,如果师父是在练气疗伤什么的,那她随便出个声,都会扰了师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时刻了,她抱著一锅的生肉,低头走出小庙。
黑豹们见到她,全抖擞精神抬起头来,最高大的一只立刻蹭到她脚边,张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对她微笑。
为什么师父身旁会跟著五只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