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就玉女和另一个女孩,每天服侍老人们吃喝拉撒睡,碰上连自己翻身都不能 的,还得一天固定为他们翻翻身,留意著替他们清掉拉在垫褥或衣裤上的粪便。几乎没 人受得了这种工作,玉女和妙铃算是这一行里的元老级人物了。
她们刚才谈论的女人,玉女印象最深刻。大约二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博爱”的院长因为不放心一下雨就漏得几乎比外面的雨还热闹的老人院,赶到院里探看 途中,发现一个昏倒在雨水里的女人。院长善心一发,将那冻得发紫、奄奄一息的女人 带了回来。
院长韩昭容当时才三十几不到四十。年纪轻轻地守了寡,独力养著一儿一女。开个老人院,差点连死去丈夫留下的一点积蓄都赔完了。她咬著牙硬撑,无非不肯跟自己认输,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当初办老人院的心。“博爱”设备差,地方小,但是留住玉女的是院长待人的热心肠和诚恳,以及坚强与坚毅的意志。
那女人被院长捡回来时,衣衫褴褛,面色黧黑,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她一病一个多 月且高烧时退时起,口中喃喃重复呓语“求求你……救救他……”没人懂她的意思,自 然也不知她念的人是男是女。
也不知是否发烧给烧坏了,女人终于复原后,却呆掉了般,对周遭一切全没反应, 也不言不语。有时一个人愣愣地望著某一处,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非常勤快, 整天擦擦、洗洗、抹抹地,把老人院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她一做起事情,除非她自 己累了,否则谁也没法叫她停下来。
起先大家叫她哑巴,院长后来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她阿静。其实叫她什么都一样, 她反正听不见。她的头发就是生病期间的一个夜里白掉的。说也奇怪,早上大家发现她 忽地成了个发苍苍的人起,她的病也跟著好了。脸上慢慢有些人色后,却竟是个挺漂亮 的女人。落到这步田地,大家有时忍不住背地里说她可正是合了红颜薄命这句话。
大约十年前,有个无名人氏投资买下“博爱老人院”,将之改名为现在的“安人安 养院”。院内所有人全部迁移至新院址。它位在山腰上,占地千余坪。由于地处台湾最 南方,即使冬天也冷不到哪儿去,风大些而已。
搬家那天,玉女向阿静开玩笑地说,“你还真有福气,一住二十年,住了两个新家 了。”“博爱”后来景况好些,搬过一次,地方比原来大些,但跟“安人”比,则是小 巫见大巫了。“听说那边可大著呢!房间大,院子大。还有客厅哩,里面听说还有电视 哪。”
玉女作梦也想不到,院子是个百余坪的大草坪。
“在上面翻几十个觔斗也翻不完。”搬进来那天,妙铃咋著舌说。
客厅几乎和“博爱”的第二个家一样大,是用来接待访客的大厅。电视在娱乐厅内 。
“天啊,简直跟在电影院看电影一样。”玉女对著三十二吋大萤幕瞪圆了眼睛。
另有个休闲间,老人们可在里面下棋,玩扑克。图书室里定期更换当期书报杂志。 地下室是餐厅,采自助式,院内老人、员工都在那用餐。院里还聘有驻院医生和两名护 士。二十四小时空调。
“比住大饭店还舒服哪。”玉女和妙铃异口同声赞道。
他们现在的薪水是过去的两倍。同时因为她们俩资格最老,做事勤奋,待人又好,两人都比其他员工多一笔每月奖励津贴。所有员工还享有劳保和退休金保障。
“真像在天堂。”
照顾老人仍是辛苦、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可是待遇好、环境好、福利好,没有人抱 怨或想离开另谋他职。
院长还是老院长,韩昭容。不过大家都知道“安人”还有个幕后出钱的老板,只是 谁也没见过这个人。
那个男人就是“安人”成立后,开始每个月定时来探望阿静。谁也不知他和阿静之 间有什么关系。刚开始他们还看见他不断试图和她说话,后来大概明白了他是白费力气 ,便只是陪著她。不管她在扫地或擦桌子,拖地板,他都陪著。偶尔还是会嘀嘀咕咕, 只不知对她说了什么。
有人好奇地问过院长。但是韩昭容除了他姓蓝,别的一无所知。
据他自己说,他是来南部洽公,顺便到海边散散心,至国家公园玩赏一番。结果他 自饭店出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山上,见山腹上有个外观十分壮观的建筑,便上来看看。
韩昭容那天正好在大厅,于是亲自带领他参观,这人谈吐、行止间自有一种浑然天 成的威严。他穿的是名牌休闲服,却从头到脚地既未休亦不闲。权势和气派,韩昭容那 时发现,真是可以明明白白就显示于一个人的外表,而且不需要隆重的行头。
这位蓝先生对院内的设备仅仅略为过目。看他的堂堂相貌,韩昭容也不认为他有意 以此为家,倒比较像关心慈善机构的企业家。他看得最仔细的是老人们的寝室和厨房。 他就是在厨房里见到了正在洗菜的阿静。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平时对四周一切皆不大 有反应的阿静,竟也看著他看了老半天,尽管表情、眼神都一般茫然。
之后蓝先生询问了关于阿静的事,韩昭容将她所知都告诉了他。本来院中老人的私 人资料应列为个人隐秘,她身为院长,有责任也有义务保密。但阿静是个特例。韩昭容 总希望有一天有她的亲朋好友认出她,或有个曾经认识她的人能见到她之后,去通知她 的亲人有关她的去处。韩昭容总觉得阿静年轻,而且正常、清醒时,必定是个颇具姿色 的女孩,沦落至此,应是有番可怜的遭遇。
然而蓝先生留下一张支票后即离去,此后将近十年,从无间断地每个月回来,每次 临走当然亦不忘慷慨捐囊。韩昭容曾礼貌地询问他对阿静的特别关切。
“她长得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韩昭容刚升起一线希望,因他下一句话而破 灭。“可惜她死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得的是不治之症。”
***
她静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双手叠在腿上,坐姿安然。窗上的百叶窗是拉下来的, 遮住了窗外的风景和阳光,但她无所谓。
她沉浸在冥思中的脸庞,漾著使她突然看上去年轻许多的神采,通常茫然的眸子闪 著几近幸福的光芒。她的嘴角拉著甜甜的像似少女的羞涩笑意。
她的记忆坠入久远以前,也是一间把光线刻意遮掉的房间,他们每次见面都在那个 房间。他总坚持把窗帘拉上,她便依著他。她什么都依著他,不顾一切地把什么都给了 他,从来也没要求什么。几时见面都是他决定。他说来就来了,说走就急著非走不可。
那天,她留了他一下。
***
〝“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拿提箱的情人,把身子转了过来。看著他英俊的脸,她漾 开快乐的笑。有时候等著下次见面时,她想著他,就觉得心底溢满幸运和幸福。他一个 外表堂堂的男人,居然喜欢上她这个乡下女孩。想到能和他厮守终生,为他生他的孩子 ,她喜不自抑。
“看著我傻笑什么?”他看看表,声音、表情都很焦急。“有话快说啊。”
“唔……”她红著脸低下头,轻声轻气地告诉他。“我有了。”
“有?有什么?”
“哎,俊瓜。”她拉他的手贴向她腹部。“有这个了。”
像突然被烫著般,他迅速抽回手。“你怀孕了?”
听到他的口气,她头抬了起来。他的脸色发白。“怎么?”她怔怔问。“你不高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怪她呢?没料到他这种反应,她呆著没说话。
“唉!”他重重叹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过他浓密的头发。
她望著他重复的动作,望著他的手。她最爱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里一天到晚见到 的粗糙又粗鲁的男人的手。它干净而柔软,抚摸她时永远那么温柔而温存。还有他的眼 睛,每当他凝视著她,她便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为他而美。
而此刻那双眼睛冰冷、疏离、责备地看著她。
“你要怎么办?”
“我?”她教他问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头发。“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她看著他走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
他用手指刷过满头银丝。只有在极度心烦时,他才会有这个动作,而今晚他刷发次 数之频繁,使得柯静芝都要开始担心他会将那头白发扯光了。
她将视线自立于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摊在膝上的杂志。结褵近五十年,了解几 时可发问,几时该保持沉默,是她维持婚姻和谐之道。她深谙个中哲学,正如她知道他 每个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无关。她也知道必然有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会否 危及他们的婚姻,这么多年了,他只字不提,若然无事,她自然装瞎作哑。近几月他每 自南部回来,心事总一次比一次深沉。静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但能令他牵挂放不下近十年,想必这份关系不浅,而是否要公开它,她留著由他来决定 。
她当了将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决定为决定的女人,无关逆来顺受,纯然是一个妻 子对丈夫的尊重和信赖,即使他有了婚外情,这份尊重和信赖丝毫未减。因为他所有的 时间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们的婚姻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个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次,相 处仅有一日夜的女人争风吃醋,未免显得太心胸狭隘。
陷于沉思中的蓝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蓝家有个不成文的不变家规: 女人天生应活在男人强壮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儿育女,旁的一律不当过问。
他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一世为人秉持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 的准则,行事皆以家人福祉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却做错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 在怀,罪恶感无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随著他不安的良心。
***
〝“你要什么?”他精敏、锐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没想到她竟会找到公 司里来。
“我什么也不要,”她把一个信封放在他办公室桌上,固执的下巴骄傲地抬著,“ 这个钱还给你。”
她的眼睛闪著受辱、受伤的沉痛,她的双手颤抖,他不为所动。他不能为之所动,此事关乎重大,关乎他整个家庭,他的家族声誉。而且为了个他不能告诉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钱,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蓝家不会承认这个孩子。”
她放声笑起来,笑声旋又戛然停止。“放心,这孩子是我的。”她变沙哑的声音空 洞而绝望。“和蓝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孩子不要个懦夫父亲。”〞
***
她孩子的父亲不是懦夫,他当时没能在她转身走掉前说,如今虽然再面对面,有机 会说它,他也愿意告诉她当年他隐瞒的一切时,却是太迟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远没法知道她坚持不肯拿掉,执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 是女了。而若那是个女孩,则蓝家再无子嗣来承继家业,便是上天给予他最严厉的惩罚 。
***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吗?在她眼里,却是景物不再,人事历历如斯。
小镇依然,但许多旧房舍都已为新建筑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宽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国家公园,附近的大型观光饭店繁华了她记忆中简朴的小乡镇,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栋现代化公寓住宅。这儿曾是她的生命获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
她继续走著,陌生的景物驱不去她脑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经一度空白,再回复后便 一日不曾消逝的记忆,在她步入一条巷弄,看见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筑时,蓦地席 卷而回,她的血液顿时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来此的目的,温习她的痛苦──虽然她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自己忘记──让 恨燃烧。恨,是她生存的原动力。
她往前走,丝毫不察身后有个人。他自她绕过教堂旧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 间仿佛已再经不起风雨飘摇的违章建筑前。回忆将她拉入黑暗里,就像从门口望进去, 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
〝“你给我乖乖待著,敢出半点声音,老子抽断你的喉咙!”
随著威胁之后,皮带加强警告般往门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岁的小 女孩抖嗦地缩在角落。里面气味很难闻,又酸又臭。但总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 用力抱她的身体,皮带在她全身到处留下了灼烫的痛苦,那种痛,仿佛深入骨髓,永远 不会消失。她想她也许会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动不动挨打了。她虚弱、疲惫地把头 靠著墙,等候、祈祷死神来带她走。
“求求你。让她出来,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
妈妈苦苦哀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几乎打 得她眼珠子震跳出来。她的脸感觉像吹满了气般鼓了起来。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会生下这个野种……”
“求求你,放她出来吧。她伤成那样……你把她打成那样……”
“我打她,我打她怎么样?你心疼她,还是心疼让你怀了她的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替老子生个孩子?难道老子的种不好吗?”
“求你放她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
“这会你都听我的啦?好,过来!”
“求求你……”
“少啰唆!”
她没有听到鞭打声,但是她母亲痛苦的叫声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传来。她知道妈 妈又为了她遭到可怕的处罚,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顾疼痛地将身体推倒在地上, 拖拉著爬到门边,同她无力的小拳头捶击反锁的门,灼痛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喊,“妈 ……妈……不要打我妈……我听话……丫丫乖……丫丫听话……不要打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