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的夜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树林沙沙作响,抬眼望去,天地间漆黑一片,彷如浓墨泼洒下采。
他深深吸了口气。
已经多久没来靖宁关了?到如今,只怕快有两年了吧。
由于这条路是西域各国与汉人生意来往的主要通道,历来盗贼猖獗,过往客商常常遭袭,令人头疼不已。
所以,五年前王兄派他来贡郡,扫平长期盘踞在此的土匪流寇后,贡郡在短短几年内便迅速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哪怕是两年前和汉人起纷争的时候,贡郡的繁华也丝毫无损。
地盘要抢,银子也要赚,发战争财的大有人在,不是吗?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即使是夏季,北地气候日夜变化急遽,令人有种秋意飒凉的错觉。
就在此时,一阵声响,只见马遥带着几名手下,如丧考妣似的从树林里窜了出来,一副天塌地陷的凄惨模样。
“王爷,小婕被人掳进关了。”他哭丧着脸。
心中的预感被证实,夏明俦不由自主勒紧马缰。“那你们还杵在这里干嘛,怎么不追进去?”
“王爷,我们全穿着北胡的军服,追进去怕惹出麻烦啊。”过了靖宁关就是汉人的地盘,马遥抓着脑袋,沙哑的声音有如哭诉。
瞥了眼前方庞然矗立,仿佛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关隘,夏明俦的身子微微绷紧,像头作势欲击的猎豹,而他的目光却有如清冷的泉水,在暗夜中沉凝内敛。
“你们先回去,我去去就回。”他说着,翻身下马就走向关隘。
在场的将士见状,全都愣住了。
“王爷,您身系国家安危,不能轻易涉险啊!”有人叫了起来。
他一扬手。“有人从我眼底下劫走长孙姑娘,我就能从那人手中把长孙姑娘给夺回来。”
“王爷,属下陪您一起去。”马遥连忙跟上去。
“属下也陪王爷一起去!”在场的将士一拥而上。
“不许!”他停步回身,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穿着军服进入汉境,难道真想惹出什么乱于?”
“可是,王爷,军队里不能一日无帅啊!”马遥看情势不妙,焦急地喊道。
“我不在的时候,让洪将军代理军务。”
“王爷……”
“嗯?”夏明俦眉心一紧。
马遥和一干将士们不由得后退一步。
跟随王爷多年,他们知道王爷向来随和,谈笑间潇洒如风,但他们深知,王爷在温文尔雅的背后,其实藏着一股不易显露的霸气。
一旦他脸上出现这种严肃的表情,不论是谁,都绝无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就算是王上也不能!
眼睁睁看着夏明俦的身影消失在前方黑暗中,马遥和僵在当场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一脸欲哭无泪。
老天,王爷竟三思孤行,只身涉险!
众人的脖子上忽然感到凉飕飕的,因为他们知道,大难快临头了!
星月被浓重的云层掩去光华,天地间黑暗一片。借着风吹草
动的掩护,夏明俦迅速翻过关墙,落在关内。看了眼前方苍茫的大地,他提了口气,身子像猎豹般疾速奔出。
自五岁起他就拜师学艺,长大后又带兵平乱,让他的胆子向来就大,从没害怕过什么,可这回……一想起婕儿那清丽的脸蛋和窈窕婀娜的身段,他的心头就掠过一阵紧张。
婕儿或许算不上漂亮,但她自有一股奇特的魅力,尤其是那双如潭水般明澈的眼眸,和使起小性子时的俏丽模样,都令他着迷不已。
也许是自从那次看她射箭后,就被她深深迷住,要不然他为什么会送她弓?只不过那时的他,还未察觉到心中的情愫罢了。
不过,能让他夏明俦动心着迷的女人,那别人……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冷意,夏明俦不由自主握紧双拳。
万一婕儿有什么差池,他一定会让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后悔莫及!
风吹云卷,前方一簇跳动的篝火,在黑漆的夜色中显得诡谲突兀。
是谁在野外露宿?
夏明俦微眯起眼,脚底的步伐随之加快,沿着高低起伏的山路转过几个土丘,一堆燃在小溪旁的篝火赫然跃入眼帘。
然而,当他看见那个盘腿坐在簿火旁的娇小身影时,他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眉毛挑得老高。
婕儿?婕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火光照着她的侧脸,衬得她细洁的面颊更显娇柔。只见她手中拿着朵小花,一边扯着花瓣,一边喃喃念着:“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夏明俦不禁屏住呼吸,在暗处仔细观察片刻,发现篝火旁的确只有长孙婕一人后,这才放轻脚步悄悄站到她身后。
“讨厌,怎么又是回去?不算,再来过。”手上的花儿被扯光了花瓣,长孙婕娇瞠一声,拿起放在脚边的另一朵小花,又低着头数了起来。“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望着四周散落一地的花瓣,夏明俦不解地皱眉,探究的目光将她牢牢锁定。
“婕儿,你这是在干什么?”静了片刻,满腹疑问的他忍不住发声。
“啊!”长孙婕惊叫一声,蓦地转过身子,晶亮的眼对上他炯炯的瞳眸,整个人蹦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圆了眼睛,惊奇地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他跨前一步,低沉的嗓音不容置疑,硕长的身影笼罩住娇小的她。
在他迫人的气势下,长孙婕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往后挪了挪。“我在想……要不要回北胡去。”
“什么?”夏明俦一愣,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一脸怪异地瞅着她。“为什么你不回去?难道……”他突然倾身抓住她的手腕,眸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那家伙把你怎么样了?”
长孙婕吓了一跳,连忙否认。“才没呢,你胡说些什么!人家才没像你这么卑鄙!”
话才出口,她蓦地望见他眼底的不悦,赶紧缩手,虚张声势地嚷起来。“你放手啦,你弄疼我了!”
夏明俦眸色一深,隐忍住怒气,缓缓道:“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北胡?”
“我……”长孙婕悄悄偷觑他一下。
“别想和我耍花样。”捏住她的手腕随之一紧。
“好嘛,好嘛,我说就是了。”又瞟了他一眼,长孙婕低下头,脚在地上来回画着圈圈。
“我从小就发过誓,一定要到中原的安平府去一趟,你也知道,我爹娘是不可能让我去的,我觉得今天既然到了汉人的地盘上……呃……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正在想是不是要去一趟安平府……再顺便到处玩一下。”
“你想去安平府?”夏明俦眯起眼睛,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早就知道中原辽阔,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但婕儿怎么独独想去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安平府?
长孙婕犹豫了一下,想起脖子上的白玉坠子,小声说:“有人、有人托我带样东西到那儿。”
“托你带东西到那儿?谁会托你带东西到那?”夏明俦狐疑地瞅着长孙婕。
“是、是……”想起那个叫裘怒江的强盗叔叔,长孙婕张了张嘴,突然不想说了,因为她自己到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说不清个所以然。“反正我答应过人家,还跟人家发过誓。”
夏明俦不吭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柔声道:“婕儿,你以为在中原行走有那么容易吗?”
听他提起这件事,长孙婕自信满满地抬起头笑了。“我不是会武功吗,自保应该没问题。”
“就你那点花拳绣腿?”夏明俦有趣地挑起眉毛。“也不知道是谁,今天刚做了人质,还大言不惭。”
什么叫花拳绣腿!长孙婕的小脸立刻黑了半边,从鼻子里哼了个不屑的声音给他听。
“我又不到处找人打架,有颗聪明的脑袋也就够了。”
“聪明的脑袋?”夏明俦忍俊不已。“婕儿,你有长那玩意吗?”
长孙婕顿时气结,就听夏明俦又是一声轻笑。“别的不说,出门在外到处都要花银子的,你有吗?”
银子?正忙着生气的她忽然眉眼大亮。
“有,我有!”
长孙婕忙不迭答应着,用力挣开夏明俦的手掌,神气活现的从怀里掏出几锭白花花银子在他眼前晃。
“这是我今天赚的。”她得意地扬起小脑袋瓜。“就是今天掳我来的那个汉人将军,他说今天委屈我了,这些银子送给我压惊……”
“他还说,天黑了,女孩子—个人在路上不安全。”所以带她来到边境上的一个小镇,并给她找了家客栈,不过当时她一心只想早点回家,便连夜跑了出来。
可跑着跑着,她突然想起五年前那次遇劫事件,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不禁又犹豫起来。虽然她很担心爹娘着急,但如果想到中原溜达一圈,现在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想来想去,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她,干脆生了堆火,在这儿数起花瓣。
盯着长孙婕眉飞色舞的模样看了片刻,夏明俦忽然—伸手,抓起那几锭银子,扔进了火里。
“啊!你干麻?”毫无防备的长孙婕一愣,尖叫着就要去抢银子,却被他一把拉住。
“婕儿。”嘴角扬起一抹邪肆的笑,夏明俦望着眼前的小人儿,心中迅速做出决定。“你要去安平府,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长孙婕有些听不懂,她去安平府是有事要办,他一起去干嘛?
“路上这么不安全,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怎么能独自上路,干脆我委屈点,当你的护花使者好了。”
他当护花使者?长孙婕的头顶突然飘过几片乌云。
她怎么觉得,他比较像是——采花大盗啊?!
第六章
盛夏,炙热难当,就连山头那边吹来的风,也不带一丝凉意。
好热喔!长孙婕垂着脑袋骑在马上,心中懊悔不已。通常这个时候,她肯定躲在厢房里偷喝梅子汤,嗯……最好再加点冰块。
吞了口唾沫下肚,她的嘴唇愈发干涩,抬起头,恼人的目光随之投向前方那个碍眼的灰色背影。
就算她自讨苦吃,跑到这儿来受罪,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啊,怎幺独自行走江湖的滋味还没尝到,反倒变成跟在他的马后吃灰?
都怪那个烂王爷,知道他是怎幺威胁她的吗?
“要嘛我带你去安平府,要嘛马上跟我回贡郡,没得商量。”他口气强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他带什幺!跟他回贡郡,让他再出一次风头,再做一回大英雄?她才没这幺傻呢!
心中虽不屑他的作为,可思前想后,为了这次千载难逢行走中原的好机会,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原来她这幺没骨气,没原则,气死人了!
当跟班本来就够窝囊了,而那个阴谋得逞的王爷,还不时用眼角斜斜瞟着她,一副悠然自在的神情。
讨厌,她又不是逗他开心的猴子!
怕只怕在他眼里,她连只小小的猴子都不如,呜……
“婕儿,前面有个凉亭,喝口茶再走吧。”思忖间,夏明俦清朗的嗓音从前面传来。
要他献什幺殷勤!
“不喝。”长孙婕头一歪。
夏明俦带着笑意的眼眸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好,你不喝,我喝。”
说着,他独自下马走向搭在凉亭外的茶铺,落坐之后,他一边喝茶,一边摇着扇子,还挑眉向杵在太阳下的她晃晃茶碗,一脸惬意。
他居然把她一个人晾在马路上晒太阳,自己跑去喝茶了?!长孙婕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瞪着他看了好半天。
谁知那个家伙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非但没再看她一眼,还当她不存在似的,和茶铺里的客人说笑起来。
“这位公子,太阳毒烈,叫你家娘子一起进来喝口茶,消消暑吧?”一位好心的老者实在看不过去,说了一句。
“老伯,你有所不知。”夏明俦转过头,笑得无害。前几天我家娘子在路上碰到个夷人,给了她一个美容秘方,说是只要每天在太阳底下晒四个时辰,一个月后就能美若天仙。我家娘子爱美成痴,正在试那个法子灵不灵。方才我劝她进来别晒了,她还同我生气呢。”
“喔?是这样啊。”一阵惊讶的抽气声响起。“这幺说倒是老朽孤陋寡闻,妨碍小娘子美容了。”
他……他竟敢如此败坏她的名声!夏明俦爽朗的笑声传入耳底,让长孙婕差点气炸了肺。
在那家伙眼里,她真有这幺蠢吗?!长孙婕负气地一夹马肚,沿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大道直冲,也不管身后的叫喊声。
够了,她受够了,她要自个儿闯荡江湖!
反正来到汉人的地盘已经五、六天了,只要跑得远远的不被他找到,她才不用他呢。
跑了一阵,她回过头,大道上空荡荡的,并没人追来,长孙婕不禁轻哼一声。
实在搞不懂他为什幺会进关找她,更搞不懂他为什幺非要跟她一起去安平府,也许是他太无聊,想找乐子吧。
这些天来,他不但喜欢用那种嘲笑、挖苦的眼神看她,还喜欢有事没事逗她,每每都气得她跳脚大叫,但他却开心得要死。
老天,怎么会有这样恶劣的人,又怎么会偏偏让她遇上!长孙婕叹了口气,浑身无力。
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大概就是她吧。
自从那天夏明俦莫名其妙送她弓之后,她就被他缠上,尤其这次进入汉人的地方,她整天和他待在一起,对他恶劣的本性有了更深的认识,有时候气起来,真恨不能狠狠踹他一脚。
漂亮的小脸因羞愤而涨红,长孙婕快马加鞭,一口气冲进前面的小镇,在镇上绕了一圈,终于在镇尾看见一家豪华又气派的客栈,便毫不犹豫的下马,进去点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小娘子,就您一个人用?”看着长长的菜单,店小二惊得宜咋舌。
“当然!”长孙婕瞪了多嘴的店小二一眼。
这些天气都气饱了,她从没吃过一顿好饭,今天犒赏一下自己不行吗?还有,她要大肆庆祝自己终于摆脱夏明俦的纠缠。
店小二赶紧住嘴,不再吭声。
一桌好酒好菜,长孙婕好心情地看着街上的景致,直到酒足饭饱起身结帐时,这才忽地变了脸色。
不会吧,她身上没有银子!
事实上在进入汉境的第二天,夏明俦就买了套汉人衣裙叫她换上,并把她身上仅存的一点碎银子都扔了,说是不准她用其他男人的钱。
什么跟什么,这明明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银子,她不服气的跟他辩了好几次。
谁知那个烂王爷非但不听,还头一扬,不理她了。
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现在……看着客栈里有不少客人偷偷往她这边瞧,长孙婕有些急了,不但脸涨得通红,连额上都冒出点点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