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睡很久,我吵醒你了。”她脸微微地红了。
“吵得好,你该把茶倒在我头上的。”他温柔地凝视她。“什么事困扰你,安若? ”
“我才要问你同样问题呢!”她对他微笑著。
“我的都是办公室里的事。你的是心事。”他倾下上身。“不能告诉我?”
她默然好一会儿。“有时候我真有点怕你的眼睛。”
“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我的眼睛。心虚的人怕任何自忖会被看出来的眼睛。”他握紧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你现在不怕我碰你了,你甚至愿意主动靠近我。对我来说,像美梦成真一样。可是刚才有一会儿,你又不大自在。”
她抿著嘴。
“我不要我们有沟通上的隔阂,安若。语言上,精神、心灵交流上,都不要。好不 好?”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不想说,不愿说,告诉我,不要只是掉头走开。永远不要一句话不说地从我身边 走开。”
她挪动身体移近他,他就势拉她坐进他两腿之间。安若趴在他膝上,将脸贴著他的 大腿。
“你也许会觉得好笑,”她轻轻说,“和你在一起,所有属于女人本能的知觉或反 应,都令我不安,也不习惯。”
他怜爱地抚摩她的头。“我小时候常常爱待在窗子旁边,因为从那个框框里,我可 以透明的看见一切,观察一切,但没有人看得见我,我的内心世界很安全。这个框框后 来一直跟著我,直到有一天,我从窗子后面看见你,冲动得想破窗而出去找你。那一刻起,我的玻璃框已不再存在。可是我很自在,因为我爱你。”
她抬起头,眼里泪光晶莹。“希文……”她的声音沙哑微咽。“你不了解我,你对 我所知有限。”
他托住她的下颚,望进她眼眸深处。“我了解你很矜持,很敏锐。我了解你受过伤 害。我也了解它绊著你,使你无法打开心扉。最重要的,我了解你愿意信任我。你了解 你的信任对我的意义吗?”
安若张开嘴巴,内心痛苦地挣扎著。如果他和蓝家的人无关,如果他单纯的只是 一个注定进到她生命里来的男人,她或许会告诉他一切。但他不是,因而她张著嘴,却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所不知道的,安若,是你的过去。但那不重要──”
她摇摇头打断他。“重要。”审慎地,她对他说,“是过去的一切造成了今天的我 。”
“每个人都是由过去走过来的。”他的唇轻拂她的太阳穴。“我说不重要,因为那 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他会的,如果……她现在不要想如果。
“给你倒的茶都冷了。”她站了起来。
他拉住她的手。“你再去倒茶,我说不定又要睡下去了。”
她知道他是开玩笑,仍然,她关心地低首看他。“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看起来很 累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机会和你好好相处。”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她般,他站起来 。“方便让尹小姐一个人看店,你离开一会儿吗?”
和他出去?安若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尽管她很想,可是还不到她太公开地以真貌 涉足公共场所的时候,尤其和他一起。他是名人,认得他的人太多。
“恐怕没办法。”她歉然给他个真实的理由。“惠卿有事南下回家了,店里就我一 个人。”
“啊,那你在这陪了我半天──”
“怕吵了你,我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该他露出歉然的表情了。“对不起,耽误了你工作。”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安若真心地说。“所以偷了些上班时间。”
希文高兴地将她搂过来。“我有个主意。我去买些吃的来,我们就在这楼上安静地 吃顿简餐,然后我回办公室,你也忙你的,晚一点,你真正打烊时间,我过来接你,一 块儿去吃消夜。”
安若犹豫著。“我没有吃消夜的习惯。何况我明天一大早要接一批进货,你也需要 早点回去休息。改天再聚吧,好不好?”
“也好。”蓝季卿的办公室里确实还有成堆档案等著他,他只有同意。“晚饭总要 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这个她不能拒绝了。“我不挑食,你决定。越简单越好。”
他出去后,安若打开招牌灯,刚把打烊的店牌收掉,就来了两位顾客,希文提著餐盒回来时,跟在他后面,又进来几个客人,其中有人认出他,和他热络地聊了一下,问了些他下次服装秀的事。他毕竟也算是“客”,不好反客为主,客套礼貌了一番,即上楼,留安若一人在楼下招呼她们。
等她终于上楼,已过了一个半钟头。他站在玻璃橱前,细细观赏橱内的珠宝首饰。
“如何?”她站在他旁边。“有何批评指教,直说无妨。”
“指教不敢,叹为观止是真。”他衷心赞赏。“选购它们的人对宝石必然十分专精 你说过,这些全是真品?”
“如假包换。”
他挽她走到沙发坐下。“所有这些,价值连城哪。都放在这,你的老板真放心。”
“都保了钜额保险,还有保全防盗系统,特地从德国请一位保全专家设计的。不敢 说万无一失,不过花了这么多钱,至少买个安心。”她指指玻璃橱。“你看得到的每一 片玻璃,不用焊烧切割,不可能打得破。一只蚂蚁也别想钻进去,试验过的。”
“有人买吗?”
“首饰?多得教人咋舌。我们的顾主都很识货,很多在这的珠宝首饰,都不可能在 国内珠宝店看得见的。”
他打开餐盒,若有所思道,“这位李梵小姐,你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给他个诧异的表情。“怎么这样问?”
他告诉她尹惠卿说的话。“你来的比她晚,所以我想你也许更没有机会见到你们老 板。”
“大概我运气好。”安若接过他递来的纸碟。“我来应征那天,李小姐一个人在店 里。”
“她多大年纪?”
“看不出来。她很会打扮,很特别的一个人。”她看著他。“你对李小姐很有兴趣 ?”
“很好奇。”他修正道。“我想见见她。下一季服装秀,若她有兴趣,我想邀她加 入。以她对时装的眼光和独到品味,若能提供我一些意见,会使秀生色不少。”
“李小姐多在国外,”安若慢慢吃著鸡块。“有事她都以电话和我们联络。下次她 来电话,我帮你问问她。”
希文的“丝筑”服装公司和蓝氏纺织关系密切,这是安若当初蓄意引他注意的原因 之一。如今情况有变,她已不确定要不要走这条“捷径”。她有非不得已瞒著他许多事情的苦衷,可是两人不再是陌路,她若利用他,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此时楼下入口的风铃响了,安若放下纸盘。“我去看看。”
“我看我该走了。”希文也起身。“免得你不能安心工作。”他揽她近身。“改天 一起好好吃个饭,好不好?”
“好。再说吧。”这般柔情,她还能逃多久,多远?
他深情款款地吻了她,才一起下楼。
来的是一位有名的商界人物的夫人,看过希文公司主办的服装表演,也在一次宴会 中见过他,谈过话。
“朋友介绍我来看看,”惊喜地和希文握握手,这位名流夫人说,“既然费先生都 大驾光临,我想一干注重行头,爱美的女士,果然是有个好去处了。”
“耳闻不如亲见,夫人慢慢欣赏这家店主人专为像您这样的名门仕女的精心设计。 我先告辞。”
他的风度和无私,教安若失去好一阵的平衡,因为她全然无法如此坦然对他,由此 ,她更恨蓝氏。她所有悲苦、乖逆命运的根源。
***
“婚期定了没?”
“下个星期。”
朴枫问得随意,蓝(王玉)应得阑珊。温存过后,蓝(王玉)丰柔的唇格外红润,眸子 乌亮,慵懒的神情美极。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情。
对朴枫,那只是片刻的互相安慰与治疗,没有热情。蓝(王玉)要她,需要她,爱她 的身体,这才是她的满足。
她的前夫开始忽略她时,适在她生产过后。她是慌的,以为自己的身体不再吸引他 。她用过心,努力过,得到的是敷衍似的反射性动作。朴枫从来不相信他的理由,工作 累只是他的借口。当她拿和别的男人的韵事刺激他,他竟毫不在乎,她更肯定他早已不 忠实,苦无证据而已。
巧识蓝(王玉)的最初,朴枫是有心逗她的。蓝(王玉)迷住她的,是她逗她时,她羞 怯、无措的表情。朴枫原来仅想戏弄戏弄她,跟她玩玩。蓝(王玉)却认认真真地抓住这 份关系。朴枫怜她,惜她的,是她的纯真不解事。
多么讽刺。满足了她婚姻生活里的空虚和不安全感的,竟是这只金笼里的金丝雀。
她们互取慰藉,但不互相牵绊。朴枫由这份关系里得到的自由,来自蓝(王玉)家庭背景的束缚。而她之陷入这层关系,也为了蓝(王玉)的出身。蓝氏间接地毁了她的婚姻,她从蓝家人身上要回这笔帐,朴枫自认合情合理。蓝(王玉)或许无辜,但她又何辜?
“如果他要你,你怎么办?”
“不会的。”
“(王玉),你有没想过?万一他发现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蓝(王玉)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很小心。”
“纸包不住火。”
蓝(王玉)退开身子,看著她。“你要和我分手?”她有些激动。“我愿意结婚,也 是为了我们。”
“我明白的。”朴枫哄她。“我在为你著想,小傻瓜。如果你完完全全地拒绝他, 他一定会起疑心。你和我不一样。我生活里还有男人,你呢?你拿什么来自圆其说?”
“我答应尽量多找时间和你在一起,你还要男人?”蓝(王玉)幽怨地瞅著她。
“你不懂,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男人。男人……”她声音里隐透出酸涩的怨怼。“男人能给你的更多,更好,更……完整。”
“我不要,我只要你。”蓝(王玉)哭了起来。“如果我结婚,你就要甩掉我,这个 婚我不结了。”
“不哭。你听我的话,我们才能天长地久,否则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为什么?我不懂。”
“你嫁给他,却不跟他上床,他会不怀疑吗?要是他调查起来,后果就难堪了。你爷爷第一个不会饶你,我也跟著会被拖下水。”
“我不是真的嫁给希文,”蓝(王玉)说明,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我们说好了,这 婚姻只是障眼法。爷爷的病使它不得不提前,说不定也会使它提早结束。”
“你在咒你爷爷呢。”
“他目前情况反正不乐观。”她抓住朴枫的手。“希文不会对我有非分要求,我们 之间一直像兄妹一样。”
“你太天真了,(王玉)。男人就是男人,得到你,等于得到整个蓝氏,他既可得人 又可得财得势,他会不要?你别傻了。”
蓝(王玉)摇摇头。“希文不是这种人。他若有此心,早就可以顺著爷爷的意娶我, 不必等到现在。”
“情况不同。现在是你去求他娶你,人财皆是你双手捧著奉上,他取得心安理得, 不怕人说长道短。你或你家其他人,照样没话可说。”
蓝(王玉)现在就没话可说了。“我……我没想过这个。”她语气狐疑,但已被朴 枫说得心念动摇了。“我该怎么办?现在取消婚礼,爷爷会气死,全家都不会饶我。”
“没叫你取消啊,傻瓜。只要你婚后偶尔顺著他,当当他名副其实的老婆,和他睡 睡觉,不教他起疑心就行了。”
“我做不到,就是这一点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你是女人呀。而且相信我,和男人做,感觉完全不同。”
“不要,我害怕。”
“那我们只好到此为止。”朴枫柔和的脸变冷酷。“我有我的生活和尊严,不能跟 著你冒险。”
“不,不要这样。”失去她的恐惧胜过她对男人的畏惧,蓝(王玉)妥协了。“好, 我答应你。我……试试。”
“不能试,要做到。”
看著朴枫强硬的神情,蓝(王玉)感觉到她自小即熟悉不过的,令自己憎恨、焦躁不 宁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名的沉重的悲哀。
“我一些朋友告诉我有家新开的服装店,专门进口欧洲最新款的时装。明天我们去 逛逛,帮你挑几件漂亮衣服,你要做个最美丽、动人、诱人的妻子。”
蓝(王玉)眼前浮现她爷爷严峻、嫌恶的眼神。
〝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打电话叫裁缝到家里来!〞
“蓝(王玉),你听见了吗?”
“嗯?”
“明天下午,我们去买衣服。”
“好。”
***
尽管已经筋疲力竭,手边的工作似乎有越来越繁重的感觉,希文仍然思念著安若。
他这辈子还没有如此接近过任何一个人,但是她一面打开一条通道容许他走向她, 一面仍然藏著大部分的她。
不知怎地,当他思索著有所隐瞒的安若,仍不自觉地便浮上狄兰德的倩影。同时想 到她们时,那种混沌迷惑的感觉依旧,什么缘故?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拉回到堆满重要文件的大办公桌上。对他而言,它们是一团乱 线。他花了一个星期,一天待在这和它们奋战、互相琢磨耐性超过八个小时,终于将它们理成一个一个线球。现在接下来要做的,是找到每个线球的线头。
蓝嘉修进来时,他正考虑著从哪一个开始。
“你还在这?”
希文每天上午在“丝筑”,午后便坐进蓝季卿的办公室。蓝嘉修虽一直没露面,倒 是知道这事。不料半夜一点多,发现希文还在埋首办公,不觉惊讶地看著他,并犹疑地 停在办公室门口,仿佛无法决定要不要进来。
“蓝叔,还没休息?”
希文坐著没动,仅客气地问一声。如果蓝嘉修曾表现过一点点责任感,不论机会多 么渺小,至少努力设法改变公司的恶劣状况,希文也许还能露一些敬意。他现在对他客 气礼貌,只看在蓝嘉修好歹还是个长辈份上。
“我……,唔,顺道来看看。”
蓝嘉修踱了进来,自己拉椅子坐下,眼睛在办公室里转看,就是不看桌上希文分列 成几堆的整齐档案及文件。
“这儿从老家伙退休后,就没人进来过。”
他对他父亲的轻率称呼,希文仅微皱一下眉。尹仲桐告诉过他,蓝嘉修偶尔会进来 ,不做什么,就坐在这张豪华高背皮椅里,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