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将青坛子归回原位,举手投足间尽是胸有成竹的得意:“真糟,这么 一来……你的把柄又多一件了。”
“我可警告你……”
还来不及警告,外头街巷绕进一列队伍,敲锣打鼓响彻云霄,庄严而整齐的诵经声 引得苏晴也掉头看向院子;天竫原本要走了,却不意发现她浮现的诡谲神情。
从屋子里分明看不见外头的任何人,可苏晴就针对一个方向望。她的怨艾潜藏著敌 意的暗流;没一会儿,似乎不敌声势浩大的佛经呢扬,她放弃地垂下眼,咬住唇,也咬 住了一丝壮烈的惆怅,看得天竫惊心于那样的楚楚哀怜。
第二章
霁宇打开篱笆门,走入淡雅竹香所笼罩的庭院。江南湿热的水气仿佛被隔绝在外, 见到矮几上正烹煮著一味药草茶,而另一头的角落少了五彩缤纷的绸伞,多了虚荡的空 间。
“姊姊出门送伞去了。”苏晴察觉到他脸上昭然若揭的冀盼,便自动解开谜底。“ 你坐坐吧,或许待会儿她就回来。”
“我是来说中元灯会的事,”他当这里是自个儿家里,习惯性地拣了张椅子就坐。 “那天我有公事要办,恐怕不能找你们一块儿去了。”
“初升少将,倒成大忙人了。你不会是因为跟姊姊闹僵才改变主意的吧?”
她递杯凉茶到他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来喝,乌溜溜的眸子自杯缘透出聪慧流光。 霁宇向来欣赏她这种果决直断的自信,坦白而不造作,相处起来很是舒服。
“那天和苏云在茶馆喝茶,我跟她说了,说我喜欢她。”
苏晴杏眼微睁,“噗”地把尚未入喉的茶水喷出去。霁宇等著她笨拙地擦干嘴,一 边惊诧喃喃自语:“你们真不愧是姊妹。”
“那……咳……姊姊怎么说?”
“她……似乎比较喜欢当朋友的我,我早该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破坏原本好好的 平衡关系。”
“所以,她见到你,别扭了?”
“是啊!我不愿她为难,宁可那天的话没说出口,一辈子都不出口。”
“就算不说,还是可以知道你喜欢她呀。”
“嗯,真的……那么明显吗?”
“小时候,我和姊姊在后山林子里迷了路,天黑了,你才找到我们,姊姊害怕得不 停地哭,你牵著她的手逗她笑,但是……明明我也害怕得要命,也哭个不停,你就只安 慰姊姊一个。”
“有这回事吗?”
“有。啊!你不用愧疚,你喜欢姊姊嘛!我原谅你。”
那盅药茶不时散发出浓重的怪味,苏晴撇下陷入自己思绪中的霁宇,过去翻搅深褐 、近似酱色的稠液。
“放心吧,她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了。”
望著她调节火候的背影,霁宇忽然觉得过意不去,让她跟著烦忧,于是决定不再继 续那个话题,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你似乎有好一段时间不去灵隐寺了。怎么?以前不都常往那儿跑吗?”
勺子突兀地掉回盅里,她触见霁宇投射而来的疑惑目光,忙低头含吮手背,状似方 才被烫著了。
“我又不当尼姑或善男信女,干嘛非去不可?”
“我又没说你去参佛。”他觉得她的反应颇好笑。“对了,惟净大师好吗?好阵子 没见到他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是错觉吗?这个话题,苏晴也不想深入,出奇的淡漠,不同于以往。
霁宇不自然地喝口水,只好关心起她的药。
“我真佩服你,乐此不疲的研究药草就像那是你的兴趣一样,小时候的你明明怕药 怕得要命的。”
小时候?她缓缓挪动勺子,凝注成漩的暗流,腾腾热气包围著、爬升上她的手、她 的心绪,犹如温柔的低喃,曾经这么贴近耳畔……“苏晴,我把所有的药学都教你,你 好好学,终有一天,你的父亲会因它而出现;为了那一天的来到,你要让自己声名远播 ,好吗?”
她懵懵懂懂地盯视手中的七叶莲,又抬起头,白花花的日光把身边青年的五官轮廓 映照得若隐若现。当宽大的手掌抚慰而呵护地置在头顶时,她稚嫩的大眼睛也牢牢嵌入 那清明而了然的笑容。就是这个人了。苏晴直觉地知道,眼前这个人将会取代父亲来保 护她;而她,也将会为了这个人而毕生投入药学世界。
“好的,惟净大哥。”
苏云刚离开赵府,府中丫鬟随即追上来,嚷唤著:“苏姑娘!苏姑娘!请等等!”
才转身,马上迎面递来三大匹布,丝绸的重量压得她险些站不稳。
“这是夫人要送你的,”丫鬟甜甜地笑,不知是天生可人,还是因为得以摆脱这重 量的困扰。“夫人说你做伞需要很多好绸缎,有了这些,再漂亮的伞也做得出来。”
苏云想拒绝,非单因无功不受禄,还拿它的重量没法;但是丫鬟轻轻快快地溜跑回 赵府,她则寸步难行地留在原地。
“好重喔……”
挪挪布匹,只感肘臂已不堪负荷地发酸;她时常为此所扰,乡邻都是热情的人,上 回还有个木匠硬要她接受一大捆竹子。
“苏云?”
停住,她的视线被高叠的丝绸所挡,然而看著绸缎上细致的纹路,竟也能找出一丝 头绪来。苏云心里有数地微微探头,对了,听著声音,她总能猜对,是霁宇没错。
“你不是去送伞吗?”
“是呀,这是人家的回礼。”
身子紧急地一偏,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丝绸,霁宇不禁为她自身难保的窘样轻笑几声 。
“我来吧。”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布匹接拿在手上,苏云原本狭碍的视野豁然开朗,如同双手和 心里的负担登时消除一般,突来的轻松让她有些茫然。
“你怎么知道我去送伞?”
“我去过你家,苏晴说的。”
“那还要你再回去一趟,不必了吧。”
“没关系,才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短短的一段路?可小时候他每回跑来找她们玩,都气喘如牛,怨怪两家距离遥远。 现在长大了,路不再远,重量不再是威胁,他都能应付自如。苏云细细打量霁宇高挺的 侧影,发现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竟超乎她预想中的悬殊,她已落后许多了。
“你力气大,真好!”说得有些嫉妒。
“我是男人嘛。”他忽然又变得稚气兴奋:“你知道为什么男人天生强壮吗?”
“为什么?”
“是为了保护女孩儿家。”
苏云又瞄向他,他洋洋得意的笑脸虽已看多了,但今天的霁宇,说出那种话的霁宇 竟让她觉得魅力十足。
她佯装兴致缺缺,直视前方阡陌。
“谁教你的?”
“军中的一名兄弟;这话他老挂在嘴边,平时听了不以为然,今天,”他掉头望她 ,带著刻意的深长意味,“总算是感同身受了。”
“你到我家去做什么?”她得从莫名的尴尬中跳脱出来,转移话题是最佳选择。
“中元节快到了,偏偏我昨天接到旨令,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
并肩而行的路上,苏云又停下盈盈脚步,一半是因为他不能赴约,一半是他用的措 词。通常霁宇会交代清楚,而非这样的语焉不详。重要人物──没有指名道姓,反而披 上一层神秘面纱。
“是我先约你们的,却得失约了。”他对落后的苏云道歉,相较之下,这位失约者 心中反而更加遗憾。
“我看……不如提早好了。”她体谅地微笑。
“提早?”
“不是还有个七夕吗?我和晴儿会准备好,那天你能来吧?”
“行,可以的!”
他们开始兴致高昂地讨论相约时间和祭物,直到竹屋已近在咫尺,两人不约而同放 慢步伐,望著门口极不协调的奢华排场。
苏晴的手还搁在篱笆门上,不屑地将那排整齐的家丁扫视一回。“这是要做什么啊 ?”
“你不是缺人手帮忙吗?”穿著体面衣裳的小王爷现在是意气昂扬,“这些人都由 你使唤了,要种几百棵、几千棵琼麻都随你。”
“哦?”她不为所动地交叉起双臂。“好呀!把人都带进来,我好把你的秘密张扬 出去。”
“你──”他正欲发作,不知怎的,竟克制住了,扬起信心满满的嘴角:“哼!我 就知道你会来这招,那么你再睁大眼睛看吧!”
天竫拍拍手下令,路上缓缓驶来十辆板车,每辆车上各运五棵中型琼麻,生长情况 非常良好。有了不下五十棵的琼麻助势,他的威风气势简直锐不可挡。
“怎么样?连种都不必种了,你要六棵琼麻,我赔你五十,省得大家再费工夫。”
“听著,你这个自负过头的小王爷,这下子你只有杀我灭口,才能救回你的面子了 。”苏晴深吸一口气,霍然大喊:“天大奇闻呀!懿王府的小王爷有惧……”
说时迟那时快,天竫奔上前捂住她的嘴,让她紧靠著墙动弹不得。他怒瞪苏晴跃动 胜利的星瞳,又忿忿地放开手。
“晴儿,怎么回事?”
苏云著急地赶来,而当霁宇看清这位跋扈的青年时,立即就地下跪。
“末将参见小王爷!”
“甭见了,他正要陪我出去采药,顺便买琼麻种子。”
听到苏晴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回身质问:“谁要陪你啊?”
“你有两个把柄落在我手上,还敢有异议吗?要不,我把第二个秘密说出来。”
她别有用心的目光圆溜溜转到苏云身上。
“我知道了!要走就快啦!”
向来横行霸道的小王爷此刻竟然束手投降,令霁宇丈二金钢摸不著头绪。苏云邀他 进屋,顺便解释来龙去脉,被跟在苏晴身后的天竫不经心地看进眼底。
“那家伙是谁?”
“白霁宇少将,最近才荣升的。”她明白了他的紧张所在,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恶 作剧的机会。“换句话说,也算你的情敌吧。”
“什么?!”果然有效地招惹了他。
“冷静点,你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会有女孩儿喜欢的。”
“大错特错了!不是我自夸,想进懿王府的各家千金可多如过江之鸡呢!”
“过江之鲫啦!”对于他的自鸣得意,苏晴莫可奈何地摊摊手。“看来你的学问跟 你的家世差了好一段距离。”
“你那是什么意思?”
“啊!山芙蓉。”
她离开小径,走入路边草丛中,连连拨开繁盛的杂草后,终于发现了雅洁的白花, 淡黄色花蕊缀饰其中,七、八朵零星地散布著。苏晴宛若拾获宝物般地喜出望外,轻轻 揪下一小瓣花蕊放在舌尖浅尝,然后天竫便愕愣地看著她把剩余的部分全放入口中咀嚼 起来。
“你……你是饿昏头啦?”
“我在辨认。山芙蓉的花朵是可食的,对身体好。”
花可以吃?她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天竫好奇地四处张望,瞥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几抹雪白颜色,近前一瞧,原来又 是白花,却比苏晴吃的要大了许多。
“傻瓜,这儿的不长得更好?”
苏晴摘够了山芙蓉,已经觉得不虚此行。“喂!咱们走吧……咦?”
抬头一看,天竫跟那天昏倒在琼麻园那般趴在地上,她摇摇意识不清的他,赫然发 现手边躺著一朵大白花,花瓣被咬去了一大口。
“你……大笨蛋!”
那个臭丫头又骂他笨了,可他现在根本使不上力,连生气的劲都没有,浑身发著高 热,手脚却是冰冷的,肌肉更是麻得要命。
苏晴匆匆忙忙在四周搜寻用得著的植物,好不容易发现解毒药草,抓了一把放进嘴 里嚼碎直接喂给天竫吞咽。那药汁透著强烈的辛味,直窜脑门;他微微张开眼,正巧苏 晴稍稍离开,拿著仓仓皇皇的神情注视他褪了些血色的脸。
“是你……”
“嗯?”
他没头没脑地迸出话,令她一头雾水。天竫猛然翻身坐起,难过地掩嘴呕出些许汁 液来。苏晴见状,便放了心,一面擦抹嘴角,一面四下搜寻水源,却遍寻不著。
“那是曼陀罗,你还把它最毒的部分吃下去,简直不要命了!”她悻悻然站起来, 瞧见天竫呆望著她,转为不解:“咦?奇怪,没听说中了曼陀罗的毒会脸红呀!”
“你……那天我因为琼麻而昏倒,是你……是你救我的?”
苏晴打住要探视的手,满腹怀疑地揣度他半刻,才说:“怎么了?当然是我,那还 用说吗?”
他没接腔,驯良地走出草丛堆,只是脚步因著出神的思索而放慢许多。苏晴显得有 些不耐烦,回头睨瞪他恍惚的模样。
“解毒药和催吐剂都给你吃了,一个大男人,没这么虚弱吧?快些,我得赶紧找水 。”
“唔,喔。”
他总算恢复精神,跑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这是怎么回事?他全误会了!温柔婉约的苏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嚣张无礼的 苏晴却毫不避嫌地以嘴喂药,连续救了他两次,这种感觉很怪。他糊涂、困惑了。
再度回神之际,发觉这次是苏晴没跟上来,反倒停在后方轻按胸口。
他奇怪起她不寻常的眉心颦蹙。
“喂!不走了吗……喂!”
一个箭步冲过去,苏晴已不支昏倒在地,脸色莫名的苍白,唤也唤不醒。
“你怎么啦?干嘛突然……突然……啧!”
不做二想,天竫立即背著她朝小路狂奔,好不容易找到人家,门也不敲地就踹开大 门,吓坏里头一群正在泡茶闲聊的农夫村姑。
“水!快把水拿出来!水!听不懂啊?”
苏晴并没有昏厥太长的时间。其实部分原因是被吵醒的,耳边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不 停,事态严重地、手足无措地。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怔了好些时候,粗暴的小王爷正紧揪住可怜兮兮的大夫领口, 威胁兼恐吓地大吼:“怎么还不醒啊?你不是大夫吗?该不会靠行医来招摇撞骗吧!我 可警告你,人医不好,你也只剩一口气可活啦!”
事实上,被勒住的大夫是真的呼吸不到半点空气,只得挥舞著手指向床头,卖力吐 出几个字来:“人……人不就……醒了吗?”
“咦?”
手一放,没管跌下去的大夫,天竫愣看著坐在床上的苏晴,这样的情况下,她不知 该作何反应,也僵凝著没说话。
“姑娘是服了有毒的药草,幸好吞下的量不多,又及时和水冲淡,不然可不是闹著 玩的。”
大夫摸摸留下一道淡红手痕的颈子,藉著熬药的理由赶忙离开。
天竫喃喃轻问:“你吃的是毒草?”
“是白屈菜,”她假装注意身处的华丽房间,漫不经心地;“虽然清热解毒,可它 本身也带著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