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她警觉地问。
“去向你的前男友打个招呼。”他拉起她。
“你!我……我才不……喂,放开我……要去你自己去……喂!”可怜的一六○永远不敌一八七的蛮力。
她被他“簇拥”──实则绑架──在怀中,一路直击前男友的桌位。
“嗨。”海尔友善地站在她前男友后头招呼。
满桌的人同时抬头。
“噗──”前男友一看是她,满口啤酒登时喷出来。“小……小洁,好久不见,你……你不是到美国去念书了?”
在众人面前演戏向来是井长洁的拿手天分,她转瞬间便恢复落落大方、仪态万千的风采。
“现在是暑假期问,我回来台湾度假。”
“你变漂亮了。”前男友笑得有点尴尬。
“谢谢。”她把垂在胸前的长发往后拨。
“这位是?”其他人注意到她身旁的俊美男人。
海尔听不懂中文,但是从每个人的反应感觉得出自己已经被带入谈话。
“海尔.麦克罗德,洁依的现任男友。”海尔主动和每个人握手。“方才洁依说她看见老朋友,所以我们过来打声招呼。”
“你们真客气,哈哈──哈哈。”前男友除了干笑,还是干笑。“你们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吃饭?”
她搭腔。“不用了,我们……”
海尔截断,大方地拉著她坐下来。“既然如此,我们就叨扰了。”
她不依从的话,很有可能在大家面前跌个狗吃屎,井长洁只好盈盈屈身就坐,在桌底下踹这金发洋鬼子一记。
“海尔.麦克罗德,这个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桌有一位在外商银行工作的朋友搔搔头。
“在美国,名叫海尔和麦克罗德的人很多,应该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他瞄她一眼,蓝眸中写满戏谑,他们同时想起她方才关于吹嘘的反应。
“没错,海尔只是个无名小卒,在我们朋友圈还有个外号叫‘谦虚的小麦’。”井长洁假笑一下。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语态间的亲匿是无庸置疑的,前男友浑身跟长了虫一样,比她更不自在。
看他一脸痛苦,井长洁觉得平衡了一些。
“小洁,你们交往很久了吗?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前男友没话找话说。
“我才二十四岁,现在结婚太早了吧!”她敬谢不敏。
“不早啰!”同桌的朋友拍拍前男友的肩膀笑道:“阿志已经结婚了。”
她惊呆了。
啊?啊?啊……啊──心里连续狂叫数声。
“啊?”出口来,只是一句几乎断气的轻鸣。
“我去年结婚的,当时你不在国内,所以没放帖子给你。”前男友腼腆地抓抓头发。“小孩两个月后就出生了。”
“啊?”她的喉咙仿佛被人焰住。
“请问一下,您今年贵庚?”海尔感兴趣地问。
“我大洁依一岁。”前男友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现在人都流行晚婚,可是早一点结也不错。我遇到对的女人,就赶快订下来了。”
她呆呆望著一脸笑意的前男友。他跟海尔同年,居然已经结婚了。
不──不不不,眼前这个人一定不是她前任男友,他被外星人附身了!这个居家男人,标准爸爸,完全不像她当年交往的那个痞子啊!
“那个……我……我们还有事、我们先离开!”她茫然无措,硬拉著海尔站起来。“嗯,呃……恭喜你!新婚快乐……也不算新婚,我是说……祝你喜获麟儿。”
“那么,各位……”海尔还想讲几句场面话。
“走!快走!”
井长洁硬揪著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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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哪!他结婚了!你能相信吗?我印象中那个吊儿郎当,浮夸不实的家伙,现在已经是一家之主,当上爸爸了!”
淡水河中,夜灯荡漾,没有回应。
“你的反应活像已婚人士身上全带了病毒。”海尔将一颗小圆石扔进夜涛里。
“在我心里,他们确实是的。”她坐在河堤上,望著扰乱波心的长风,风定心不止。
“难道你从未想过,我们俩持续交往下去,总有一天也会结婚?”蓝眸在月夜下变成深墨色的海。
“老实说,没有。”
“为什么?”他仍然轻松,再丢一颗石头进水里。
“海尔,你……你该不会认真想要娶我吧?”她有些怕怕的看著他。
“想听实话吗?”他轻抚她的脸颊。
不想。
“嗯。”她硬著头皮点下去。
“是的,我想过。”他温柔地轻抚她的脸颊。“我想过要和你结婚,我想过让你为我生孩子,我想过我们一家人一起到牙买加度假、到加拿大滑雪。我甚至想过──当你赖床而佣人又生病请假的时候,我应该做什么早餐给孩子们吃。”
井长洁呆住了。结婚?孩子?一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反正事情还早得很,以后有机会再说。”他安抚道,完全不想强迫她。
但是她不要他这样!她不要他为自己著想。
过去的日子以来,有一道轻纱一直掩在那里,将幕后的难题藏得若隐若现。她一直在回避掀起纱帘的那一刻。直到这一刻为止。
再不能逃跑了。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她知道。
“海尔,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负担得起婚姻吗?”她茫然望著远方灯火。“你看看我们身边的大人,你父母、我父母,没有一个人的婚姻有好下场的。”
“我们并不一定会与他们相同。”
“但是,我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她必须深呼吸好几口气,才能平息胸口的慌乱感。“你我都知道政策联姻会带来多么冰冷的家庭生活。你的父亲起码还有勇气离婚另娶,我的父母这方,若非我母亲早亡,他们可能会碍于地位和形象一辈子僵持下去,而最后受苦的人,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
“你太悲观了,上一代的婚姻不幸福,不表示我们这一代历史也会重演。”就因为殷鉴不远,所以他们更懂得避免。
“为什么不呢?有任何原因说服我们,我们比那些大人更好吗?比他们更完美、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不搞砸自己的人生?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的佼佼者,连他们都搞不好自己的婚姻了,凭我们初出茅庐的两个小鬼,有哪一点能做得比他们更成功?”
“你说得对,哪天我们结了婚,或许不到两年就离婚了;也或者我明天就出车祸,后天便不在人间,甚至连结婚与否都不必考虑。”他轻扯她柔亮的大波浪。“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是,这就是生命有趣的地方,不是吗?它可以变得更坏,但是它也可以变得更好。”
他的回应,不知怎地,让她更加心慌。她投入他的怀里,不敢再看那双深邃温柔的蓝眼睛。
“我不知道……海尔……”
感情上知道自己眷恋这片胸膛,理智却一直将她往后拉,阻止她再往前走一步。
她不喜欢这样!
他才应该是那个避婚姻如蛇蝎的人,正常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为什么反过来了?
她不喜欢这样!
“你继续当坏人好不好?继续眼高于顶,坚持你的白种人自大论!”她紧紧埋在他怀中。隔著薄薄的衣服,他隐约感觉到胸口有微热的湿意。
“那些话是说来气你的!我并不真的这么想,起码从愚蠢的高中时期过完之后就没有了。”他无奈道。
“那你就继续气我嘛!我宁愿你气我,都好过现在这样……这样……逆来顺受。”她的哽咽声更明显了。
“我猜罗杰的话终究应验了,或许他该改行去当灵媒才对。”他莞尔一笑。
“这关罗杰什么事?”她吸吸鼻子抬起头。
海尔吻掉她颊上的泪痕。“他说,有一天我会明白,爱情与肤色没有绝对的关联。”
“爱情……”她盯著他的胸口呢喃。
“好了,先别为这件事烦心。”海尔亲吻她的太阳穴。“我们还可以在台湾厮混一阵子,等我休完年假回美国去,我们再来处理这个问题。总之,你若不想结婚,没有人能强迫你的。”
他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摆出傲慢的那一面开始骂人?
“海尔……你害我好难过。”她又埋回他的怀里。
他吻著她的发心,她的脸颊,用不再隐藏的爱意圈裹住她。
“洁依?”
“嗯?”她的回应含著鼻音。
“我们也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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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细细端详他的睡颜。
似乎不久前,他也曾经这么端详过她。
厚重的窗帘掩去大部分的晨光,他的五官显得更是凹凸分明。
他的眉形似两柄金色的镰刀,即使放松的时候,也像眉心微挑的样子,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他的鼻,挺峻直峭,鼻梁中央有一处小凸起。麦家最让她欣羡的外貌特征,就是这挺鼻管了。
他的唇有些薄,不笑时看起来便很严苛,一笑起来……呃,还是跟他的眉毛一样,总觉得带点高傲劲儿。
他的脸颊瘦长,很有英国贵族那种优雅的调调,耳垂饱满而服贴著头形,是东方人会喜欢的那种带福相。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不平易近人,总是轻傲睥睨,但是一张好看的脸。
童年的一切流过。
他们初识、恶搞对方、分离、重逢、相恋,然后──相守?
若是此刻的她跳上时光机,回到中学时期,告诉那个愤世嫉俗的小洁依:“嗨,我是你,有一天,你会和你现在最讨厌的这个海尔谈恋爱。”小洁依八成会回啐她一口吧?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但是,我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她想起自己昨夜说的话。
他们真的和父母那一辈很相像吗?那些“大人”也和他们一样,从青春期便相识,逐渐了解对方,进而──爱上对方?
没有的。他们略过了那些步骤,直接跳进礼堂里,跳进冰冷的婚姻。
她和海尔不会这样。她为什么要一直推开他,不敢承认──其实,她是爱他的呢?
井长洁坐在床尾,静静探视这张深沉的睡颜。
她是爱他的──这句话不断在心中回响,越来越大声。
她是爱他的!她是爱他的!
而他的许多作为也早就说明了相同的意绪,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他也是爱她的。
她真的要不断的推开他,直到有朝一日,他们两人都疲惫不堪,决定把过往的所有痕迹全部切断吗?她可以忍受生命中不再有他的日子吗?井长洁为这个远景悚然一惊。
或许,她是该做点什么了……她从来不是个胆小鬼!
海尔在沉眠中,突然觉得鼻头痒了一痒。他咕哝一声,举手拨开。
被握进一只软绵绵的手中。
他眨开眼睑,嗓音因浓睡而沙哑。
“洁依?”
一个吻落在唇上,他挑开唇角,意欲加深这个吻。
被她握住的手上突然传来奇异的触感,他抽回自己的手!
一张面纸卷成长条形,在他的中指上缠了一圈。
他深深望著她。
“亲爱的海尔先生,我仔细地考虑过了,由于你的性格很差劲,做人很高傲,又可恶的把我扔在礼坛前,让我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丢脸,我认为有人应该替天行道,代替月光女神惩罚你。”她吻上他的唇角。
“当然,任何人都不能忽视月光女神的重要性。”浓睡让他低沉的嗓音更添进一分沙哑。
“所以,你愿意娶我吗?”
那双金色的镰刀,在晨光中舒朗成两起轻波。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求婚,我得好好想一想。”
顶在他胃上的手肘要他不要太挑战自己的运气。他大笑起来,拉过她紧紧吻住。
“是的,正义女神,我极之乐意。”
尾声
仍然是早晨。
英俊焕发的男人怀中抱著一个小女娃儿,身边跟著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一起走进厨房。
小男孩自己跳上老位子坐好,深眸与父亲一样清亮有神。
女娃儿仍然靠在父亲肩头打瞌睡,看来顶多四岁。
既然是第一代混血儿,麦克罗德家族的金发蓝眼当然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两位小朋友的五官比父亲柔和,又比母亲立体,巧克力色的头发闪著流顺的光泽,一双漂亮的淡褐双眸仿佛随时转满了鬼点子,和母亲一模一样。
男人将小女孩放进儿子身旁的座位,这下少了依靠,小女娃儿非得醒来不可了。
“佩妮,你是一只大懒虫。”小男孩咯咯取笑揉眼睛的小女孩。
“不要这么说妹妹。”父亲抓抓他的头发,走到冰箱前,开始考虑要弄些什么东西喂饱自己和两只小鬼头。
他穿著手工制长裤,真丝领袋与淡蓝衬衫,一身白领菁英气息,出现在这种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场所,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然而他的神情却自在得很。
“爹地,莉莉呢?”女儿稚气地询问。
“莉莉得了重感冒请假,所以妈妈负责煮晚餐,而爹地负责早餐。”
炒一些蛋,煎几条培根,再配上烤吐司和鲔鱼罐头,夹成三明治。嗯,可是整餐一点蔬菜不太好……啊!洁依昨天去中国城买的筊白笋,川烫之后淋一点美乃滋,他们父子都喜欢吃。
他俐落地打蛋,煎培根,眼神与审核客户贷款资格时一样一丝不苟。
把准备好的热食端上桌之后,嗯?
“妹妹呢?”
“她趁爹地刚才在煎培根的时候,又跑回房间睡觉了。”小男孩长长叹了口气,与老爸简直像个十足十。
海尔好气又好笑。
“你自己先吃,爹地马上回来。”
结果,不是在女儿房里,而是在主卧室里找到这只遛跑的小鱼儿。
小丫头蜷在妈咪怀里,母女俩抱成一团,睡得香甜。
他以为自己的神情一定很气恼,随意往梳妆镜一看,却见到一抹温存的微笑。
唉!下一声叹得更用力了。再不自制一点,床上那个叛军又有乘势坐大的倾向。
“洁依,亲爱的,你该起床了。你若不起来,佩妮也会学你偷懒。”他在老婆颈窝印下一串细吻。嗯──她闻起来真好。
“天亮了?”井长洁呻吟一声,眼眸躲回遮光的鬈发后头。
“天亮很久了。”老公硬将它们拨开来,让无情的晨光无情照在娇容上。
“感觉才刚睡了一下下而已,怎么就早晨了?”她委靡地埋进枕头里。“我觉得我的论文一辈子都写不完了啦!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才会听你的,去搞那个什么博士后研究。”
“我不反对你选择纽约大商学院的聘书,去当讲师。”他轻吻她的发丝。
“不要不要,统统不要!我不要再从事任何跟大学和大学生有关的行业了。”井长洁蒙著脸大叫。
她明明是最讨厌念书的人,顶著个博士头衔也就算了,居然三十来岁了还耗在大学里做研究,苦刑永远没有终止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