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后,白衣人终于在竹林外停住。竹林外飘散著浓郁的花香,虽然无法看
得真切,薛遥猜测此处该是座花圃。
这种时辰到花圃来,未免太过诡异,这人是谁呢?
薛遥尽管心中狐疑,但只要对方没做出不轨之事,他也无权干涉。所以他只隐身于
竹林之中,静观其变。
然而令他吃惊的事接著发生了,只见那名女子跪倒在地,呜咽低泣。
那种压抑的声音,让薛遥这个旁观者亦忍不住升起一股恻然的悲伤。
他不由自主的悄悄走上前,开口安慰:“心里悲伤,就放声恸哭吧!”
听到他的话,那哭泣声反而戛然而止。
纪维僵跪在地上,又气又恼,没想到竟会被人看到他哭泣的狼狈模样。他先前就觉
得有人跟踪他,果然不错。
纪府里除了一个整理庭园的老伯之外,并没有其他男人,这出声的人肯定是那个从
京城来的人吧!他都还没正式接见,他就已经监管起他的事来了。
纪维抹了抹泪,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站起身扭头就走,全然将薛遥视?无物,薛
遥却不由自主的伸手将他抓住。
“放手,不准用你的脏手碰我。”
清朗又不失威严的怒喝,让薛遥赶紧松手。
“就算你是当今皇上派来的,我也不放在眼里,你可别想在我家里撒野。”
没头没脑的被羞辱了一顿,薛遥立即明白眼前被他误认为女子的人是谁了。
“我这一趟到江南来,是为了保护五皇子的。”
“我可不是什么五皇子,你认错人了,我姓纪,不姓萧。”
纪维丢下这么句话后立刻拂袖而去。薛遥既已知道要找的人就近在眼前,怎可能放
任他离去,他立刻快步追上。
纪维见他追了上来,更是加快脚步,但一个心慌,不小心踩到泥泞的水洼,滑了一
跤,险些跌倒,幸亏追上来的薛遥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他才没跌向泥地。
“我说过不准你碰我!”
纪维将薛遥推开,对于他的挺身相助完全不领情,然而湿滑的泥地似乎故意和他作
对似的,再度令他几欲滑倒。
薛遥完全无视于他的警告,从身后将他抱住,任凭纪维再怎么挣扎都不肯松手。
“别使性子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得保护你,因为那是我的职责所在,你一再
抵抗,只是让自己心里更不好过,不是吗?”
“无礼!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来向我说教!”纪维涨红脸怒?
著。
他忘了先前才否定自己是五皇子,现在却又想用身份来压薛遥。
“想以权势来压迫我是没用的,只要是我该做的事,我一定会去做,谁来阻挡都没
效。”
为了避免伤到他尊贵的身躯,薛遥略略地松了手,谁知一松手纪维就反过身来,狠
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让薛遥完全愣住,感受到由脸颊传来的刺痛感,他瞠目结舌地
看著纪维。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无礼。”纪维高傲地道。
薛遥知道自己该反击,但碍于纪维的身份,他又不敢僭越,虽然觉得委屈,但这一
巴掌他还是默默承受下来。
冷哼一声后,纪维就将呆愣住的薛遥丢下,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小楼走去。虽然他
走得又快又急,却时时刻刻注意著脚下的状况,他可不希望薛遥又跑来救他。
一回到他的“无忧居”,他立刻命人送来热水让他沐浴。
当婢女一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纪维就迫不及待地将她们赶出去。
进入那温暖的水池里,正当全身松懈之际,纪维一直强忍著的泪又落了下来。满腮
的泪才被温热的水洗去,马上又涌上新泪。
“可恶!我干嘛要哭啊!”
纪维忿忿地抹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控制不听使唤的眼泪。
好不容易,纪维慢慢收住了泪,脑中的思绪总算不再像理不清的乱麻。
刚才让薛遥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对他来说是重大的打击,让他心中既是羞愧又是怨
恨。
他一向很努力保持著尊贵的姿态,对下人也是严肃以待,因此从没人敢轻慢的接近
他,更没人敢对他说些随便的话。
但是,今夜他却被个最讨厌的人看到他最狼狈的模样,而且他还有失庄重的出手打
人,这一切就像个恶梦。
纪维蜷缩著身体,双臂将自己的身体环抱住,一股异样的骚动在他胸口作乱。
他想起薛遥双臂的力量,及那宽阔胸膛的温暖。
那是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倍受呵护,这种感觉一直是他渴望拥有
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种美好的感觉,偏偏会出现在令他如此讨厌的人身上?
纪维一夜都被懊恼、憾恨的心情纠缠著,整夜无法安眠。
第二章
天刚破晓,才睡著不久的纪维被雨声吵醒。
辗转无眠的疲累,让他赖在床榻上,连动都不想动。另一个让他不想起床的原因,
则是怕遇见他不想见的人。
他并不是惧怕薛遥,而是在自己心情尚未平静之前,他不想见他。
平日,若没他的命令,没人敢来催唤他,更没人敢擅自踏进他的小楼一步,所以他
大可安心地睡到日上三竿,绝没人会来打扰他。
一想到此,纪维再度闭上眼继续入睡。屋外的雨声逐渐变小,他困盹的进入梦乡之
中,四肢慵懒的随意伸展。
然而这份慵懒,没多久就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惊散。
叩、叩──惹人厌烦的声音,在他置之不理的情况下仍然持续著。
纪维皱著眉、寒著脸,翻身下床,厉声对著门外喊道:“是谁胆敢打扰我入睡?快
走开!要不然我就叫人将你拿下治罪了。”
喊完话后,纪维气呼呼的躺回床上,满肚子气的他,根本就睡不著了。
屋外的敲门声在他一阵大喊之后,总算停了下来,似乎是一听到要治罪,就不敢再
轻举妄动。
“哼!还不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纪维不屑地说著,缓缓地起身准备下床。
他的脚才一著地,屋外的人像是要对他的不屑提出抗议似的,再度敲了敲门,这敲
门声里还夹杂著薛遥健朗的声音。
“我是从京城来的薛遥,想要拜见五皇子。”
皇子!纪维嘴角牵动一抹冷笑,眼里有著掩藏不住的怨忿。
这个叫薛遥的也未免太大胆了,竟然敢在纪府里提到“皇子”这个他最忌讳、最不
想听到的称呼。听到这样的称呼,每每让他气得想杀人。
见他没回应,薛遥的通报声再度响起。
那刺耳的称呼,纪维被迫又听了一次,不想再忍受无谓的折磨,他怒气冲冲地跑上
前开了门,对著门外劈头骂道:“这里没什么皇子,你要是敢再叫一遍,我马上叫人将
你轰出去。”
纪维怒?的声音,在?眼看见薛遥时戛然而止。
昨夜天色太暗,他并没看见薛遥的脸,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薛遥的长相。
似曾相识的记忆夺了他的魂魄,他傻愣愣地呆望著薛遥。
英伟挺拔的身躯、深削如雕刻般的五官、黑亮如漆的双眸,在在都是那么熟悉。
纪维不由得浑身颤抖,紧抓著门的手也逐渐失了温度。
他认识薛遥的,可是他完全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他。
“你还好吗?”
薛遥见纪维一脸惨白,忧心地问著。
只见纪维流著冷汗,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顾不得纪维又会骂他无礼的可能,薛遥动手将他扶到床榻上躺下,自己则在榻前跪
著。
纪维发未梳、衣未整,流露出一股自然不造作的美感。细致如丝的白净肌肤连女子
都自叹弗如,双颊染著初醒的红晕,而那小小的嘴唇竟如花般娇嫩。
薛遥生平首次遇上这般绝美之色,初尝众人怦然心动的滋味。
然而,对方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
老天真是捉弄人啊!
薛遥无奈的苦笑一声,摇头叹气。
好半晌后,纪维受震惊的神魂似乎才慢慢恢复。他坐起身来,双眼仍一瞬也不瞬地
盯著薛遥,迷蒙的眸子里净是疑惑不解。
他想问薛遥他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但张嘴时却说出与心意相左的话。
“你快点回京城去吧,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不行!我不能违背皇上的命令。”
“皇上、皇上!你嘴里的皇上就是我的仇人!”纪维的情绪突然变得激昂,绝美的
脸孔因痛苦而扭曲。“所以你也是我的仇人。”
“这不公平!”
薛遥一听见纪维将他当成仇人,莫名的痛楚啃噬著他的心。
“事情就是这样,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纪维一脸漠然,起身走向床榻边的屏
风,冷冷的道:“我要更衣了,你请回吧!”
“我绝不回去!”
薛遥不?所动,依旧跪在榻前。
纪维冷冷的看他一眼,迳自隐身到屏风之后。原本该动手宽衣的他却呆站著,不知
如何是好。
他不能让薛遥留下来,绝对不行!他的理智这么提醒著他。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薛遥能留下来,让他将那暧昧不清的情绪及似曾相识的感
觉弄明白。
薛遥见纪维久久毫无声息,不免心生担忧,于是开口问道:“五皇子,你还好吗?
”
他的话又刺痛纪维的心,他自屏风后面大步走了出来,一脸怒容地冲到薛遥面前,
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的道:“如果再一次让我听到那令人厌恶的称呼,我一定毫不留
情地杀了你。”
纪维的威胁没让薛遥感到害怕,反倒是从纪维的衣袖所散发出的馨香让他惊悸;那
诱人香气,让他忍不住想抱住纪维那温软身躯。
“我该怎么叫你呢?”
薛遥贪看著眼前的俊美容颜,轻声问著。
“呃……”纪维一时无言以对。
通常一般交情的人,大多是用官号或职名来互相称呼,只有亲近的朋友和亲人,才
会用名字来称呼,而他和薛遥非亲非故的,让他直称他的名字似乎不妥,但这总比叫他
皇子要来得好多了。
“你就直呼我的名讳吧。”
纪维放开他,一脸倨傲的说著,像是特别施思给薛遥似的。
“纪维……”
薛遥一点都不介意他的态度,立即生涩地叫著他的名字。
“没错!日后你只要叫我纪维就可以了。”
纪维表情冷硬的回著薛遥,内心却因薛遥叫了他的名字,而感到一股甜甜的暖意。
“纪维,纪维……”
薛遥像牙牙学语的小孩,不停反覆叫著他的名字,害纪维莫名地红了脸。
“可以了,没事别乱嚷嚷。”
轻斥他一声之后,纪维再度转回屏风后面。这次他利落迅速地换好衣衫,不一会儿
就再度出现在薛遥面前。
薛遥等他在榻上坐定之后才开口问:“为什么皇上会是你的仇人?”
纪维怒目瞪了他一眼,“我准许你叫我的名字,是因为没其他好法子,可不表示我
和你比较亲近,更不表示你可以无礼。”
“是臣僭越了。”薛遥低头道歉。
纪维瞟了薛遥一眼,看他似乎有了悔意,才缓了缓脸色。
“那人明明就是个叛臣,你们却口口声声称他皇上,这真是可笑之至。”
薛遥沉默无言。
虽然他在宫里不久,但对于皇上是如何得到帝位的,倒也清楚明白。若从前朝的眼
光看来,现今的皇上的确是叛臣,但就历代王朝的更替看来,又有哪个朝代的开国君王
不是叛臣呢?
“看来你似乎颇不以为然。”
“臣不敢!”
纪维听到他的回话,紧皱眉头,不悦地瞪著薛遥。
“你满嘴臣、臣、臣的,你当我是什众人?”
薛遥惶恐的抬起头来,连忙解释道:“当然当你是皇……”
到了嘴边的话,被纪维那仿佛要杀人般的目光一瞪,立即硬生生的吞回肚子里。薛
遥这才领教到眼前这位少年,可比京城里的皇上还难伺候。
“既然那么喜欢当臣,就回你的京城去吧,这里可没有能留你的地方。”
纪维处心积虑地就是不想让薛遥留下。
“不行!我不能回去。京城那边传闻有人要对你不利,我这次就是专程来保护你的
安全的。”
“我不需要保护,也不相信有人会对我不利。总之,我希望你能早点回京城里去。
”纪维回绝了薛遥,起身往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突然停下脚,回过头对薛遥吩咐道
:“你在府里的时候可别来打扰我,也别让我见著你,因为我看了你就心烦。”
纪维一点都没察觉自己的话有多伤人,一向气势昂扬的薛遥,在他离开之后,颓丧
地跌坐在地,脸上净是痛苦受伤的表情。
???一连几日,薛遥遵循纪维的嘱咐,没敢去打扰他。虽然纪维不愿承认自己的
身份,但他终究是皇子,而他却只是个臣子。
不知为何,每当想到两人悬殊的身份时,他的胸口就隐隐作痛,心情烦乱不已。但
他仍然每天远远地在一旁守著纪维,留意他的安全。
后来薛遥曾到过那夜初遇纪维的地方探查,才知道那里是个花团锦簇的新造陵墓,
里头葬的是前朝的公主,而立碑人则是自称不肖儿的纪维。薛遥终于明白纪维为何会痛
恨当今皇上,甚至将皇上视?寇仇。
他心里一定很苦吧!小小年纪就得承受这些大人们所造成的国仇家恨,甚至连姓氏
都改成与皇室毫不相干的“纪”,只为不想与当今皇上同姓。他的性情会变得乖张、任
性,也是情有可原。
但薛遥连著几日观察下来,却发现有个比纪维心中仇恨还严重的问题──纪维似乎
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整日大多是待在府里,有时弹琴,有时读书,偶尔会骑马到郊外驰骋一番,除此
之外,就再无其他的活动。
纪维比薛遥年轻,却过著比薛遥在寺庙时还要一成不变的日子,让薛遥在一旁看得
是既不舍又心疼。
他该纵情畅意的玩乐,才不会净是将不快的事情放在心上。薛遥虽然知道什么事对
纪维或许会有帮助,但却苦无资格去劝谏他。
这天,他从婢女口中得知城里有个热闹的庙会,从傍晚直到通宵,城门还特地为了
这盛会一夜不关。
听见这个消息之后,薛遥首先想到的就是纪维,但要如何才能让纪维同他去看庙会
,却让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良策。最后,薛遥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将他强行带去的下下策
。
午后,当纪维用膳完毕,入无忧居午睡时,薛遥就在屋外等著。他打算待纪维一出
无忧居时,便立刻将他带上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奔城里,如此一来,就算纪维
想拒绝也?时已晚。
果真,就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纪维才刚踏出房门,连惊叫都还来不及喊出,就被
薛遥扯往马厩,带上马一路直奔县城而去。
“你想干嘛?”纪维惊魂未定,骇然问道。
“带你到城里看热闹。”薛遥快马加鞭地催促著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