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反手想要掩上门扉的时候,他忽然瞅著她,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梦中见过你。”
临别时他脱口而出的一番话语,令她在前往大厅的小径回廊上,反覆咀嚼不已。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荆慕鸿的话点醒了她,她没有错认,早在今天之前,她就见过了荆慕鸿。
就在昨夜她的梦中。
梦中有一个和她外貌酷似的短发姑娘,她的身旁有一个长发飞散,飞扬跋扈的哥哥,他的脸孔是荆慕鸿的样子,那一双眼的神采丝毫不差。
她不懂的是,为何荆慕鸿的梦中也有她?
***
上官宏毅知道被捡回的陌生男子是东胡族的族长时,甚为惊喜,马上放下身边的杂务,特地前来东厢房探望荆慕鸿。
他们两人一见如故。荆慕鸿病体未愈,不能饮酒,上官宏毅便叫人备了上好名茗,和他共酌。
上官宏毅虽已迈入老年,但生性豪爽,意气风发,英雄气概不减当年,荆慕鸿在和他茶过三巡,尽谈平生风云事后,对他的仰慕之心就愈来愈深。
荆慕鸿向来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张铁脸逐渐消失,眼里唇角不再冷冽逼人,他向上官宏毅说明自己为何会被僧侣夹杀的来龙去脉。
他这次从塞北进入关中,是因为在幽州之役中,曾出兵协助大唐天子的军队,击退了扰乱边境的突厥雄兵。唐天子一来感激他的义助;二来听闻他的英勇过人,所以特意召他入宫晋见。
大唐天子李世民自从登基之初视征东突厥获得大胜后,西北各族君长就联名上表,尊李世民为天可汗,即全天下的皇帝之意。而李世民也凭借著富强的国力,不管在名义或实质上,都成了亚洲的共主。
既蒙天可汗恩召,荆慕鸿不敢怠慢,将东胡国中的事务一一交代大臣,即日启程前往长安,因久闻大唐社会富庶安和,人人识礼知义,路不拾遗,加上他自己又武功盖世,所以他只带了一名侍从随行,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
到了长安后,他晋见了李世民。李世民极为赏识他,对他极为礼遇,除赏赐了黄金千两、绫罗布匹,更授与他大将军的朝廷厚禄,极尽宠幸之能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荆慕鸿感念李世民的知遇之恩,提拔之情,已允诺以东胡做为李世民的北方长城,替李世民看紧突厥这只贪不餍求的豺狼。
长安是一个典型的唐文化都市,她兼容并蓄,开放活泼,令人目不暇给。
要不是荆慕鸿坚持要到洛阳寻亲,李世民频频挽留他多盘桓长安数日,以便让他尽地主之谊,带他遍览中原最繁华热闹的风情。
“寻亲?”上官宏毅热心地道:“不敢说一定能够,但我身居洛阳数十年,替你找个人应该绰绰有余!”
荆慕鸿知道上官宏毅是在谦虚。上官世家向来有天下第一世家的美名,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商家店号难以计数。有人说上官世家若是垮败,大唐皇室的税收恐怕也去了一半,由此可见上官家在中原的影响力之深!更不用提及上官宏毅在老家洛阳的人脉力量了。
但荆慕鸿却回绝了他的好意,似有难言之隐。
“族长可是信不过老夫?”上官宏毅没有恼怒,只是有些意外的遗憾。
“上官老爷请别误会,”荆慕鸿叹了一口气,“只是我要找的这个人是个至亲,她关系著我家族当年的深仇血恨,其中牵扯著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所以无论如何,还祈上官老爷见谅。”
上官宏毅见他语气急迫,神情诚恳,连忙摆手笑说:“无妨,无妨,既是族长的家务事,老夫自然不便插手,老夫以茶代酒,预祝族长早日寻到至亲!”
“承蒙上官老爷金言。”荆慕鸿举杯回敬。“慕鸿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上官宏毅抚须又问说:“那几个番僧又是何方人物?”
“不瞒上官老爷,他们是我养父的爪牙!”荆慕鸿说得轻描淡写,不关痛痒。
上官宏毅却是大惊,忙不迭问道:“既是令养父的手下,怎会加害于你?”
荆慕鸿只是毫不在乎的扬了扬眉,“我们之间并没有父子之情,当年他收养我,只是因为我奇货可居;我也不负他的所望,掌握了东胡境内的大权,也照约定给了他该得的荣华富贵。没想到他不知足,派手下来加害于我,为的就是想自立为王!”
“这……”上官宏毅没想到内情竟是如此残酷的事实,不免吁叹。
但荆慕鸿似已看透人情险恶,丝毫不为自己养父的背叛而难过苦恼。他早就学会不让自己在感情上受伤,这一点有些讽刺的,他也是从他那个不认人,不谈情,只讲利益和胜败的养父身上学来的,所以他养父的所作所为,只带给他身体上的受创!
既然他的外号叫做“绝对不要惹他”,他就不可能让这件事云淡风清,他不会放过他的养父。
他要让他的养父明白他一生最大的错,就是收养他这个他用心培训出来,和他一样无情的养子。这就是他要给他养父的报复。
“对了,你养父既有篡夺王位之心,”上官宏毅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现在东胡境内的局势一定很乱!”
“所以,我想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往长安,向大唐天子借兵。若是养父已经叛变谋位,我正好可以藉机肃清他的徒众及党羽。”
上官宏毅赞同地抚须点头,颇为抱憾地笑说:“我俩一见如故,但你有大事,我自然不便再留你。”
“多蒙上官老爷错爱。”荆慕鸿抱拳回礼,脸上竟意外地漾著有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等敝国乱事一平,定再来中原拜见上官老爷!”
上官宏毅高兴地拍手叫好。“就等你这一句!”然后亲手为他斟茶,预祝他一路顺风。
感受著上官宏毅的铁汉柔情,荆慕鸿只觉心里泛过一阵暖流,他自幼父母双亡,总觉心上有个缺口,这一刻,他却感到缺口在上官宏毅真诚的关怀中,慢慢愈合。
***
是夜,月黑风高,满院子都是树叶的沙沙声响。
荆慕鸿正想熄灯就寝时,突然瞥见纸门上掩映出一个身影,个头不高,似是女人的轮廓。
他出声询问时,那个人影却做贼心虚,飞快地闪躲而去,引起了荆慕鸿的疑心,不加犹疑,他提起长剑追了出去。
到了房外,他只见一个窈窕的纤瘦人影向角落掠去。荆慕鸿略一提气,身子跃了出去,转眼间,人已来到人影的身后,两人触手可及。
荆慕鸿伸手去捉他后襟,没捉到人,反捉了一片衣襟,衣服的质料如丝缕,且中人欲醉的麝香扑鼻。荆慕鸿见首招失利,忙不迭地使出长剑,剑气如虹,在黑暗中化为道道眩目的霓彩。
荆慕鸿的剑术精准快狠,三招两式之内,已将长剑指向人影的颈项,迫他停止反击,就范于原地!
“你是什么人?”天色太暗,荆慕鸿只能凭人影呼吸的声音,辨认他的方位。
他得到的是一片静默,陌生人没有开口。
“快说!否则我一剑解决你。”他以恶言威胁。
“你真的要杀我?”不速之客不但在笑,而且还笑得极为开心。
“上官姑娘?”荆慕鸿在惊诧交加之下迅速收剑,颤声问道:“伤著你了吗?”
“你都要杀我了,”上官翩翩得理不饶人,伺机大肆调侃说:“还怕我受伤吗?”
荆慕鸿哭笑不得地倒抽一口气。“不知是姑娘,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上官翩翩止敛了笑意,柔声道:“谁怪你来著。”
简简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无尽柔情,荆慕鸿虽不能眼见她动人的娇羞神态,却从她温柔的语气声中感受她的情意于无穷,心头不禁一阵荡漾。
两人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陷入了一片缄默,共沐在无声胜有声的旖旎之中。
半晌,荆慕鸿不知怎么了,忽然放声说:“上官姑娘,我先行回房!”
“你要走了?”上官翩翩虽未出口留他,语气中已饱含依依不舍之情。
“我是一个蛮夷未化之人,视礼教于无物。”荆慕鸿这时才吐露离去的真意。其实他并不想走。
上官翩翩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怕被他人撞见他们孤男寡女私会后花园,有损她的名节,他虽不畏,却恐连累于她。
“族长定是看轻我了?”上官翩翩幽幽一叹。
“没这回事!”荆慕鸿急忙解释,“我对姑娘敬重有加!”
“敬重有加?”上官翩翩以轻柔的声音重复这四个字,苦笑说:“真的是这样吗?果真,为什么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离开,也不……”
上官翩翩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响,她能要求他什么?她能怪他吗?她发现自己根本是在强人所难,根本是在一厢情愿,她希望他也像她一般为分离而难过不舍,老天!她在对一个陌生人要求什么?
她突然觉得全身堆满了困窘与难堪,再也无力、无颜面对荆慕鸿,她一言不发地迈步离开。
荆慕鸿起先是陷入一片怔忡之中,在醒觉上官翩翩决意离开的意图时,情不自禁地挡住了她的去路,以郑重的语气说道:“上官姑娘,我一定会回来洛阳。”
“那时还请族长带著夫人一同前来,上官家定倒屣相迎!”
荆慕鸿却是放声大笑,无止歇之意。
“族长,你笑什么?”上官翩翩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傻话。
“上官姑娘,中原是不是有一种传说,有一个专管婚姻的月下老人,会替情投意合的两人牵上红线?”
“族长也听过这个神话?”
“嗯!上官姑娘,月下老人会把一个姑娘和一个身高十几尺,三头六臂的怪人牵上红线吗?”
上官翩翩闻言更加困窘,急道:“族长见笑了,请快快忘记我的蠢言傻语!”
不过,她心里倒是窃喜不已,听这个语气,荆慕鸿尚无妻室。
“上官姑娘,我一定会为你再回到洛阳的!”
“族长!”上官翩翩惊喜交加,心头小鹿乱撞。
“轮我在说痴话了。”荆慕鸿自嘲道。
“不是的,不是痴话,是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她在情急之下真情流露。
“我一定会尽快回到洛阳!”荆慕鸿蓦然发现在自己二十二岁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不舍。
在此之前,他从未重视一个人到不舍的境界,难怪人家老说他是没有感情的掠夺者,因为他一颗心向来只留意在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和财富上。
没想到,一个初识的小姑娘竟在数日之中,以万缕柔情,轻易地征服了钢铁般的他。
“东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并不是真的对东胡感兴趣,只是纯粹地想知道他的一切。
“东胡的人民以游牧为生,少数以耕作糊口,民性强悍,盛行奴隶制度,富者家里奴仆如云,贫者却至无立锥之地的悲惨,沦落为奴。我们有著一望无际的草原,有著高耸巍峨的大山,也有清澈如镜的湖泊,我们的人民或许不如中原百姓知书达礼,但纯朴刚直,勇士辈出。”说到自己的国家,荆慕鸿的双眼神采奕奕,仿佛在说世外桃源似的!本来就没有比自己家乡更好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上官翩翩真正想说的是,关于荆慕鸿的一切她都想去接触。
荆慕鸿微微一笑,接续说道:“每年春初的时候,我们族人都会准备最丰盛的牲品来祭拜天地之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吉祥绵延;在祭祀之后,我们族人会设宴狂欢,大伙一块饮酒高歌,跳舞嬉耍,也就是在这时候,小伙子可以乘机向心爱的姑娘示爱,姑娘若是有意,便割一绺发丝赠予情郎!”
“割发?”
“这个风俗沿袭自我们族中的一个古老傅说,发丝在我们的族里象征一个女人的爱情,女人为男人落发愈多,就显示情意弥坚。”
“你们族中可有女人为男人尽去青丝?”
“有,有的妇人在夫婿变心之时,破釜沉舟,将自己削成光头,以示对夫婿的一往情深!”
“他们的丈夫一定很感动喔!”上官翩翩惊叹。
胡族的女人或许不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大道理,但头发是女人的第二生命,能够尽舍,该是一段最为痴狂的执著。
“不一定,有的女人以此挽回了夫婿的心;”荆慕鸿摇了摇头,“有的却在失去乌黑秀发,和新人相较之下,益形失色,更加失欢于夫婿。”
爱情本来就是女人放手一搏的巨赌。上官翩翩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所以,在黑暗中,明知她是不可能看得见荆慕鸿的形影神态,但她还是深深地望著他!因为,他是她打算毫无保留,屈服情感,尽押筹码一赌的男人。
第三章
荆慕鸿和上官翩翩在后花园互诉衷曲,直到月暗星稀,天泛鱼肚白,两人虽意犹未尽,但怕被人发觉,只好忍痛各自散去。
荆慕鸿回到房里,还没来得及沾床,天就大亮了。一会儿,小厮叩门送来梳洗用的手巾和清水。接著,另一个小厮送来了早饭。荆慕鸿在用膳过后,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遂收拾自己简单的随身物,执起长剑,准备前往大厅拜别上官宏毅,就快马迳往长安。
他一开房门,就撞见一个俏生生的人影立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面含离愁,却又强颜欢笑的上官翩翩。她一见荆慕鸿,就将一条包著东西的白色丝帕,以最快的速度塞进荆慕鸿的手中,也不等荆慕鸿回应过来,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荆慕鸿惊喜交加地打开丝帕,发现丝帕包著的是一把以红丝线系好,有如黑缎般的秀发,发丝上还漾著伊人身上的芬芳。
“翩翩!”荆慕鸿追出来,他原以为自己怔茫太久,是不可能追得上她的芳踪。没想到上官翩翩却在转角处,被一男一女拦了下来,交谈甚欢。
荆慕鸿发现还有人在,只得强抑翻腾的热情。原还想退避,没想到和上官翩翩说话的男人突然唤了他!“荆兄?”
“李兄?”
荆慕鸿蓦然回首,在望见久睽经年的李靖风后,难掩狂喜的心神。
他乡遇故知本来就是人生大喜。
李靖风是洛阳王爷的世子,也是上官宏毅的四女婿,上官翩翩的姊夫。他曾经为了戴罪立功,以皇族的身分加入军队在沙场上杀敌,幽州之役,荆慕鸿的援兵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否则他早成了突厥手下的亡魂!(有关李靖风与上官翎的故事请看《娇蛮公子》)
“翎儿,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到的荆慕鸿大哥。”李靖风兴高采烈地为妻子上官翎介绍自己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