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万灵丹,现在依然很灵。
半晌,井夫人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就不勉强你了。”她向金发少年飘出一个微弱的笑。“请你好好照顾她。”
他不被她气死就很好了,哪里轮到得他来照顾她。海尔啼笑皆非,不过礼貌上他还是颔首回应。
井夫人再看他身后的小人儿一眼,发出一声叹息,落寞地走开。
西风卷走了她的轻喟。海尔望著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陡生的愠意。
“放开!”他用力扯开身后的钳制。
“噢!好痛!你在做什么?”井长洁赶快检查手指,痛死人了!指甲差点裂开。
“你,是一个被宠坏的小鬼!”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上回男生宿舍的路。
“那女人随口说几句场面话,你就以为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大好人?”井长洁立刻在他身后怒喊。
“起码令尊新娶的妻子还有心与你维持良好的互动,和其他人的例子相较之下,你已经幸福多了,所以别再表现得像个头号受害者。”他的声音充满冰冷的怒气。
“她如果真的那么有心改善我们父女关系,当初就不会介入我父母的婚姻,破坏我们家庭了。”她双手紧握著拳头。
“谁破坏你们家庭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是我绝对确定一件事──”他终于回头瞄了她一眼,那一眼,却让她心头一震。“你父亲不是唯一一个养过情妇的人!长大吧!小鬼。”
这一次,再不留恋,大踏步走开。
井长洁怔怔立在原地。他眼中的愤怒和以前并不相同,这次的情绪是更深层的,和她的感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她不是唯一的?这是指,他的父母,也是相同的情况?她向来把这顾人怨的学长看成火星人附身在地球人身上,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他们两人,或许有著超乎她想像的共同点。
落叶在林叶间卷起一阵又一阵的轻舞,让整个世界都渲染上萧瑟。待风止叶落,一切平息,四下里不断回荡的,只剩下恼人的秋声。
第四章
四年后
左边的大学生对“亢奋”这间新酒吧的热爱,想必让老板半夜作梦都会笑,但对于等在店门外的BMW车主而言,酒吧越早关门大吉,他会越“亢奋”。
“很酷的车!”两位妙龄女郎的视线,从敞篷跑车审视到驾驶座上的英俊男子。
“谢谢。”金发男子直视著前方。
佳人们得不到期待中的邀请,耸了耸肩,走回酒吧内。
一个由霓虹灯管弯折成的“HYPER”字样悬在店门上方,尽管酒吧门隔绝了大部分的音乐,舞曲仍然趁著顾客进出之际流泄出来。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站在人行道上透气或抽根烟,若遇到身材玲珑的美眉经过,就吹几声狼哨。
海尔看看腕表,十一点二十五分,表示他已经等了十五分钟──宝贵得足够写两页报告的十五分钟!
五月的波士顿燠热难耐,即使是晚上也一样。暑气加上火气,他的一头金发都快烧红了。
“哈啰?夏琳,罗杰到底还要在里面耗多久……不,我没有时间再等五分钟,我明天早上的总体经济学要上台报告,下午还有一份十五页的财务报告要交……不,跟他说,我不想进去放松一下,我只要他立刻出来!”手机那端快速地说了一串话,他万分隐忍地深呼吸一下。“好,五分钟,一分钟都不能多!”
愠怒地收线,海尔脑子里开始计算今晚还剩下多少时间完成最后的四页报告。
五分钟很快就到了,他等的人也很准时地推开酒吧门走出来──然而只有一道玲珑有致的娇影而已。
“罗杰呢?”他质问。
“里面的场子正热,罗杰说他还不想这么早回去。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个铁血教授的手中解脱,全都HIGH翻天了。”夏琳同情地抚过他的脸颊。
“他是不是忘记了,方才是他打电话叫我们来接人的!”海尔拍了下额头。
“海尔,不然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陪他,等派对开完了,我开他的车送他回家。”
“不行,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群醉鬼之中!”他立刻反对。
“放心,罗杰还没有喝到那么醉,他只是紧绷了大半个学期,想放松一下而已,我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夏琳笑道。
“你确定吗?”他不甚肯定地瞟了瞟旁边那几个痞子。
“我确定,你回去赶你的报告吧!里面还有其他女同学在,我们自己很有话聊。”她执起一撮自己的发尾搔搔男友的脸颊。
“好吧!”海尔叹了口气。“倘若发生任何事,或你觉得情况不太对劲,立刻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我会的,拜拜。”夏琳笑著走回酒吧内。
他坐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确定没有任何人会从里面尖叫冲出来之后,才发动引擎。
接著,就有人尖叫和冲过来了。
“快!快!快!”
一张雪白的鹅蛋脸闪进他的后照镜。
“凯蒂,海伦,快上车!”尖叫的女孩把两个同伴推进一辆双人座小车里。
“X的!不要让她们跑了!”更后方,几个酒吧保镖模样的彪形大汉追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嚷著。
“来不及了,你快载凯蒂离开!”女孩用力拍拍引擎盖。
“洁依,那你怎么办?”驾驶座上的黑肤女孩一脸焦急。
“放心,我向来最机灵的,我自己有办法脱身,回你家再碰面!”
“站住!不要跑!”一个两百磅重的壮汉已经追上来。
迷你车再不细想,一溜烟钻进车流之中。
女孩立在原地,灵动的大眼睛四处搜寻逃跑路线。然后,他们两人的目光接上。
海尔脑中有一根弦“筝”地一响,其他记忆还来不及提供进一步资料,女孩比他更快从愣愕中反应过来。
“海尔!”她拂开挡住视线的黑色发瀑,一口气扑进他的敞篷跑车后座。“快开车!快!”
“站住!不要跑!”壮汉们已经伸手抓向她的脚踝。
他无暇细想,飘动方向盘。大手即将扣住她的前一刻,叻匡表滑入霓虹之中,遁成夜色里的一抹黑影。
“SHIT!”一群壮汉徒呼荷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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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MW弯进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公园里,停车,熄火,海尔瞪向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
“嗨,好久不见。”不速之客自动爬到他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发带把长发扎起来。
海尔机械式扫视她的全身。黑色厚底凉鞋,米白七分裤,墨绿色的无袖针织上衣,领口连著的一截玉颈,颈项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小脸上那头平顺的直发──直的?
而且,该死的眼熟。
“海尔,你不记得我了?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呢!”她把一根小发夹咬在嘴唇间,扎好头发之后,再细心地把几绺溜出来的乌丝夹上去。
“洁依.井。”他缓缓吐出那个消失很久的名字。
“瞧,你想起来了。”她笑靥如花,杏仁形的眼眸明亮动人。
海尔的嘴角抿得紧了。
她的青丝柔亮平顺──明明应该是一头永远乱翘的鬈毛。
标准的鹅蛋脸──以前是圆润的婴儿肥。
搪瓷娃娃般无瑕的雪肤──这一点倒是没多大改变。
永远转著无数坏点子的大眼睛──这一点更是百分百的旧样本。
她变美了──往日顶多算俏皮的五官,现在却清丽得仿佛由世界名师亲笔描绘而成,连以前平板无奇的身材,现在都发育成娇美的曲线。她竟然──变美了!
“洁依.井!”他僵硬地重复一次。
“亲爱的学长,你好像不太高兴看到小学妹?”她吐了吐舌头。
除了体格更高大之外,海尔.麦克罗德的外表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金发比以前更服贴,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矜傲贵气;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虽然柔化五官,但是掩不去全身强烈的距离感,这男人真是走到哪里都那副高人一等的死样子。
海尔盯著那截粉红色好一会儿。然后,囤塞在脑中的棉花开始消散。
当然了,他不该意外的。
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预期会再度见到她,然而,倘若他们真有重逢的一天,情景本来就应该像刚才那样兵荒马乱。
他期待什么?在街上擦身而过,彼此丢几句“嗨,我是洁依,还记得我吗?”、“你好,好久不见。”、“我先走一步,有空再联络。”、“好的,再见。”?
别闹了,她是洁依!她的出场方式没有平凡无奇的──她若不是从树上跳下来,就是从背后钻出来,再不然就是凌空飞扑进他的爱车后座!
“你又招谁惹谁了?”
“你怎么这样说?惹麻烦的人又不见得是我。”她像只无辜的小绵羊眨眨眼。
“当‘麻烦’与‘洁依’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时,中间必定有个等号将他们连结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陈述。
“这种话真伤人……”她喃喃。
海尔完全拒绝被她话中的委屈骗倒。
算了,反正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什么都不想问!他甚至希望半个钟头之前,她跳上的是另外一个人的车。
“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你还问。
热力四射的笑容绽放,她马上来个大复活。
“我朋友的室友凯蒂,就是那个棕发女孩,在一间酒吧打工,前天有人想摸她的屁股,被她用一杯啤酒泼回去。那个不明事理的老板不但不帮她出头,还反过头来扣她的工钱。”井长洁比手画脚,描绘得活灵活现。“好吧!倘若事情这样揭过去也就算了,偏偏今晚那个偷摸她屁股的人又回来喝酒,还带更多朋友来助阵,故意坐在凯蒂的服务区里,处处找她的麻烦……”
“所以她就打电话回去向你们求救?”他完全知道后续如何发生。
“答对了。我和海伦──就是开车的那个黑人女孩──决定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所以就故意坐在那一桌人的隔壁,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歪脑筋打到我们身上来了,还想趁人不备,偷偷在我们的饮料里下药。喂,一枝笔借我。”
“居然有人不怕死想泡你?”海尔嘲讽地贡献出原子笔。
“当然,你会很意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怎么在意女生是不是白皮肤。”她挑起秀气的眉心。“总而言之,我们起了点小冲突,我把满满的烟灰缸倒在他头上──补充一句,烟灰缸真是个好东西──两方人大吵起来,他们还想动人打人呢!现在的男人真没品!后来酒吧保镖跑过来阻止我们,我们才发现,那个痞子好像是老板的侄子之类的。总之现场一片混乱,我们三个人乘机踹那几个家伙一脚,然后转头就跑,故事结束。”
“也害你朋友的工作从此结束。”
“反正她早就想换工作了,无所谓。”她做个鬼脸。
她是洁依,她习惯做事不瞻前也不顾后,这很正常。海尔“欣慰”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波士顿?”
“你这样问不好哦!这样很伤人哦!波士顿是个大城市,大家都可以来的哦!”她摇摇手指,笑得甜美灿烂。“我下个学期打算从南加大转过来,这几天正好没课,所以飞过来看看。”
不会吧?他的头上笼罩一片阴影。
“波士顿大学?”
一头飞扬的青丝晃荡。
“麻省理工学院?”
灵亮动人的眼睛也摇过来摇过去。
“……哈佛?”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黑发与水眸与俏鼻尖与瓜子脸一起上下点动。
好,或许一切不是那样绝望──哈佛校园广大,总共有十个学院,各学院又独立运作,说是十间独立的大学也不为过,更何况许多学院分布在波士顿市的各个地区,他们不见得会挤在同一所里面。
“哪个科系?”
“商业管理。”她愉快地回答。
“……”
天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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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学妹!她居然又变成我学妹!”
“谁?”枕头底下传来气若游丝的询问。
“洁依。”站在床尾的男人低吼。
“哪个洁依?”睡意犹浓。
“你希望天下有多少个洁依?就是欧莱尔的那个洁依!”海尔咆哮。
罗杰呻吟一声,拿起一只枕头蒙住脸。今天凌晨才被夏琳丢回他和海尔合住的公寓,睡不到几个小时又被吵起来。
“我,一点都不火大。”海尔昂起下巴宣布。“那个小鬼绝不可能再扰乱我的生活,高中时的闹剧绝不会重演。”
“那不就得了。”罗杰把枕头丢开,爬梳头发坐起来。“你在哪里遇到洁依的?她变得多不多?”
昨夜那张娟秀爱笑的俏颜再度跃进海尔脑中。
她不只变很多,还变得该死的美丽。
可恶!
她明明就该是个长不大的小鬼头,永远只到他肚脐眼的高度,毫无女性性征,为什么突然之间变成一个……一个“女人”呢?
“我一点都不在意她变得多不多,我只知道她又跑回我们的生命里了,该死。”他踱到窗户前,懊恼地望著天空。
“人家又还没惹到你,你干嘛先不高兴起来等著?”
“光是这个想法就让我受不了,你知道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诅咒过几次了吗?该死!”
“再加一次。”罗杰有气无力地替他记上一笔。
“你该……”他硬生生压下去。
“好了,海尔,你明明在生气,麻烦你解释一下原因好不好?”罗杰努力让软绵绵的双腿撑起身体,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你忘了她当年在欧莱尔有多么可恶?尤其在那场科展之后,她简直是变本加厉!她潜进男生宿舍把我的每件白衣画上哭脸、剪断我网球拍的每一根弦、向校长打小报告,害我们溜出去喝酒的事东窗事发、寄假信给我害我以为父亲生重病住院……需要更多例子吗?”
“对,然后你趁她午睡把她的鬈发头剪成狗啃的、寄病毒给她害她的电脑挂掉、‘不经意’地向他们老师诬告,她的作业是找你操刀、路过时假装绊到脚把她的裙子扯下来……依我看,乐在其中的不只她一个。”真要说,罗杰会觉得这两人半斤八两。
他顿了一顿,防卫性地说:“是她先起头的!”
要说这种话没有强词夺理的意味,实在有违做人的基本良知──但是罗杰的脑袋太痛了,睡到一半被人从宿醉之中挖起来更是雪上加霜。
“好好好,一切都是她的错。但是她只读了两个学期而已,后来就转学回台湾了,你有必要记恨这么久吗?”好友杀过来的目光让罗杰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痛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