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她笑得很神秘,俱近慕容开口,“我老早就立志要当醉仙楼的嬷嬷,然后夜夜捧著白花花的银两入眠。”
“这志向……果然特别。”慕容膛目结舌。
“好了,现在我已经将自己私藏的秘密告诉你,你是否也应该坦承?”
“坦承什么?”
“告诉我,你真的还是清棺吗?”艳红的目光郑重而专注。
她低下头,垂睁不语。
“我一直知道你行事有自己的分寸与主张,旁人无法强逼你,那么告诉我,对象正是外头那名汉子吗?”
“他名唤邢天湛。”她望著艳红浅笑。
“看你这笑容,”艳红皱眉,“别笑得这般甜蜜又无怨无悔的模样。”
“没办法呀!真沾惹上了感情,无论过程是酸,是苦,都只会甘之如饴。”
艳红拍著慕容的脸蛋叹气。“爱情啊!女人一旦沾染上,这一生都会毁了。”
“是助是毁,其实很难断定。”
“值得吗?”
“无所谓值不值得,我的心只愿追随他。”她低笑,不想再做任何辩解。
艳红知她心思,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后转开话题,“你知道今晚的竞价,有人远从建德奔来吗?”
慕容讶异地口头看她,一时无语。
“他叫云衍,我想你应该认识。”
“舅父怎么会来这儿?”明明水红荷在云府所掀起的风波并不算小,他们……“当他看到邢天湛赶来的坚决态度后,就转身离开了。但我想这几天内,他应该还会再来找你。”
“我明白了。”会有何事呢?她暗自思忖著。
她趁风波掀起,众人还乱成一团之际藉玄俗之助溜回,并不知道云老爷如何处理此事。
也罢,是该有个了结了。
“慕容,”艳红拉住它的手,很认真地问:“跟著他,你真会幸福吗?”
“我会尽力。”她笑得很肯定。
看著慕容自信满满的笑容,她突然开始思索,也许她们关心的重点偏颇了?
也许真正该为自己担忧的,是他?
看来,她真的毋需担心了……又是同样的结果!
玉兔高悬,人马喧嚣,醉仙楼的夜晚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后院的花魁居内,却全是诡异的静寂。
慕容和邢天湛对坐于花厅,灵活美目怒填铜铃大眼,满脸怒气,却是满心无奈。
自六日前一片混乱的“花魁出嫁”大事之后,他夜夜包下她,两人却也总是夜夜于花厅膛日对坐到天明。
早上曾听艳红转述,说京城这两日来最受欢迎的勾栏戏目,叫做“丑颜郎强占花魁女”……这算什么?嫌缠绕在她身上的流言还不够多吗?
好吧,她是不在意,反正她管不了人们喜看热闹的心性。
但他呢?执意想保护她名节的人,有必要将她的名节毁得如此彻底吗?
再说,夜夜沉默对坐,其实很伤神。
不说话,不表态,他究竟意欲为何?
算了,她认输,比这种伤身伤神的耐力,实在了无意义!
“公子,请随慕容入罗帐。”她负气偎近他,在他耳旁轻道。
绝色美人相偎,吐气幽柔如兰,饶是铁汉也该心动……但他却只觉得有股气闷直烧向胸臆!
他瞪著她,仍是不语。
而她看著他隐怒的眉眼,焉然发现,这样逗他其实还挺好玩的。
“公子,敢问您夜夜买下慕容,只为与妾身相对无言吗?醉仙楼乃寻欢之处,不如……”轻桃地以纤指滑刮过他的脸颊,她故意将话语停顿。
他抓住她的手腕,仍只是怒瞪,燃火的大眼中,却缓缓掺入更多无奈。
她.一改挑达态度,敛色正容道:“天湛,我无法从沉默中猜测你的心意,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看著她的眼,并不答腔。
“带我走。”她望著他紧紧抓住她雪腕的手,低声说道。
他却像是被烫著般放开了手,依旧不语。
“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肯带我走,又不愿让我继续以花魁之名于此处营生,可否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我如何?”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结,不懂他奇怪的坚持,不懂他不放弃的态度。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又无端风波横生?
“我……”他艰涩开口,却仍吐不出字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希望她幸福,她却不愿领情;自以为做了对她最好的事,却反而总是伤害她;盼她寻得更好的归宿,偏偏心如刀割;想挽留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想要她,偏又不敢碰她……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花下大笔银两与她在此夜夜独坐,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心中翻腾汹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明明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为何在极度慌乱与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后,却反而变得不知所措,却反而只看到在京城中……对她怀著无限恋慕的每一张贵气面孔?
“你可知道水红荷嫁入云府成为三舅的妾?”她突然回花桌前落坐,自顾自地喝了杯温酒。
听到熟悉的名字,他压下翻腾的情绪静听,不明白她突然提起此事的用意。
“那日下午我们在云府内的争执,她全都听到了。”
他闻言一震,哑声开口,“所以……你被赶出云府?”
她笑著摇头,目光却相反地透露凌厉专注。“我打了她一巴掌,伤上加伤,到现在还痛著呢!”
说完,她伸出右手无力地靠在桌上,语气竟然有丝撒娇。
他望著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盛怒之中,居然还能撒娇讨怜!
恍然间,他有丝明白,自己真的栽在这名女子手上。
“云家有亏待你吗?”他垂胖低问。
“不至于。”她本来就视人言于无物。
“那你为何会回返醉仙楼?”
“官宦世家,终究是容不下流言的……“是我的蒙昧害了你。”他开始自责。
“所以,水红荷被以口舌与恶疾两样名义休离,永远逐出云家。”
“慕容!”他磊然明白自己被她拐著弯摆弄了一道。
她凝娣他,笑容尽是温婉柔媚。“舅父前日来找我,说无论我想做什么,云家永远是我的靠山,不会让我受到丝毫委屈。”
在她留书出走后,云老爷才明白他这个外孙女其实有多么深沉的心思。
她蓄意挑起与水红荷的冲突,也笃定她在云家无丝毫地位可言,任她到处怒诉狂闹,自己却不说话,不辩驳。之后更留书言明不愿见云家名声因她受辱,于簧夜悄然离去。
云老爷本就心疼她,在知道她是醉仙楼花魁后,更是自责到无法自己。于是下令云府所有人封口,命云瑛立下修书。云映性本浪荡,水红荷这名妾早已可有可无,于是当下照办,将水红荷休离,再不闻问。
也就是说,一场冲突,她如愿为邢天湛讨回公道,如愿趁乱离开,也如愿让云老爷明白她的坚决性情。
她善于看透人心,善于攻入弱点,也善于玩弄两面手法,请君入瓮。京师第一花魁能保持不坠的名声却无损清白,靠的不仅是出色的容貌与才情而已。
在醉仙楼嫁女的传言飞快传入云老爷耳中时,他只能拍桌大笑,对这名外孙女儿又气又怜。于是命云衍至京城探看情形,也要她别忘记有空多回去陪陪他,尽尽孝道。
“不会让你受到丝毫委屈……”他重复她的话,心头一紧。
“舅父之意,是想收我为义女。”她观察著他的反应。
他低垂下眼脸,神情萧索。“云家待你……真的很好。”
“所以你还是认为我应该回去?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冠上云姓?”她双眼喷火。
“他们不会亏待你。”想必之前她在云家掀起的风波不小,云老爷却让她到这种程度,还让云衍来醉仙楼看她,收她为义女,表明保护到底的立场。云家这样的行动,还不够打动她吗?
“邢天湛,你滚!”她突然指著门怒斥,气愤的面容上滴落了泪。
“慕容?”
“亏得我还一个人私心暗喜哪!原来你到这儿与我夜夜相对,仍只是想告诉我这些推辞的话吗?”
“我并不是……”
“你滚!”她将他推出房门,不想再听他的辩驳。“慕容并不厚颜,也懂得什么叫羞耻。邢公子,您的告诫慕容记住了,也会好好考虑终身之事,所以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公子请回吧!”
将他推出房后,她迅速关门落锁。
门外,邢天湛看著紧闭的门板,满心怅然。
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真的从她口中说出这些话,他方明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有多磨人心志,也才明白原来他一直以多么残忍的方式来伤害她……
第十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艳红抽走慕容手中的书册,疑惑问道,“是谁告诉过我己会尽力的,怎么又闹成这样?”
“我很尽力了呀!”她低笑,偏头望向满园绿意。
“慕容,你在想什么?那天你说自己的心只愿追随他,自信满满的表情才刚说动了我,现在怎会闹到恩断义绝的地步?”
慕容氓唇不语,起身前去摘采一朵即将凋零的残红。“艳红,我们相交也已十多年,对彼此的了解有多少?”
“足以了解你是宁可自苦,也不愿丢伤害他人的傻瓜。”
“是吗?”
“是的,打从小时候,你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安心依赖,总是把真实的自己藏得很深,冷淡看待周遭一切。慕容,”艳红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太习惯逆来顺受、退让求全了,对现实如此,对感情也是如此。”
“我却不这么以为。”她轻笑。
“回来之后的你,的确变了许多。以前看你为情所苦的退却模样,总是让我很心疼。”
“艳红……”她水亮的美眸中,有感动,也有感激。
“之前欧阳珣无声无息的离开,虽然带给你很大的打击,却没能让你像现在这样,眼中燃起气怒与探沉。”艳红皱眉叹息。“能让你如此放心表露情绪,能让你眼光中燃起执著的人,想必相当不简单。所以我相信,邢天湛一定对你很好,是不?”
她又低头望向手中的花朵,神色是笑,但剥落花瓣的动作却带著微微的颤抖与落寞。
“我说慕容啊!得到一份真感情并不容易,你就别再意气用事了。”艳红看她这样,也只能摇头。
“你真以为我只是意气用事?”她抬头轻问。
“难道不是吗?”
“天湛性格太过自卑,为自己筑起的心墙太高、太厚实,不仅伤己,也会伤害身边的人。我必须等他看透,等他自己走出,否则彼此的情意再深重,也都只知一缕要断不断的丝线般勉强维系相连,等待突然遭剪的那日。”面对十多年来的知心好友,她可以不必藏住情绪,带著极轻浅的笑意,她第一次向他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艳红膛目结舌,嘴里发出“啧啧”声响。“我以为感情总是令人冲动,没想到你却还能这么理智地处理,我真是自叹弗如。可是你下的赌注会不会太大了些?如果你料错了呢?如果他没有来呢?我不以为你真会卖身,难不成你……”她因为心底恍憾的明白而住口,讶看著慕容。
“料错了,也是我的命。”她笑意坚定,毫无迟疑。
她其实也是会害怕的,即使她懂得算计人心,却不见得能够控制事情发展。
她害怕感情这局棋,她一步下错,满盘皆输……艳红长叹口气,只能摇头。“才刚佩服起你的理性,没想到你竟然刚烈到拿日己的性命做为赌注,为了一份感情而丧命,值得吗?”
“至少我赌赢了,不是吗?”
“那我们呢?你可有想过,如果邢天湛没有来,如果你因此而自尽,楼里的姊妹会有多么心疼、多么难受?”
“我别无选择。”她的性格,无论是天生或是遭际养成,都已经无法更变。情下得愈重,也相对的愈没有转圜余地。
“女人在面对情关时,总要如此傻气与决然吗?难道我们这一生就没有别的生活目的?我还是无法认同……”艳红劝说的话语还未说出,便因为渐移渐近的喧哗而住了口。
“我说这位好心的大爷呀,咱们醉仙楼的姑娘多得是,任君随意挑选,给你半价优待都可以,就拜托你别为难我老人家,咱们慕容姑娘已经说了不见你呀|.”
“滚开!”说不见他,那要见谁?她怎么可以说随便伺候谁都好,就是不要再见到他?!怎么可以!
“我的好姑爷!我的老祖宗!求求你也要明白我们的难处呀!”嬷嬷还试图阻挡他。
邢天湛停下一直被拖延的脚步,冷冷地望向嬷嬷,阴沉地警告:“我说滚开。”
我的娘呀!她们醉仙楼最近到底在走什么霉运,怎么会招惹来这种凶神恶煞?
平日养的护院都被打量不说,那些个王孙公子光见著他的身形就没个敢吭气,现在看到他这种阴沉模样,让她吓得腿都软了,哪敢再阻止。
慕容啊慕容,你别怪嬷嬷无情无义,只是这尊凶神实在太难对付,大难临头当然是保命要紧,原谅嬷嬷,我已经尽力了!
“看样子,嬷嬷挡不了多久。”艳红摇头,而后对著明显松了口气,正看戏偷笑的慕容正色开口,“虽然我不认同你的做法,却无法否认,你其实很幸运,遇到这样情意浓烈专一的男子,相信他会守护你,至死不渝。跟他把话谈开吧,感情禁不起太多赌注。”
“我明白。”她看著嬷嬷缩躲在一旁拍胸打颤的模样,只能摇头。
扒扒扣日西坠,灯火初上光明。
花厅内,依旧是两人对坐,沉默无语……只是这回角色互换,满脸气怒的,是他;满心无奈的,是她。
被他这么直勾勾地怒瞪著,她也赌著气不肯开口,思绪慢慢飞舞,思索著到底谁是加害者,谁才是受害者的问题。
如果他坚持要继绩花大笔银两来夜夜与她斗气,她可愿意再配合?
她承认自己是意气用事,但她也有情绪,也会受伤呀,为什么不能气他、激他?
“让我们将话谈开吧,”她缓缓起身,举起银壶为两人倒酒,态度中有豁出一切的坚决。“你日日来醉仙楼,将大笔银两花在我身上,寨内的生计该怎么办?一旦山穷水尽,你能如何负责?”
他看著她勉强压抑怒气的面容许久,明白自己这回真的失去理智。
她让他明白了感情可以如何浓烈,也让他明白了嫉妒的滋味,可是他却直到今日才体悟,这几日来胸口所翻涌的激越,原来叫做独占,原来叫做疯狂。
疯狂地想要独占一个人,是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怎么会以为自己还放得开她?
他垂下眼捡,低声开口,“玄俗说会找一天来抢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