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们的一日约会顺利进行,街上各家店铺逐家开业了,逛著晃著,到了一 摊首饰店前,天竫随手拣了一根发簪,在她头上比一比。
“这好吗?你平常没怎么打扮自己,我给你买些回去。”
她正想反驳,店家老板一眼就相中小王爷那身华服,笑咪咪地挨近劝说道:“这位 少爷真有眼光,这玉簪呀……是上品,您拿自个儿的丫鬟来比试,恐怕还不能凸显它的 高贵之处,不如我……”
说时迟那时快,老板连人带衣领地被他攫提了起来。
“他妈的!你竟敢说她是丫鬟!?我会带丫鬟出来晃吗?她是我的人!眼睛给我放 亮点!”
“天竫,够了,放他下来啦!”
苏晴扳开他的手,老板才得以从他强大的手劲中解脱。与其被误认为丫鬟,天竫当 街的宣告才更令她别扭。
“咱们身份原本就不同,旁人会那么想也是理所……”
“不准!”他坚决地不容二话:“咱们非得看起来就是一对情人!”
“拜托……”
“你啊,换套像样点的衣裳嘛!咱们现在就去买,我给你买一车子丝绸绸缎回去, 我们两人就配搭得上了。”
“我就喜欢这么穿。平时要弄花花草草,哪能穿那种衣裳?”
“你……你真是狗咬……咬……咬什么东西!”
“狗咬吕洞宾啦!连成语都说不好,还敢嫌我衣裳。”
他们跟往常那样一路吵、一路闹,却也过了一个上午,在馆子里用过午膳后就看起 戏班子。
午后,天竫精力旺盛地提议再去运河那儿走走。江南水道错综复杂、绵密交织,苏 晴走累了,同他坐在河畔休息,看著看著,一时对荡漾曲折的水流心有所感。是的,每 当跟天竫在一起,她的心情就是这样,有时又好像平静沉稳得很。
“我啊,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咱们无论哪一方面都相差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了。”
“怎么会不知道?一定有理由的,哪一点、哪一部分让你……”
一股重量缓缓压了过来,她奇怪地看向自己变重了的肩膀。
睡……睡著了?这家伙竟然睡著了!
“喂!”不高兴地摇他。“起来呀!喂!”
天竫喃喃呓语几声,却没睁开眼,这时,她能清楚感觉到灼热的气息朝自己颈项扑 来。
“天竫?”不能再怀疑了,她按摸他的额头求证,然后收回手。“好烫……”
“唔?”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天竫疲倦地张开眼,挥开她的手。“我没事……”
“还说呢,你明明就病得厉害。”不管病人的反抗,苏晴强把他撑起来,架在自己 肩上。“再等等,我马上带你回去,吃了药,就没事了。”
“不要,你扶不动我的……放手啦!”
“我可以,你看,这不就扶住了?”
身体的高烧令他不时陷入昏睡,苏晴放下净空的药碗,后边的粼粼双手悄然地置在 身后,噘起嘴嘀咕:“都怪哥哥昨晚太兴奋了啦!睡不著,在外头吹了一整夜的风。”
粼粼走出房间了,苏晴还坐在床边怨艾地盯著他沉沉的睡脸。怎么办?再这样下去 ……她会太过感动、太过在意这个人……可是,那把竹柏叶,和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让 她的心情好舒服啊……“傻瓜……”
她不是真心想这么说,是不舍的心疼让她怨起天竫的鲁莽。苏晴微微倾下身,晶湛 翦眸踌躇地在他唇际停留半晌,又犹豫地垂下眼,终于俯身凑近,选择在他脸上轻轻烙 下一个吻,然后匆匆离开床头,也匆匆离开了这间房。
“啧!”
暗啐一口,天竫反身拉上锦被,将满心的欢喜一起藏入属于自己的空间里。
第四章
金兵不时侵犯宋领土,尽管宋已偏安临安,还是深受其扰。霁宇在前些天接获军令 ,要北上驱剿金兵;他向来和她们无话不谈;苏家姊妹听完他的报告后,还是沉默著不 说话。
“那……什么时候启程?”苏晴先开腔。
“后天,这次战事吃紧,我们得赶快去支援。”
“晴儿。”
苏云不带任何表情地转身向著苏晴,她便明了了,迳自走到药柜那儿,一边找,一 边说:“明天你过来拿些金创膏,今天晚上我就可以配好,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不用了,我想早点赶去帮那些弟兄,所以,快些……明晚就走。”
“你若没时间过来,我送过去给你。”苏云一派平静的气息中,隐隐有著不容改变 的坚定。“我送去给你。”
她又让他犹豫不定,魅惑了他。霁宇努力将异想天开的念头抛到脑后,淡淡地说会 亲自过来一趟。
“喂,苏晴!”
不客气的叫喊,随著大门被粗鲁地打开而传进屋里,不用想,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你就学不会敲门吗?”
“有没有敲,我还不都要进来!”病情恢复迅速让他的霸道变得理所当然、天经地 义:“跟我走吧,娘有事找你。”
“找我做什么?”
“你来就是了。苏云,请你也一块儿来吧。”
什么嘛!对苏云讲话就这么客气。
霁宇要整理行李,没一道去懿王府,前来迎接的粼粼大失所望,等到她知道霁宇要 上战场时,吓得花容失色。
“那不是要跟敌人打打杀杀的吗?万一宇哥哥……”
“傻子,国难当前,人人都怕死怎么成?”
他们待在懿王府美轮美奂的庭园,天竫将一颗颗冰糖莲子往嘴里送,教苏晴听得有 几分不屑。
“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为国效命哪?”
“我想去,所以从大漠回来了。”他声调变软、变柔,像春风绕著她转,“可认识 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这精致的凉亭倏地被尴尬的沉寂占据了,苏云在看她,粼粼也在看她,而天竫,正 怡然自得地撑著下巴笑。苏晴气他的不对时、不得宜,更恨自己红热的双颊不争气。
这时,粼粼过分夸张地大叫,表示她忽然想起某件事:“哎呀!云姐姐,后天我想 去骑马,你陪我去挑衣服好吗?我总拿不定主意。”
“好呀。”
苏云体贴地对妹妹笑笑,起身跟著粼粼走了,不顾苏晴求救的暗示。
“你娘跟那位贵客到底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只能转移话题了,苏晴面向前方的池塘。
“是丞相呢!本来不该先让你知道,可其实是丞相要找你,顺道到我们这儿来拜访 。”
“他找我做什么?”
“八成是想请你医病吧,派去的人又被你一一挡掉,只好亲自出马喽!”
咦?有这回事吗?她回绝掉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记不住哪位名门贵族曾经来过。
“丞相知道我娘认识你,希望由娘当说客,请你帮忙。”
还算客气的嘛!官位这么高,架子倒难能可贵地放低,是值得一见。
“对了,你……十九天后有没有空?”
“啊?”她一头雾水地回身,十九天?“哪有人这么问的!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算算日子嘛!”他虽迟疑,却很坚持:“是初十。你忙吗?”
“还没想那么远,所以没预定要做什么。”
“那就是有空了。那天你再来王府一趟好吗?我派人去接你。”
“为什么?”
“我爹平时都在宫中辅佐朝政,那天他会回王府,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下一刻,她像在看怪物般地瞪大眼睛,随即抗议:“为什么我要见他?”
“我说过有天要娶你过门的,没先让爹娘见过怎么成?”
“谁说要嫁你呀?不去!”她倔傲地抱起双臂,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去。”
“喂!你……”急了,天竫忙离开座位,想了想,勉强退让一步。“好吧,不见我 爹,那好歹……你要来王府见我。”
苏晴慧黠的视线自池塘中的莲花圆溜溜转移到他身上,睡莲安逸随波逐流,他却是 窘迫的。
“为什么?我又没事找你,你若有事,就来竹屋找我。”
“我──啰嗦!要你来你就来啦!”他恼地对她吼。
“我偏不!”恐吓显然没奏效。“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也不踏进懿王府半步。 ”
“你──臭丫头!你怎么这么麻烦啊?那天是本小王的生辰,不能邀你来啊?”
生辰?苏晴微微怔了一下,忍了半晌,终于噗哧笑出声来。
“你要人家去参加你的生辰宴就说一声呀,干嘛扭扭捏捏的。”
“你才难伺候呢,干干脆脆答应不就得了,还要我开口请你。”
“你的鼻子还真的跟天一样高,自尊心那么强不累吗?”
“别的女孩儿都是温柔乖顺的,怎么你偏是个怪胎?”
正闹著,小厮过来传话,请天竫和他的朋友到大厅一趟。苏晴刚走下台阶就被捉住 手。
“那么……你到底会不会来?”天竫的视线盯凝得跟他的手劲一样紧。“这回你可 要好好告诉我,你答不答应这个约。”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人,也是因为那双真挚多情的眼眸吧?如果…… “答应。不用派人来接我,我会自己来。”
他放心了,笑了,酒窝旋得更深更大;她想起自己还没动手测量过,就只是想起而 已。
天竫带著苏家姊妹步入大厅。不减当年风华的王妃正与一位高尚风雅的中年男子在 交谈,见到孩子们来了才打住。王妃先对他们亲切地招招手:“坐,别客气,这位是李 丞相,他说今天的身份是客人,你们也就不要太拘束了。”
苏云和苏晴随著那声“李丞相”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角度,正巧能将丞相面貌看 得一清二楚。年过四旬,岁月在他端正的五官加深沉稳沧桑味道,时间在两鬓结了霜。 他也朝这里看过来,两方突发的内心撼悸犹如水闸门大开。
“苏云晴……”
就在丞相面露惊讶之色的刹那,苏云喃喃念出了三个字,似是名字,又好像不是。
苏晴则牢牢瞪视忽然摇摇欲坠的丞相,他受创般的诧愕仿佛更坚定了她某种信念。
“他知道,他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怎么了?”不只王妃,连粗线条的天竫也注意到姊妹俩的怪异。“什么名字啊? ”
“你忘不了的,我们和娘长得一般像。”苏云此时也只针对丞相,一反往常,冷冷 地开口:“我们的名字……就是娘的名字。”
“你们……是云晴的女儿?”
“娘说过,”苏晴加入对抗的阵容,浅浅咧起一抹轻蔑,“只要一见到你,就会知 道你是谁,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死也断不了的血脉。”
一旁的天竫像鸭子听雷,却让姊妹俩不寻常的敌意给吓著了。
“喂……苏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是呀!会不会是认错人了?”王妃也开始忧心起这风雨欲来之势。“丞相只是想 请苏姑娘帮忙。”
“帮忙?”她颦眉而笑,神情满是惊心动魄的悲伤。“惟净大哥说中了,有一天你 会求助于我……而我,就等著这一刻袖手旁观!”
“晴儿……”这名字宛如毒药,丞相一唤出声,那张历尽沧桑的脸就加速苍老。“ 云儿,我只听说云晴死了,却不知道她还留下你们……如果我知道,绝不会不闻不问… …”
“娘活著的时候你已经不闻不问了,我和晴儿,也不需要。”
“怎么?你坐上丞相的位子了?有几个女人做你的踏脚石啊?还是只有我娘一个? ”
“晴儿,你这又何苦……”
他二度唤她,招惹一股无名火上腾,沸腾的烈焰在体内疯狂乱窜,她忍受不住,愤 怒大喊:“别叫我!这名字是我娘的!别人只管叫我私生女!拜你所赐,我就叫私生女 !”
“苏晴!”
场面失控了,天竫急忙上前架住她,一面向苏云求救,谁知苏云缄默不语。
“晴儿,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不要……;”
“别靠近我!你这臭男人!臭男人!”
她在天竫孔武有力的怀中不断挣扎,教他为这种发怒的行径看傻了眼。一时之间, 苏晴挥开了丞相的手,侍卫立刻蜂拥而上,试图将攻击之人打压下来。天竫见状,迅速 挥拳打倒一名侍卫,把苏晴夺了回来。
“住手!住手!”王妃气得直拍桌子,再这样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你们退下, 竫儿、竫儿!你也不准动手了,带苏姑娘出去!”
于是,激动的苏晴被天竫硬拉著出去,丞相整个人失了骨架般地跌回座位,王妃则 头痛地揉揉太阳穴,一时瞥见向来文静懂事的苏云,不禁要责怪她的冷眼旁观。
“王妃,我和晴儿……这辈子恐怕无法原谅那个人了,咱们身上的伤痕一天不消失 ,”苏云神情转为落寞,动手卸下背部一半的衣裳,教众人霎时瞠目结舌。“就永远记 得他铸成的错,曾经那么深刻地烙印下来。”
她的背,原以为是雪白无瑕,不料竟布满怵目惊心的疤痕,白的、红的交杂,仿佛 还看得到当年那阵残忍的鞭笞毒打,正犀利地为她生命刻上抹不去的阴影。
天竫还试图安抚挣扎中的苏晴,无意间瞥见她掀露的衣裳里头,恶心的伤痕多而密 地爬满她的背部及臂膀。苏晴注意到他赤裸裸的错愕,连忙将上衣拉紧,安静下来盯著 盛开的粉红花瓣,莲花灿烂美丽,而她却如此丑陋不堪。
“小孩……都讨厌来历不明的孩子,”她说起话似乎还是当初那位受了惊、打著哆 嗦的女孩,“他们时常欺负我和姊姊,骂我们是野种。托他们的福,我才知道原来我们 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不是单纯地因为没有爹,而是我们……被爹抛弃了、不要了……”
“不要那么说,现在你和苏云不都过得很好吗?”
“很好吗?曾经有那么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发著高烧的时候、肚子饿得 不得了的时候……你不会懂的,那种宁愿一死也不要再受苦的念头……”
“别再说了!”
因为不忍,他不想再听,只将苏晴紧紧拥入怀中。她咬著唇,却止不住来自灵魂深 处的颤栗,那样巨大,那样酸楚,她无法招架。
“天竫,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好好宣泄一场,不再忍耐压抑了。你哭啊!哭啊……苏晴。”
紧紧闭上眼,她狠狠地、费尽力气地忍住濒临溃堤的情绪,然后抬头望著忧伤的天 竫;她知道他难过,是因为自己不肯对他坦白,可这些年都走过来了,就算她一个人也 没问题的。
“我很好,没事了,谢谢。”
天竫静静凝视著她,不再说话。那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道谢。苏晴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