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王府小厮装扮的人,她认得。
“王妃要我赶来通知您,小王爷他不会来了。”小厮匆促地说,想要早点避开这场 雨。“小王爷刚刚已经离开王府,北上去了。”
“去哪儿呢?”
“加入军队呀!金兵南犯,小王爷要过去帮忙,王妃拦他不住,就要我赶紧告诉您 一声。”
那么他也跟霁宇一样……到战场上去了?是为了躲她?为了与她彻底地一刀两断? 战场到底在哪儿,她其实不清楚,只觉得是与这里南辕北辙的世界,一个极其模糊的地 方。
大雨,倾盆而下,白茫茫笼罩了整座西湖。
苏晴低下头,看看自己淌著水的指尖,摊开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戒在雨中不减光 采;苏云硬是要她送给天竫,当年丞相送给她们母亲的定情之物,留下来了,苏云认为 这是回报给天竫最好的礼物。
“可认识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他走了,温柔的语音仍清晰穿过声势浩大的雨,在她耳畔盈盈绕绕。苏晴轻轻掩住 耳朵,任由雨水不停在身上窜流;如果这场雨能淹没自己,是否……就能照著天竫的意 思,他们远远、远远地相隔两地?
宋军与金兵愈来愈激烈的战况,每日都会张贴在大小城乡用以公告百姓。平常苏云 因为担心霁宇的安危,每回出门总会绕道去看看公告,有时宋军告捷,但处于劣势的时 候居多。
“没有……”将伤亡名单紧盯了两遍之后,苏云终于松口气。“没有霁宇的名字。 ”
而苏晴还挤在人群里观看,等到整颗心放松下来,才退出人潮外,撞见苏云微微笑 著。
“你在担心小王爷的事吗?”
“唔……”被一语道中,她极力撇清:“才不是,我是……我也是担心霁宇啊!”
“骗人,之前霁宇去军队,也没见你这般紧张他。”
“老朋友嘛!担心是自然的。”
谁知她们回到竹屋没多久,李丞相就到访了,姊妹俩让他一个人进来,其余人马全 留在外头。
“没什么好说的,不管要医什么人,我都不会帮你。”
苏晴与他对坐,云淡风轻的神情。苏云则在墙角做绸伞,偶尔瞧瞧他们说话的情形 。
“晴儿,你恨我,我心里明白,可是国难当前,咱们的私人恩怨能不能暂放一边呢 ?”
“那关我什么事呢?”
干嘛提起国难这么严重的话题?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宋将领骁勇善战的不多,金兵不断南侵,难保我们的大将都 能平安无事,只要他们一倒下,大宋就岌岌可危了。”
“你要我……去医治那些大将?”
“是的。”
她细细盯凝丞相严肃的面容,忽然冷笑一声,摇摇螓首。“你或许真是以国家为重 ,丞相,可我苏晴……从没受过你教化,不懂得尊君爱国。”
“晴儿。”她缺乏一分热情的性情著实令他寒心。“听说你救活了宗泽大将军,难 道不是……”
“那时候我需要钱,当年这竹屋被人放火烧了,我和姊姊需要一笔钱来重建。丞相 ,你请回吧。”
他万般无奈地叹口气,临走之前幽幽然说:“你以为战况还不算太坏吗?接近边疆 战区音讯全无,死伤不知道有多少,朝廷报的……也只有战事不吃紧的地方而已。”
“咦?”姊妹俩不约而同抬头,苏晴更随著他站起身。“你是说,真正的死伤情形 连朝廷也不知道吗?”
“没错。”她们突来的关心教他纳闷。“怎么?有你们认识的人也在军队里吗?”
有的,霁宇和小王爷。
苏云一大清早就上灵隐寺祈福,她合掌冥想的侧脸比以往更加专注。
“我喜欢的人是你。”
一把铃兰自她松开的手掌脱落,苏晴举目观望头顶上光影交错的树荫,静静聆听超 越时间、空间而来的轻声细语。
“怎么了?”
一旁,惟净稍稍搁下佛经,她回过神,蹲下去捡拾散落的铃兰。
“我要给懿王妃做强心药,她心力不济,所以……”
“我是问你,刚刚……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夏末的蝉鸣又来了,只是有些有气无力,苏晴侧过身,在惟净清明的眼眸之下,她 一如赤裸裸的婴孩般无所遁形。
“我应该什么都不想的……”
“苏晴,人的心……是管不住的,心飞去了,人还留在原地做什么呢?”
“不应该飞呀,它应该是心如止水的……”
“如果它不是如止水,那么就试著让它安静下来吧。去试试,苏晴。”
她畏惧地摇摇头,手中铃兰又快拿不住。“不行,我不放心你,而且我……”
“那位小王爷的情况可不比我安全呢。”他和煦地笑,像极鼓励雏鸟勇敢离巢的母 鸟。“我教给你的医术,若是能医治你心里重要的人,岂不是太好了?”
“惟净大哥,他是吗?”
“那要问你自己。苏晴,难道他从来不是吗?”
金色光线自叶缝间洒下,她觉得体内所有冰冻的角落都在融化,只得咬紧唇,忍住 泪水盈眶,心扉抖颤。
“我去了,结果会是好的吗……”
“你不去,永远都不会知道。”
搁在他膝上的佛经被风吹动了几面书页,随著它页页翻飞,铃兰也漫天散了开来; 苏晴拎起裙摆追著跑去,像乘了风,又像长了翅膀,很快就跑出惟净守望的视野。
第五章
苏晴告别了苏云,轻装北上了。
当她遇到第一支军队时,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于是她换上男装,如此不仅不会碍手 碍脚,还可以省去侍卫一见到她就开口赶人。
“请问……这儿有个叫殷天竫的人吗?”
士兵抓著枪矛跑,她也跟在后头追问;前线与金兵陷入一场混战,后方也乱成一团 ,天竫的消息还没问到,她已被一群准备冲锋陷阵的军队撞倒在地。
“喂!你在磨蹭什么?快过来帮忙呀!”
一名气急败坏的士兵对她吆喝,苏晴悻悻然走过去,马上有一捆破布推进她怀里。
“快帮忙包扎,里头多的是伤兵,已经没气的……就扔出来!”
扔?她不敢置信地咽咽口水。走进一顶破烂的帐蓬,伤口腐烂的气味掺著汗湿浓浓 散布,只得掩著口鼻;等习惯这股恶臭和周遭呻吟声后,才开始探视遍地躺卧的伤患。
“咦?咬伤?这个也是……奇怪……”
她拉了一个人来问,结果是金兵干的好事。
“他们赶了一大堆的毒蛇过来,趁夜咬了军中大半的人,这会儿全中了毒,动弹不 得。”
原来真是毒蛇咬伤。苏晴立即去摘采一堆鱼腥草、金果榄、红花酢浆草等等,没一 会儿工夫,便制成解毒剂让他们一一服下。
“欸,你给他们乱吃什么?你是军医吗?”
她对前来拦阻的士兵睨瞪一眼。“军医到现在都没能把他们救醒,换我来,好歹死 马当活马医!”
那名小兵被慑住,只得乖乖听她吩咐。苏晴心里正暗暗叨念军医的办事不力,忽然 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在异乡的土地上竟有人叫她的名字?
“咦?你……”她仔细端详手边的病患,认了出来。“霁宇?你不是霁宇吗?”
“苏晴……”咳了咳,霁宇微启的嘴唇还泛漾中毒的青紫。“真的是你……”
“是呀,放心,我给你吃了药,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咦?”糟糕,她要说实话吗?“这……丞相说国难当前,我就……就来帮忙了。 ”
“太危险了,而且你……干嘛这副打扮?”
“穿著裙子在这种地方乱跑,容易挨骂,所以……”啧!她不是来话家常的。“对 了,你见过天竫吗?他在这儿吗?”
“小王爷?”药效发作,他的精神和体力都渐渐转好,索性坐起身同她说话:“十 几天前曾经照过面,他又往北方走了,说是要去边疆战区。”
边疆……原来他真去了最危险、最未知的地带。
苏晴发现霁宇正忖度著自己的心思,连忙转移话题问起他的事:“你在这儿还好吗 ?姊姊很担心,你捎来的信咱们很晚才看得到,根本不知道你的近况。”
“这儿的战况比较不严重,过几天会再往北走。苏云呢?她也好吗?”
“收到你的信,是她最好的时候。”见著他略带腼腆的笑容十分熟悉,仿佛这里因 而不再有战区的感觉了。“你什么回临安?快了吗?”
“很难说。你呢?回临安还是……”
“我……想继续北上。啊!不过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打仗,只是去找……找人。”
“不如你跟我们军队走一程吧!我们正要往北移,多少可以护送你一段路。”
于是苏晴留下来了。一路上治愈的伤兵为数众多,他们一直朝北行进,途中还让她 医好不少名将、元帅之类的大人物。白天战事多,她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到了晚上,才 有时间盘算自己的事。
“苏晴,原来你在这儿。”
傍晚,霁宇在一处小山丘找到了她,她坐在顶上,俯瞰遍地的满目疮痍。
“虽然离家没多久,可我真想念江南。清澈的河流、完整的江山,不像这儿,我连 条溪都还没见到,若真让我找著,定要在里头泡上个一天一夜。”
“别说了,说得我都想回去了。”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霁宇又顺口问起:“好端 端的,你干嘛来这种鬼地方?”
“唔……”她身子又变得有点僵,下意识动了动。“不是说过……国难当前吗!”
“呵!你少骗人了,向来对自身以外的事都漠不关心的人,这会儿怎么可能为了国 家大事跑来?心里明明恨著,还拿李丞相当挡箭牌,你根本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好吧!她承认这谎话很蠢,可是实话更荒唐啊。
“我说过是来找人的,那个人……也在战场上。”
“是小王爷?”
这一刻,她不可思议地瞪著他说不出话,霁宇不可能猜得到,她从没泄露什么呀!
“姊姊捎来的信上说的?”
“咱们见面的那天你问起了小王爷,我看你难得那么紧张一个人,就起疑了。”
火红的夕阳将要沉入地平线,苏晴静静地望,总觉得有什么事快来不及了。
“那天,我在西湖等他,他没来,我也是这样看著太阳下山,心上……从此好像有 件东西搁著,放不下。老实说,见到了天竫,该说些什么我连个底都没有,或许,只是 要看看他是不是平安;或许,是想向他好好道个歉……唉!我不知道。”
“你喜欢上小王爷了?不然,为什么来?”
夕阳即将沉没之际,自地平线放射出璀璨的金光,磅礴气势强烈得看似会将他们一 一吞噬。她朝曲缩的膝盖低下头,躲避这阵不可抗力的光线。
“我不知道。”
终于,苏晴必须向霁宇带领的军队告别,他们在岔道上分离。
“这怎么行?苏姑娘一走,以后咱们怎么办哪?”
士兵眼中的神医就要离开,不禁掀起一阵大骚动,群起劝阻。
“别想依赖人,法子都教给你们了,再不知学以致用,就算死也不值得同情啦!”
为了摆脱他们,她抓起包袱就往外跑,跟著两名同样要去边疆的军官一起走,留下 一群被训斥得目瞪口呆的兵卒们。
“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呀?”
那样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
霁宇目送渐渐变小的车影,会心一笑。“药师苏晴。”
是的,“药师苏晴”的名号就此打响,不仅传遍她所经过的战区,也传入远在临安 的李丞相耳中。
赶了几天路,苏晴终于抵达所谓的边疆战区;但是边疆何其大,军营何其多,要找 到一个殷天竫谈何容易呢?这里不比中原本土,残酷凋零的景况更甚。烽火连天,她虽 然不上战场,却也差点命丧于几次的突袭行动,于是寻人的事被迫放慢许多。
有时,深夜聆听远处的炮火声响,更觉与天竫相逢之日遥遥无期。
“你就不客气地收下吧!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回忆激涌,她侧躺在冰凉的地上轻轻举起手,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戒指在指间、在月 光下闪闪发亮,而大拇指间则戴著那只玉戒,准备要给天竫当生辰礼物的。大了许多, 她只能戴在拇指上。
苏晴起身走出军营;营火的余烟袅袅上腾,弄污了清净的夜空;除了几名守夜的士 兵正疲惫地打著盹儿,就剩帐幕里均匀的鼻息声了。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流转,望见不 远的前方也有人跟她一样是醒著的,坐在一块大岩石上,身体微倾,双肘靠著两膝,低 头的模样像在沉思,又像在发呆。
问问他,或许可以打探到天竫的些许消息。
这么打定主意后,苏晴启步向前,脚下弄出来的微小声音引得那人抬头。她当下停 住,前方光景幻化得一如海市蜃楼,晃晃悠悠,那人清郁的面容浮现著疲倦,发丝散垂 ,额上扎著一条泛红的纱布,那红,鲜明得炫目,她顿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我是真心喜欢你,脑子清清楚楚,心里明明白白的。”
天竫睁大了眼,缓缓站起来,时间和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他终于面对著她;荒野中 亭亭伫立著一名身著男装的少女,却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天竫蓦然想起那天为他 下厨的苏晴,模样糟糕透了,却是从未有过的明艳动人。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始终没有说话。天竫动也不动地盯著她看,变成了木头人;但 苏晴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千里迢迢到边疆不是来发呆的,却又是为了什么呢?她还 没想到。如果他问,又该怎么回答?或许根本不该来这一趟,蠢极了,窘迫极了。
“我……”先开口出了声,她也被自己吓一跳。“我……我是来……来……来送戒 指给你的。对了,这是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没能拿走,所以我……我马上把它摘下来 。”
苏晴一面说,一面扭著手指,登时发现一个空前的难题:玉戒──卡死了。戒环牢 牢嵌在大拇指上,任她使尽吃奶力气也无法动它分毫。苏晴用力地拔,拔得手指发疼, 愈疼,愈急,眼泪不知不觉地掉,愈掉愈多,停不住。
她什么都办不好,该说的话没说,连戒指都拔不下来。
最后她恼地垂下手,放弃了,抬起螓首,正巧一颗泪珠落在脏兮兮的脸上。“我是 不是……不该来的?”
就是她这句伤楚的话语催逼得天竫启步向前,原本缓慢的速度突然转为狂奔,他朝 她冲去,一把将她紧紧环搂,锁眉闭眼,依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我正想著你,你就出 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