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洛停下来,等送咖啡、茶过来的侍著离开。
“现在,我也有个问题,为什么你对‘欧梵’如此好奇?”
“大概相等于‘欧梵’对蓝氏的好奇。”希文温和地回敬。“不知道你可否告知,‘欧梵’何以针对蓝氏而来?”
“希文,你相当直率、坦白。”戴洛无辜地微笑。“不过我恐怕不明白你带控诉意 味的话,是什么意思。”
“言重了,戴洛。”希文喝一口咖啡,叠起腿,靠向椅背。“‘欧梵’自来台后, 所投资、并购的对象只有一家公司,蓝氏。这,令我不由得不怀疑,‘欧梵’是不是有 计画地企图并吞掉蓝氏整个企业。不过你既只是派驻在台的代表,也许你并不知详情, 仅奉命行事?”
如此说,一半有激将意味。英国人的骄傲天性不容人指称他们屈居人下,为人差遣 。何况观察戴洛言谈举止和穿著,希文相信他来自英国上流社会。
他没料到戴洛很有风度,谦逊地接下了他的讽嘲。
“很惭愧,确实如此,我只是拿薪水的。不过恐怕你误会了,希文。‘欧梵’没有 并吞蓝氏之意,这两个字太严重了。我承认,‘欧梵’原先了解台湾企业界市场后,确 实视蓝氏为头号对手。当我到达此地做了些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发现蓝氏其实危机重重 。因此,不妨说,‘欧梵’事实上是拿钱为蓝氏解决了些难关呢!你说是不是?”
一时间,希文为之语塞。这是障眼法,却也是实情。
“戴洛,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请说。”
“‘欧梵’会不会刚巧在金融界也有投资呢?”
“唔,这就牵涉及内部行政机密了,恕难奉告。”
希文也没指望得到答案,不过碰运气一试而已。
“有个‘欧梵’欧洲服饰精品店,是直属‘欧梵’,或凑巧同名呢?”
这是见机行事的时刻了。
“我能不能请问你为何如此卫护蓝氏?”戴洛不答反问。
“此话怎讲?”希文静静问回去。
“由刚才至今,”戴洛慢条斯理啜著茶,“嗯,好茶。我是说,希文,你给我的感 觉,仿佛你今天是代表蓝氏向‘欧梵’来提出质询。但我了解你自己经营一家服装公司 ,而且扬名海外呢。莫非贵公司也是隶属蓝氏的一支分支企业?”
“虽然这与你无关,我无意无礼,不过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没有。‘丝筑’和蓝氏没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然而我的确和蓝氏纺织有生意往来。”顿一下,希文决定无妨,便接著告诉他,“我本人和蓝家颇有私交,因此对蓝氏另有一份私人的关切。”
“原来如此。”戴洛品著茶,神情愉快。“那么,不知可否告知今天约谈的主要目的?”
他避开了关于“欧梵”精品店的问题,不管他回答或再避开另一个问题,希文皆等 于达到了今天见他的目的。
“我想请教‘欧梵’真正负责人的大名。”
这问题在安若预料中,戴洛给他她的答覆。
“李梵。”
希文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又是李梵。
“这位李梵,是先生还是女士?”
戴洛笑。“是女士。”
“我也许问得太多了,”按捺住急切,希文冷静地又问,“不过,只是好奇,李梵 女士多大年纪?她是中国人吗?”
“啊,希文,你应知道的,询问女士的年龄,对我们而言,是极不礼貌的。我可以 告诉你的是,她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很时髦但非常端庄的一位淑女。我非常尊重她。 ”
他问安若“李梵”是谁时,安若只说了一个字。“我”。
因此他又附加道,“也很欣赏她。她是个多才多艺,非常奇妙的女士。”
“听你这么说,我真想有幸一睹芳容。有可能吗?”希文的渴望不是装的。他胸口 有个闷葫芦,快把他的胸腔挤破了。
“这很难说。她行迹飘忽不定。”这是真的。“不过,我若见到她,定会向她提及 并转达你的好奇。我想她会乐意和你见面,她对你在时装界的成就十分仰慕钦佩呢。”
希文听得出后面这段话中的空洞。他们接著谈了些戴洛对台湾各方面的观感,希文 知无不言地回答了些关于时装方面的问题。知无不言,因戴洛不是应酬虚问,他提出的 问题颇为专业,显然在这方面略有涉猎和研究。他既不是胡乱随便发问,希文自然给予 相当的尊重。
结束这次亦和谐、友善,才暗藏玄机的面晤后,希文直奔医院。
不知是否希文和蓝(王玉)算是尘埃落定的婚事安抚了蓝季卿,及希文等于半接管了 蓝氏,安了老人的心,他的复原情况已有起色。
蓝季卿仍不能清楚地说话,半边脸还是僵硬的,但他的右手可以尝试著活动了。多半时候若他想说话,他可以抓著笔,在纸上缓慢吃力地写字。
希文进病房时,他坐卧床上,百般无聊地翻著财经杂志,枕头边堆著好几份英文、中文及香港的经济日报。看到希文,他十分高兴,招著手,又拍拍床,叫他坐。
希文坐进床边的椅子。
“您气色越来越好了,爷爷。”他终于改了口时,蓝季卿曾欣喜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
蓝季卿嚅动著嘴唇,吐出几个含糊的音,一只手比画著。
“公司您别担心,我们快整理出眉目了。”
蓝季卿宽慰地点头。希文从不说“公司一切很好”这类话。听起来便知不实际,只 会令蓝季卿更焦虑、怀疑。
蓝季卿又比画著。希文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很容易了解他笨拙的手势。
“对,我还是相信正如蓝叔怀疑的,有人有计画地先分解蓝氏各个据点,再逐一并 购。我快查出些端倪了。爷爷,现在有个关键问题,您一定要告诉我实情。”
蓝季卿瞅著他。
“我曾跟您提过您很久以前要我帮您打听的一个女人,李梵。您告诉我她死了。”
蓝季卿没有反应。
“她真的死了吗,爷爷?”
他依然木然不动。
“我查出是个叫‘欧梵’的财团买下了蓝氏几个分支,这个财团的负责人叫李梵。 会不会就是您认识的同一个人?”
这次他立即有了回应。摇头,肯定而坚决。
“您认识的李梵,她没死,对不对?”
蓝季卿闭上眼睛,久久,希文几乎以为他睡著了时,他睁开,眨一下。
“她在哪?您知道吗?”
他又眨一下眼睛。
“我要去看她,爷爷。我必须确定一下,这整件事疑点太多了,但是我不希望造成 您不愉快。”
蓝季卿叹一口气,示意希文把拍纸簿拿给他。他在纸上潦草歪倒地写了两行字。
〝恒春 四重溪
安人安养院〞
“她在那工作?”希文问。
他摇头,眼中充满哀伤、憾悔,又拿起笔,写道:“她谁也不认得,亦不知自己 是谁,你去也没用。”
原来以为找到的一线可能出口,又堵住了。这种时候,蓝季卿没有必要再骗他。
***
尹仲桐拿著些档案报告进办公室时,希文正在犹豫和纳闷。尽管他相信蓝季卿,去 恒春只怕也是白跑一趟,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敦促他去看看。
“什么事?”仲桐观察他眉头深锁的脸。“我帮得上忙吗?”
“噫,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在恒春吧?”希文想起来。
“是啊。怎么?”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希文把他重抄自蓝季卿拍纸簿上的地址名称递给他。
仲桐看一眼,笑起来。“这安养院院长就是家母嘛。”
“这么巧?”希文当下作了决定。“想不想回去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
“好几年了。”仲桐涩然道。“前些时才托我妹妹把女儿送回去。我分不开身照顾 她。”
“回去看看吧。我和你一道。”
仲桐再看一眼纸上的字。“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知道家母开的安养院?你去那做 什么?”
“路上再说。我们说走就走。”
***
在公寓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朴枫还没有回来,蓝(王玉)不耐烦了。她们本来每天下 午两点见面,蓝(王玉)在她这待到五点,然后回蓝氏总公司大楼晃一下,再去酒店。最 近已连续好几次蓝(王玉)来都扑空。朴枫人不在,也没留话。
她失了魂似的下楼,电梯门开时,正好和刚回来的安若迎面碰上。
“安若!”蓝(王玉)沉郁的脸笑开来。“怎会在这碰到你?你来找人吗?”
安若考虑了一下,“我住在这。”她清楚蓝(王玉)和情人幽会的时间,因而从未和 她“巧遇”或“偶遇”过。
“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常来,怎么没见过你?”
安苦笑笑。“我就住八楼。”
“我可以去你家吗?”心情正烦闷得很,蓝(王玉)近乎要求地问,“会不会不方便 ?”
“谈不上家,乱得很。”安若想拒绝,说的却是,“你不嫌弃的话,当然欢迎。 ”也许因为闻到她身上的酒味。
进了屋,蓝(王玉)环视简单、整齐的家具。“你不像一丝不苟,刻刻板板的单调型 的人。”
安若笑了。倒是形容这屋子的装潢形容得很贴切。“家具格局都保持原状,我没动 它。”她把倒来的冰水递给蓝(王玉)。“你喝酒了?”
“一点点。”蓝(王玉)捧著浮著冷雾的杯子。
安若在她旁边坐下。“你经常喝酒吗?”
“心里烦就喝。”
“而你常常心烦。”
蓝(王玉)把脸别开一会儿,又转回来,眼中闪著泪光。“我知道我们才见几次面, 谈不上很熟。可是……不知道,每次看见你,我总有种……想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的感 觉。”
安若看著她。她应该对她有什么感觉?恨吗?以前,见到蓝家任何人之前,她以为 她恨他们所有的人。但蓝(王玉),她们的同父异母关系不是蓝(王玉)的错。蓝(王玉 )错在不该是蓝嘉修的女儿,又是希文的太太。
“你丈夫呢?”她脱口问。
蓝(王玉)没去想她怎么知道。“他忙。”她苦涩地抿抿嘴。“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忙。我也想做些事,可是公司里的一切我都没有能力应付,又不能去跟爷爷或爸爸说我不要待在蓝氏,我只好逃避。”
“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蓝(王玉)转著手里的杯子。“以前爷爷整天盯著我,替 我定好日程表,就像功课表一样,我照他的命令一样样去做,可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他把公司交给了希文,也把我交给了他。希文则是完全的不管我,我就成了孤魂 野鬼,到处晃荡。晚上回去睡觉,上了床,才觉得身体归了位。”
安若不愿想她和希文上床的部分。“于是你就喝酒?”
“我也不想喝,可是不喝酒做什么呢?”她紧握著杯子,低著头,眼泪一颗颗往杯 子里掉。“我快疯了,快窒息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无助地啜泣著。
安若无法再冷漠了。她拿走杯子放到茶几上,把蓝(王玉)的手拉过来握住。蓝(王 玉)却索性靠在她肩上哭起来。
“我好苦闷,安若。好痛苦!这种痛苦,又没法跟任何人说,没有人能了解的。”
“你丈夫呢?你不能和他谈吗?”
“希文对我很好,就是他对我太好,我更不能告诉他。他会失望,生气,然后说不 定就不理我了。如果连他也不理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别人了。”
安若心痛地闭一下眼睛,一块块垒梗在心上。在她怀里哀声哭泣的是她仇人的女儿 ,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她所爱的男人的妻子。她抑下眸底深沉的悲哀,张开眼睛, 轻轻拍拍蓝(王玉)的背。
“别哭了!有什么苦闷,说给我听听。”
蓝(王玉)摇头。“你会轻视我。我长这么大,只交了你这一个朋友。我不要失去你 这个朋友。”
“你不会的。”安若发觉她的承诺是真心的。“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蓝(王玉)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真的?”
“真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她咬一下嘴唇。“我是同性恋呢?”
“这又不是传染病。”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和朴小姐去店里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安若静静说。“你结了婚,还和她继续 来往?”
“我没办去。”蓝(王玉)吸著气。“除了希文,只有她对我好。”
安若起身去浴室为她拿面纸,门铃响了,她出来,蓝(王玉)已经开了门。戴洛诧异 地看著蓝(王玉),一脸惊为天人的表情。安若过来为他们介绍。
“蓝(王玉),这是戴洛,我的朋友。”
“你好,蓝小姐。”戴洛很绅士风度地微弯腰行礼,等蓝(王玉)羞怯地和他草草招 呼,转身逃往洗手间,他方露出失望之色。“她就是费希文的太太?”
“嗯,你觉得相见恨晚,是不是?”安若揶揄他。“看来我少了个倾慕者了。”
“我对你的倾慕永远不会消失,但,老天,我发誓我刚刚心跳加速了好几拍。”
“为什么突然说英语?”
“万一她听见多难为情?”
安若笑。“你怎知她不懂英语?她是柏克莱研究院的硕士哪。”
“她看来更像柔弱且容易受惊的小兔子。”戴洛改回来说国语,不过压低了声音。 “她怎会在这?”
“这不在我计画中。”安若声明。“你怎么来了?”
“有个地方在一栋新商业大楼十五楼。我想也许你有兴趣去看看。”
“好,待会再谈。”
整理过仪容,蓝(王玉)回到客厅。戴洛脸上,眼中俱是难以掩饰的爱慕。他明显地 对娇美、含羞带怯的蓝(王玉)一见即钟了情。安若心中颇为这位好友难过,他老是将深 情真意用错对象。
“你们大概有事。我走了。”蓝(王玉)落寞地拿起皮包。
安若忽然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看别人成群结伴,相偕相携,而没有人看 见她的孤单,了解她的痛苦。
“你若没事,可以和我们一道。”冲动之下,她听到自己说。
戴洛诧然看著她,不过没说什么。
“好啊。”蓝(王玉)立刻绽颜。“你们要去哪?”
***
恒春之行大出希文预料。
仲桐的母亲告诉他院中没有人叫李梵,他原十分失望。而后他见到仲桐的女儿,及 和小荃在一起的女人。仲桐母亲说她叫阿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