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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劫 page 6 作者:沙沙

  「你相信自己、相信人定胜天,很好。但我活了下来,确是侥幸,不是我自己的努力,而是别人的恩情。我一天不弄清事情的真相,一天不能安心过活。」

  好吧,郡主想要的事,他姓鹉的就算上天下海,也要奉上。

  「郡主放心,我今儿个就起程上京,一定让您见著那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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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庙变得一点也不破了,屋顶铺了层木板,窗户挂了竹帘挡雨,还加了张小木床,连门都有了。

  余儿非常卖力地将小庙打扫得光光亮亮,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旷神恰。

  虽然……一点也不懂师父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自己动手敲敲打打的,怎么看也不像……呃,她原本心目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

  当然啦,师父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虽不确定每晚坐著到底有没有睡觉,但总是还做些人得做的事。

  只是……修庙?

  她并不期望师父一挥手就可以变出床呀门呀的,但这样动手做粗工,实在让人有收惊的必要哪!

  况且,师父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那为什么以前坐在破庙里让雨淋没关系,现在却这么大费周张?

  她是很喜欢这样有「家」的感觉,不过她简单日子过惯了,并不真在乎是不是有床可睡,倒是为师父的卖力感到不舍。

  说到床就更心虚了!师父还是整夜坐著,她却有床有被,还有真的枕头呢!从前在佑善居,随便捡块木头就充数了。

  这些日子来,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时,师父总将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种如遭雷殛的剧痛。

  是师父的神力吧?

  列忌觞抱著木柴进来,余儿立刻跑上前去,要接过来。

  「师父!我来我来!」

  列忌觞没理她,稳稳将大把的木柴搁在炕边。

  余儿不气馁,抢著开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还努力挡在列忌觞前面。

  「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点头,小手忙著。

  说是功课,不如说是抄书,每日师父出去几刻钟,没有让她跟,回来总抱著几本老旧得快散掉的经书,她必须一字一宇抄写在墙上,用的是烧过的炭枝。

  四面墙都快写满啦!这样抄书究竟是在干嘛?

  她问过一次,师父答道:

  「锁命。」

  什么意思?命可以锁的吗?怎么个锁法?她不懂。再问师父,师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师父,已近一年。

  过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时日,每日过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过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终能痊愈的一天。

  她刚开始作饭,原本坐著看书的师父,突然立起身来,动作如旋风,经书翻飞,整个小庙也震动不已,嘎嘎作响。

  「师父?!」

  她吓得手一松,小锅连汤落在炭火中,浓烟四起,她无暇料理,抢到师父身边。

  「不许过来!」

  列忌觞厉声道,余儿惊得连退几步。

  庙内所有烛火全被怪风吹熄,她被浓烟呛住,咳得泪水流出。

  「师父!」她喊。

  师父怎么了?!师父有危险吗?为什么忽然被怪风环绕,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觞冷声道。

  师父是在和谁说话?她勉力睁开刺痛的眼,庙内却是一片漆黑。

  「……随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么倾听,也听不见庙内有第三人的声音,不敢再乱叫师父,怕打扰了他。

  「……恕难从命!」

  随著列忌觞冷硬的拒绝,庙内突然一阵巨响,震得余儿跌倒在地。

  下一瞬间,烛火重燃,庙内的浓烟和怪风都消失了,师父直直立著,眉心打了深结,双眼紧闭著。

  「师父!」

  她爬起身来,不由分说就扑向列忌觞,小手将他抱住。

  列忌觞剧烈一颤,随又稳住身子,余儿抬头一看,吓得立刻松手——

  只见列忌觞嘴边,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见。

  「师父!」

  她不敢再碰师父,怕他身子有伤。

  「没事。」他睁开眼,将黑血以袖拭净。「不要乱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这才发觉自己双腿抖个不停,摸到床边坐下。

  「师父?」

  一声唤有如嘤咛,带著抖音。

  「你身子如何?」

  她?她什么都没感觉啊!除了……吓得半死而已。

  「徒儿好得很啊!是您、您受伤了!怎么伤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说来你也不会信,别问了。」

  「为什么不信?师父说的话,徒儿当然信!」

  「说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啥?余儿小嘴大开,呆望著他。

  她的神情却让他……近乎微笑了,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唬你的,这样也信,真是个小傻瓜。」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她追问。

  「是明界之王,来要人的。」

  「要我?」

  她脸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师父……

  「要我。」

  「要、要师父您?」

  「不错,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几声,咳出一摊黑血,她脸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为什么?您不是神仙吗?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来的?」

  「你问题可真多。」

  「师父!」

  她手快把衣袖给绞破了。

  列忌觞叹了口气,望著自己浸湿的衣袍。剧痛是小事,要将那颗小脑袋中的担忧抹去,才是难。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还好好在这里,你不要乱哭。」

  她没哭啊!她眨眨眼,双眸又乾又痛。

  「师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觞想否认这一摊黑液是血,随即又转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别再哭了,去把晚饭弄好。」

  又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余儿想再说些什么,但师父的威严重现,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头,抖著手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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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身影还是瘦得碍眼,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觞立在床边,低头看那小脸上纠结的眉心。她就寝後辗转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乡。

  他手指轻触她枕上凌乱的发——

  仅仅是这样微乎其微的一触,心口仍遭千万细针刺入。

  他咬牙调息,没有出声。明主这次,不是闹著玩的。

  会亲驾来收他,是够纡尊降贵了,没有强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宽容。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一时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说,更不必对明主如此失礼……但明主突然出现,让他全然失措,冲动之下贸然犯上。

  明主对他,先有恩,後有图,他被送入幽界,其实也是自己恣意破诫的结果。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说自己怎么了,大约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万般未料的。

  何时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瘪身子,感受到冻得发僵的皮肉下,那颗跳得如此强韧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个娃儿,小小的一颗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却又无身为女子的自觉。

  未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却是那样热切用心地活著,为什么?

  那颗小小的心中,藏有什么天赋的神力?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恶命之身,为什么生出的却是那样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惊异,再来……就缠结住了。

  她以为是她缠他,其实是他缠结住她,她脱身不得,他也无心断绝。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顺著她的意扮起师父的脸孔。从来孑然一身,他是无措得可笑,在她开心地煮饭、打扫、喂豹子时,他自觉无用地束手旁观,却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热情。

  多么别扭的二字,想来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过是她待人处世的习惯而已,不光是对他而来,他提醒自己。热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无法自处,大半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说,他自修度以来,心念俱淡,而进入幽界後,负起收命之责,每收一命,便觉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悯、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见人死,而不动不摇。

  无论将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凄惨,他都视而不见。这是他的修为,千年下来,他已自认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时自她身边收命,不能不对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劫命,他从未听闻如此恶运。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机将会给她如何的补偿。

  难道……竟是他吗?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吗?好的运?好的人?他吗?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报?算是吉善之力?这倒是可笑得紧!

  不,她的补偿,必然是她那颗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为他人痛,几乎是……只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么他会不自禁地助她、护她,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这一丁点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时,失心了。

  无心可失之人,还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给了他一颗心。

  给了他想为她建一个家的心,於是修庙、补窗、买床,做著凡人男子才会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医,声名传天下,又是御医世家出身,可谓未曾有过一天的苦日子。後来厌倦专医皇家贵子,他埋名游世,免费医治小民百姓,结果仍受报酬无数,不愁度日。

  也许是天赋异禀,他医术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无数濒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赋他修度之责。

  自诏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医,也是独来独往。在明界修度并修天书,淡然看太虚循环。

  这样的性子,竟然变了——

  变得贪恋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热情。

  难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终致无比的饥渴?

  罢了罢了!他非天理,无法求解。

  他无视於心口将受的疼痛,手指轻抚上她软嫩的面颊——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第六章  伤心

  法难道人是传奇中的人物,听说年逾百岁了,身居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却是一间破旧到碍眼的小道馆,无论多少人奉献,甚而要出力帮忙改建,全遭拒绝。

  人说先皇也敬他三分,几次亲驾拜见,而非召他进宫。

  歆齐郡主居然说要把人给请来,让鹉漡暗自摇头。

  郡主毕竟太年轻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开口要求呢!能托话进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馆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应传话的小道士却没再出来。

  他是不是该再试著打门啊?这样好吗?

  他传的话可谦卑啦!说是央求法难道士让歆齐郡主叨扰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关天的事要请教!

  人命关天耶!居然还教他在门外站了三天,难道不怕真死人吗?

  他等得垂头丧气,难道这回又交不了差了?连个回话都没得到,这教他怎么有脸回去?

  等得肚子又饿了,探入皮囊里摸出馒头,道馆门开了。

  「小师父!」鹉漡如见久别的亲人,高兴地大嚷:「您可回来了!大师怎么说?」

  年约十岁的小道士,有张极可爱的面孔,白白净净,双眼明亮,简直像个女娃儿,此时微微一笑,露出珠贝般的白齿。

  「大将军别急,师兄有话相问。」

  师兄?有些狐疑,不过一声大将军,可唤得他心里舒服极了!鹉漡蒜头直捣。

  「您说!您说!」

  「歆齐郡主现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愈,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说什么人命关天,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点——郡主不知哪来的念头,说什么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话传到。

  「郡主要请大师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赶紧补充。

  明明只是个娃儿,鹉漡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这小道士好像……一点孩子气也没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满智慧,笑得更有弥勒之风。

  他怎么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师兄城里也待闷了,愿意随行,大将军半刻後就准备起程吧。」

  鹉漡差点跌倒在地——

  法难道人愿、愿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这、这……

  这是他姓鹉的终於走运啦?

  呸,不是运,不是运,他可不信什么运不运的。

  「当然!当然!谢谢小师父!谢谢大师父!」

  鹉漡语无伦次地乱谢一通,小道上轻声一笑,把门又关了。

  鹉漡马上嘱咐属下备轿,自己也是笑不拢嘴。这下郡主一定开心极啦!

  半刻之後,他仰颈张望,见小道士搀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说是老,还真是老——那白须长得几乎到地,白眉也半盖住眼,拄杖的手布满皱纹,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几根骨头似的。

  不禁要担心起来——

  这样仙风道骨的,不会……禁不起长路的折腾吧?

  把如此贵人给折伤了,可不是他这种小角色担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将老道人扶入轿中後,探头出来。

  「大将军,您不是要赶回去救命?起轿吧!师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经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为半仙的法难大道人?鹉漡的下颚滑落。

  领在那稚龄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风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鹉漡喃喃念著不知什么,赶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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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儿已经连著几夜睡不安稳了。

  并不是她没像往常一样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没半刻钟,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来,记不太清夜里的恶梦,双鬓微带汗湿,大约是被吓出来的。

  她担心挂念的是师父。

  自那夜师父遭明主夜袭之後,收命之时虽仍带著她,却不再让她亲眼目睹收命的经过。

  她连要收谁的命都看不见,到了目的地之後,师父就开始作怪法,飞砂走石的,她连眼睛都张不开,耳边也净是呼啸的风,不再听得到死者的哀鸣、哭泣、求情……

  她一心认定,是师父故意作法的,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问,却不敢随意开口。

  自那夜之後,师父总是闭目休养,浓眉紧蹙著,嘴唇抿得发白,周身隐隐发著一道黑气……

  她不敢打搅师父,如果师父是在练气疗伤什么的,那她随便出个声,都会扰了师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时刻了,她抱著一锅的生肉,低头走出小庙。

  黑豹们见到她,全抖擞精神抬起头来,最高大的一只立刻蹭到她脚边,张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对她微笑。

  为什么师父身旁会跟著五只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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