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一语道中,顿觉自己让人赤裸裸地看穿。
“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诊啊。”
她漫不经心地答腔,弄得天竫不安地往自己身上梭寻起来。
苏晴当下又接了一句:“放心,除了笨蠢的毛病外,你健康得很。”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就这么出出逼人啊!”
“是咄咄逼人吧?”她笑著,变得毫无恶意,“怎么样?不妨说说你想看什么病吧 。”
一提起他的来意,天竫先是陷入踌躇,思索良久,最后悻悻然作罢。
“算了!”
这么盛气凌人的小王爷会打退堂鼓,倒挑起她一丁点兴趣了。
“你不想在这儿医病就随便吧,不过这方圆百里的名医……可也都到我这儿来拿药 。”
他露出狐疑的神情,仍是万般犹豫,但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我说了,你绝不能说出去哦。”
唔?苏晴楞了楞,难不成他得的是隐疾?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瞧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一定守不住话。”
她忠实的反应随即令他退避三舍,一迳儿朝自己的马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骄纵 的背影反而吸引了苏晴的注意,所以当天竫的视线又转回来时,不悦地发现她还在看著 自己。一双异常璀璨的大眼睛。
“干嘛?”
“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哼!你管叫我小王爷就行了。”
“再等八百年吧,天竫。”
他愕坐在马上,方才昂然的神气塌垮了下来。而苏晴仿佛就在等他这表情,瞅住他 胸前,淡出猫儿般促狭的笑意。
天竫忙低头看,自己胸前戴了一条翡翠玉锁,上头刻著两个显而易见的字──天竫 。
“唉!”苏晴故意大叹一声,轻轻松松步出温室外头。“你笨,我不会说出去的。 ”
臭丫头!没向他行跪礼,没尊称他是小王爷,从头到尾都对他出言不逊,更可恶的 是……老是笨蛋、笨蛋骂他个不停!
“气死我了!”
只手抓起翠玉花瓶朝墙上狠劲一摔,那只价值连城的古物马上毁于一旦;排排侍立 的丫鬟心惊胆跳地看著碎片漫到自己跟前,深怕一把火难熄的小王爷又要迁怒懿王心爱 的琥珀兵俑,到时候王爷的震怒,可是要比小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禀告小王爷……”刚走进来的小厮一瞧见屋里的满目疮痍,就知道又是被小王爷 的泄愤举动横扫而过。“小的已经打听回来了。”
天竫喘了口气,慢慢放下握在手里的兵俑。“说。”
“那两位苏家姑娘自小相依为命,姊姊卖绸伞,妹妹医病配药。”
“相依为命?没其他人了吗?”
“听说她们的娘亲在十年前就过世了,至于父亲……只知道她们是某个位高权重的 大臣私生女。”
私生女?这样的身世突然为那两姊妹增添不少神秘感。
“谁呀?”
“这……这就不得而知了,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只是口耳相传有这回事。”
“那她们从七、八岁起就相依为命喽?凭那两个丫头怎么可能活得过去呀?”
“刚开始有寺里的和尚接济她们,后来姊姊开始学著卖绸伞,她的手艺卓越非凡, 做出来的绸伞总会卖个精光,够她们不愁吃穿了。”
姊姊吗?天竫不由得陷入稍早的记忆中。那一如出水芙蓉般的倩影历历在目,鲜明 得恍若还能感受到沁香的体温,曾经那么紧密地接近他。
小厮不明就里地揣度小王爷的心事。他呆著呆著就脸红了,直至发现自己的失态。
“咳!还有呢?别愣著!”
“啊……是!还有那位妹妹,听说精通各类药材,连皇城里的名医都没她懂得多。 奇怪的是,她身怀超凡医术,却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临安境内未曾听过有什么高人哪 !她看病的脾气古怪得很,凭著心情好坏来决定医不医人。”
啧!那嚣张无礼的丫头,根本看不出真有那么高明厉害,八成是乡民道听途说,因 为姊姊的巧手,顺便也把妹妹讲神了。
“停!妹妹的部分跳过,不听了。”
若不是看在苏云救醒他的分上,他早把那幢小竹屋和那一大片苗圃给夷为平地!
一个明亮的夏日早晨,苏云浑身脉搏不规律地跳动又紧绷,只因前方路上的来者是 霁宇,一身笔挺帅气的军装骑坐在骏马上,后头跟著一队人马。
“霁宇!”
苏晴先放声喊人。对方明明长了自己四岁,她还是直呼他的名字。而霁宇也习以为 常了,迳自策马上前。
“你们上哪儿去?”
苏晴见姊姊不答话,便说:“我陪她去选淡竹,做伞用的。你呢?回军队吗?”
“有召令下来,我过去看看。”
他驯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苏云恬静的脸上,瑰色唇瓣淡淡抿成一丝完美的线条 ,显然她还没有说话的准备。苏晴正奇怪姊姊的别扭,霁宇又开口,是针对苏云而来─ ─“灯会快到了,今年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嗯……”她看似想了一下,转向苏晴:“好吗?”
“唔?”苏晴有些反应不及。“好啊!我没意见。”
这时来了一名小兵,提醒少将时间上的延误;他颔首,跟往常一样向她们道别:“ 苏晴,晚点我找你拿药,我爹平常在吃的那帖。待会儿见了。”
她们站到路边,让军士队伍经过,等到黄土烟尘散尽,苏晴巴著苏云瞧,教她心虚 得转开脸。
“你跟霁宇吵架了?”
“没有啊。”
“那你干嘛不理他?”
“我没有不理他,刚刚不是才说过话吗?”
“你的话是对著我说的。”
“那……那是刚巧没话要对他说呀。”
“胡说!你分明是故意的。”
她们吵呀辩的,来到一座吊桥附近,苏云先拦住苏晴脚步,指向桥上晃动的人影, 四、五个地痞正在围殴一名青年,一直处于下风的青年毫无还手之力,任由他们痛快揍 了一回。
“真是太过分了!”
苏云拎起裙摆正欲上前,反被妹妹拉住。
“咱们又打他们不过,喏!他们要走了。”
等不及他们走远,苏云先跑向吊桥,一眼认出躺卧在桥上的青年时不由得惊呼;苏 晴没她那般诧异,蹲在青年前头,好奇地忖度起那满脸的瘀青。
“什么嘛!瞧他耀武扬威的,原来中看不中用。”
带刺的话犹如一剂强心针,马上激得青年一跃而起,吼道:“你说谁呀!?”
“我们之间有跌打损伤的人。”
苏云忙插进两人之间,阻止天竫的火爆以及妹妹的挑衅。
“小王爷,你别乱动了,伤得这么严重。”
是苏云姑娘!
“喔……”他瞬间被驯服了,乖乖不动。“好。”
“晴儿,你身上带著什么药没有?”
“不给,他精神那么好,死不了的。”
“臭丫头你……”
“姊姊,快走吧,别在这儿耽搁了。”
姊妹俩走了一段路,后头出乎意料之外地停了抗议,于是回过身,发现原本怒气腾 腾的小王爷此时正专注于自己的步履,手扶桥上栏绳,以再慢不过的速度缓缓移出桥面 ,像螃蟹横著走,过分小心得好笑。
“你在干什么?”苏晴皱起漂亮柳眉,看著他虚脱般跌坐在地上。
苏云不放心,近前几步问道:“是不是哪儿疼,走不动了?”
她温柔的关心霎时害他既腼腆又懊恼,一鼓作气站起来,回避她靠近的援手。
“不用管,我好得很!”
可恨!竟让苏云瞧见他挨揍的狼狈样,她一定会以为懿王府的小王爷是只软脚虾、 懦夫、饭桶……走了一阵,他因察觉不对劲而回头。
“你……你们干嘛跟著来?”
“莫名其妙!咱们本来就走这条路。”
苏晴真觉得他没由来的仓皇失措有研究的必要,还想问明白,天竫已经眼尖地发现 前边树底下坐了四、五个哈哈大笑的路人,正是打他的那群地痞。
“喂!你们这几个……”按压指头关节的声音异常响亮,“刚刚的帐,我现在一并 讨回来!”
他们抬起头,看清楚挡在面前的高大身影正是方才傲慢得可以的小子。
“怎么?刚刚的苦头还吃不够呀?兄弟们,把他打得连他娘都认不得!”
带头的人一声令下,其他人群起猛扑,苏云想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拉回来,不 料那位带头老大刹那间被踢过来,绊得她一骨碌跌了下去;苏晴也忘了要把姊姊扶起来 ,净是不可思议地观看人多势众的地痞被打的打、踢的踢,无一能免,在天竫的蛮力和 矫捷的身手伺候下,一会儿工夫全伤得惨重。
“再这么下去……搞不好会出人命……”
听到苏晴这样喃喃自语,苏云再度赶上去阻止,只是这一次是针对天竫而来。
“小王爷,住手!别打了……小王爷!”
他发飙的时候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言,攫起一人的领子大吼:“给我站起来!还没完 呢,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猪呀?”
“是病猫啦!笨蛋!”
忽然,他像被安上机关的假人,停止了所有动作,鼻青脸肿的地痞自他张开的手中 摔落。地痞不再是目标了,换成态度超级轻蔑的苏晴。
“你……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天竫将炮火转向出声的苏晴,只见她无所畏惧,俏然站在他面前。
“你在桥上的时候怎么了?为什么不还手?”
“呃……”问题一出,他不单怒火全消,慌张再次乍现。“没……不还手就是不还 手,不行啊?”
“该不会……”苏晴双手置于背后,绕著他转起圈子来。“该不会那就是你的隐疾 所在吧?”
他被那双冰雪聪明的眼睛逼得无处躲,逃也似冲出她的圈圈外。
“什么隐疾!你少胡说!”
“好呀,我不胡说,不如你告诉我吧。”
苏云辨不出他的紧张非比寻常,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小王爷,不妨告诉晴儿吧,那天你不就是来看诊的吗?晴儿很行,一定可以治好 你的病。喏,说说看呀。”
苏晴狡黠地瞟瞟神色认真的姊姊。有心仪的人出马,还怕他不招出?
几经挣扎,天竫终于答应说实话。苏晴有模有样地将耳朵凑近,他不给苏云听,八 成是他那跟天一样高的自尊不允许。
然而下一刻,苏晴迸出一串近乎无礼的笑声,吓著了两人。她弯腰捧著肚子笑,停 不下来,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忍住肚子的绞疼。
“晴儿?”很难得看见妹妹这么开怀大笑,看得苏云有些忧心。“怎么了吗?”
“因为──”
苏晴正要说,天竫的大嗓门立即压过来:“你刚才答应不说的!”
她渐渐停住,深呼吸,澈明的眸子正亮起异样的光辨。
“要我不说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放……放肆!你胆敢跟我谈条件!?”
“姊姊,其实那家伙是得了惧──”
“等等!”
一把抓她过来,苏晴为他的紧张兮兮又笑弯了腰,同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阳刚之气 直扑脸颊;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天竫也跟著愣住。
苏晴首先回神,拉开了距离,这玩笑对她的影响似乎超乎自己的预料之外,警戒地 ,她不再看他的脸了。
“什……什么条件?你说吧!”小王爷心不甘情不愿地投降。
“那天被你伤了六棵琼麻,”她像极刻薄的晚娘,交叉著双臂指使他:“你要原原 本本赔我六棵,撒种、浇水、施肥。”
“不可能!我堂堂一个小王爷,怎么可能去做家丁的工作!”
“是吗?我也没想到堂堂一个小王爷会有惧……”
关键字才脱口,天竫马上应允:“我知道了!我做就是了!”
“晴儿,”苏云见他被古灵精怪的妹妹吃得死死的,不免要出面抱不平:“别找人 家麻烦,你这么威胁他,不是更过分吗?”
“谁叫他别的不坏,偏要坏我的琼麻!”
苏晴的刁钻脾气耍得理直气壮,天竫虽然恨之入骨,却也莫可奈何。最令人扼腕的 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落了把柄到她手上。
后来苏云说服了天竫,要他一齐到家里疗伤;她从小青坛取出一匙透明、散发著草 香的膏状物,涂抹在他湿红的伤口时,只觉透骨的清凉渗进血肉,那扎疼的刺麻感神奇 地竟抚平了。天竫不知不觉沉浸在舒爽的状态中。
“这是晴儿配的药方,任何花花草草,只要一到她手中,好像就能变成仙丹妙药。 比之琼麻,她说量多足以致命,量少则可提神,我不太懂,只知道妹妹厉害极了。”苏 云抬了抬螓首,迎上他听得有些出神的面容,于是继续说下去:“别看她任性,晴儿其 实救过好多好多人。有一次她跟人呕气,硬是把药灌给一个刚入殓的婆婆喝,竟也把婆 婆救活过来了,那时候我在场,倒是吓得几天睡不著觉。”
啐!干嘛要一直聊那丫头的事?她为什么不说说自己的事呢?
苏晴双手沾满泥巴地从外头进来,浑身原野的自然气息,正好瞧见原本臭著脸的小 王爷一对上苏云不经心的笑靥,连忙红著脸低下头。
“姊姊,王夫人找你拿伞了,我让她在院子外等。”
天竫不高兴被打扰,霸气地说:“怎么不赶她走?我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不想等,那你走好了。”她话也回得不留情面。
苏云把后续工作留给苏晴,自己到后院去,留下那水火不容的两人干瞪眼,僵持半 刻钟之久。
“哼……”苏晴漠不关心地将他全身打量一遍,先出了声:“你很耐打嘛!挨了那 么多拳还生龙活虎的。”
“废话!对付那种三脚猫,简直胜之不武。”
“是啊!如果没惧高症的毛病,我就称你作大英雄了。”
“再怎么十全十美的人,会有弱点也是很正常的吧?”
“谁说你十全十美啦?”
她不理他的瞪视,走出去将手洗干净又进来。屋子里有一只大橱柜,她在那上百个 小抽屉里找出各样药材,迅速而熟练地配成了两帖药。
“先声明喔,这是看在姊姊会啰嗦的分上给你的,你的胃和脾脏恐怕不堪那番折腾 ,回去服了它,好调理身子。”
他瞥了纸包一眼。“你不会下毒吧?”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苏晴坐在桌前准备稍晚要给霁宇的那帖药,沉静侧脸被撒晒进来的阳光勾勒出秀逸 的轮廓。
“什么呀?”她抬起炯然有神的明眸捕捉住他的视线。
“我要走了。”
天竫拢拢刘海,赶紧停止发呆,但是苏云还没回来,令他眷恋的目光不时往外飘, 最后才失望地走向门口。
“你喜欢上姊姊了?”
脚步一偏,他当场撞上了门梁;苏晴还坐在椅上,冲著他捂著鼻子的窘样似笑非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