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仍兀自奔流不止,她仰起头,却是轻轻笑开。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是愤怒或是苦涩失望,都别只让她一人独享吧……门外,原本藏匿于角落的艳色身影走出,听著屋内轻轻浅浅的笑声,神色沉思,而后带著些许愉悦,缓缓离开。
池卜扒将写好的字条绑在不久前飞来的角鹰上,慕容双手攀高让其展翅远台。
她揉抚额头,满脸疲惫倦意,扶著树干试图止住一日未眠的昏眩。
听仆婢说,他昨日就离开了……真的想将她就这么丢在建德,从此不闻不问,再无瓜葛?
任由相系的两颗心,从此各自伤痛,各自沉伦……你真狠得下心,绝得了情吗?
那么我……又何需太多顾虑?
远远地有浓烈香气传来,让她更加不适,抬头便见一抹桃红色艳丽身影领著两名丫寰朝她走来。
“你就是云棠吗?”女子经过刻意装扮的脸上笑容抚媚,热络的语气中有丝讨好。
“果真人如其名,轻轻软软、温温柔柔的模样,让任何见著的人都无法不心动哪!”
“请问你是?”她不喜欢这种过于刻意的热络,勉强维持礼节应对。
“哎呀,瞧我真是糟糕,忘了先介绍自己,让你迷糊了。我是袂的三房,名叫水红荷。”
“水红荷?”真是令人憎恶的名字!
会是她吗?抑或同名同姓?
“栽于水中的艳红荷花,相信不需要我再多做解释吧?”
“来此有事吗?”
“昨天和抉从杭州访友归来,便听说有贵客住到府内的事情,所以想看看你,大家熟络熟络感情。”水红荷轻笑著,而后忽然挥手遣退下人,等她们都走远了,才故做神秘地小声开口,“没想到你昨天有事儿不太方便,所以找只好改成今日再来打扰。”
“我不懂你的意思。”慕容煌眉。
“咱们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她掩嘴轻笑。“昨儿个下午被你从房内赶出的那名大汉,是叫做邢天湛对吧?”
轰!早已牢牢刻印心版的名字此时如大地惊雷般打入耳中,令慕容瞬间清醒。
望著水缸荷那好似明白一切的笑脸,她忍不想要赶人的无礼冲动,轻声开口,“是,请问你如何知道……”
“别再装傻,再装就不像了,”她打断慕容的话。“我不相信他没告诉过你我与他曾有过的关系。”
“他确实从未告诉过我。”她会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是由于玄俗的告知,天湛的确从未说过,所以她不算说谎。
“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名誉的事。”水红荷微微撇嘴,显然对这段过往颇为厌恶。“我与他曾是夫妻。”
“哦?”
“他那种容貌,你也明白,”她打了个哆嗦。“谁见著了都会被吓到,到现在我只要一想到我们曾经同床共寝,都还觉得想作呕。”
“那你为何还要嫁他?”
“身不由己啊!”她朝慕容笑得很神秘。“不瞒你说,我也曾是信阳的花魁,邢天湛仗恃家产丰厚,又对我有救命之恩,于是强迫我赎身嫁他。可没想到他竟是勾结山贼谋反的杀人魔!”
“也曾?”她迅速抓著水红荷欲强调的重点。
“再装就真的不像了喔,”水缸荷轻摇食指,颇有教训小孩的意味。“我听到邢天湛喊你一声“慕容”,你这京师花魁的名号,可是响到江南来的呀!”
“你来这儿究竟意欲如何?”说来说去都是一些不著边际的浑话,著实恼人,令她耐性渐失。
“我们有同样的出身,吃过同一人的亏,现在又生活在同一座宅子中,自然有同样的立场结交,平起平坐是不?”
慕容看著她表示友好的笑容,暗笑自己竟然真的因为昏了头而没看出她的来意。
入云府将近十天了,水红荷的名字却从没有人提起过,显示她在府内的地位极端卑微。
反观自己,一来就受到热情款待,云老爷对她简直比对亲生儿子还疼爱,难怪她要来此攀交。
“既然你说吃了他的亏,又是如何逃离的呢?”她缓缓坐下,单手撑著石桌,闲散地支著脸颊轻问。
“我没有你的好命,可以藉著云家的势力逃离他的掌握。”她望著慕容举手投足间散发的优雅气韵,以及不需妆点就已清艳无比的脸庞,暗叹人的际遇怎么可以差异如此之大。“他因为强盗杀人入狱,之后我跟了原本的情郎孙吾义,没想到孙家竟然会因为经商失败而导致家破人亡。我跟著他一路乞讨到杭州,幸好老天垂怜,让我在城外与云映相遇,一见钟情。他因为同情我的处境,就娶我入门。”
“一见钟情吗?”她晒笑。“那你在云家待得可快乐?”
“跟以往比较,当然是好多了。”她嘟嘴抱怨。“可是映花心浪荡,云老爷又嫌弃我的出身,让我在这儿一点地位也没有。所以当我知道你是慕容时,可很开心多了个朋友呢!”
“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愿意与你结交?”慕容淡然询问,姿态依旧闲散。
水缸荷一愣。“我刚刚说了,我们有同样的出身,吃过同一人的亏……“就因为这个理由?”她轻笑,口吻鄙夷。
“什么意思?”
“至少天湛说对了一件事,”她站起身,不想再与水红荷周旋。“与你并提,当真污辱了我!”
水红荷看著她起身,不明白事情怎会出乎自己预料,却很确定一件事,眼前这名女子从头到尾都在耍著她玩,让她活像个跳梁小丑,自顾自地唱独脚戏!
“楚云棠,放尊重一点,论辈分,我可也在你之上!”
“但论地位,你却远远不及。”她还是轻笑。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底细在云老爷面前抖出来?”
“求之不得!”
L“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一样都是跟过邢天湛那个没人敢要的丑汉……”
慕容闻言倾身逼近水红荷的脸,语气阴沉地开口,“你有胆再说一遍。”
“怕……怕你不成?”水红荷被慕容突然靠近的愤怒神色骇著,之后恍然明白自己居然一直处于下风,于是挑?重复道:“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一样都是跟过……”
啪!
水红荷坞住脸,不敢置信地低咦:“你……你竟然敢打我?”
慕容抚著伤上加伤的手腕,笑得很刻意,很阴沉,却也很灿烂。“当真知俗话所言,有一就有二哪!这可是我生平第二次打人,却是第一次感觉到赏人巴掌竟是如此痛快的一件事。”
“楚云棠,算你有种!”水红荷气愤地坞著吃疼的脸颊,转身踩著重重的脚步离开这座院落,临走前不忘怒喝:“咱们走著瞧!”
“你根本配不上天湛,”慕容依旧在她身后轻笑,并确定她有听进耳里。“若你真有本事,慕容随时候教。”
在桃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后,她才卸下骄傲神情,忧虑地朝角鹰飞走的方向远望。
这个世上,最懂我的人呀!
这次,是相偕,是毁灭,端视你如何选择,却也由不得你选择了。
但愿来得及……
第九章
初夏时节的踞虎溪畔,芳草离离,枝叶扶疏,犹是一派生机盎然。
此刻,魁梧落拓的身影独倚枝干,满是相思折磨的铜铃大眼遥望东南方。
慕容……不断在心底呼喊著她的名,一遍又一遍,好似唯有如此,他才能欺骗自己,没有她的每日每夜,他并不孤独,并不难受。
她的悲,她的愤恨,清清楚楚刻印在他的心口,日日夜夜折磨著他,让他一刻也不得平静。
他是如此深爱她呀,又怎么忍心让她跟著他受苦!
她值得最好的对待,过著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却给不起。
伸手抚上自己挨了那巴掌的脸颊,上头的痛楚现在仍在。
那痛楚,是强迫自己放弃所爱的伤,是她让他惹动的心碎,是割心蚀肺的酸苦……究竟得花多少时间,他才能放得开,忘得掉?
当粗糙中又带有些许滑细的手指轻触他的面颊,为他拭丢脸上的湿滑时,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竟然在落泪。
他有多久没哭过了呢?上一次流泪是在何时?已经久远到不复记忆。
“在这里流泪,她就会回来吗?”玄俗看著他,表情尽是不赞同。
他不说话,只是仰头望天,想起她的巧笑倩兮,想起她漾满温柔又带著调侃的目光。
你说,我该是卞和,还是伯乐呢?
不,你只是误闯凡尘俗世的仙子,注定得回瑶台。
“在这世上,也许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奇特的、与你相合的女子了,你真忍心放手?”
你不明白,这也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让别的女人看不清你,让我得以独占你这般温暖的性情。
是你错看了我这块劣玉,这匹骞马。
“天湛,我实在不懂,慕容对你的情意,山寨内没有一个人看不分明,你们是很相配的一对,又何必困在自设的胡同内,让自己永远走不出来?”
此人此心,唯你独有……他这一生,唯一的动情呵!
“真要将她送人?”
“她值得最好的。”他哑声开口。
所以,他背弃了承诺……“即使一双玉臂千人枕?”
“什么?!”他闻言惊跳起来,怒瞪玄俗,怀疑自己所听到的。
“你以为什么是对她最好的?你以为云府真容得下她?”玄俗讥讽道。
“说清楚,她怎么了?!”他怒吼。
“她回醉仙楼了,以清棺之身,任人评断论价。醉仙楼为她砸下大笔花费,准备届时以嫁女儿的大礼,让胜出者享受女婿尊荣。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所有符合醉仙楼嬷嬷所列资格的人,莫不摩拳擦掌,竞夺京师这朵名花。她失踪这段期间究竟在哪儿?如何度过?是否真是清棺?尽管许多人存疑猜测,但因为醉仙楼大礼做足,想买下她初夜的人还是多如过江之鲚,这就是你希望的结果吗?”
“为什么?”他的表情震偌骇然。
“问我为什么?问你自己不是更快!她虽然身为花魁,虽然因为在青楼成长而养成某些悖离世俗的想法,但好歹也是名门之后,你以为她真能舍弃名节,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后,再无所谓似地改嫁?”
邢天湛,其我错看了你!
她凄迷愤恨的泪眼,再一次扯痛他的心。
“天湛,你难道还看不清吗?她的个性如此决绝,你以为自己是为她著想,实际上却是在逼她走上绝路……”
你总是问我值不值得,该是我反问你,我难道不值得你争取吗?我难道不值得你执著吗?
逼她走上绝路……“她怎么就是不懂?”他摇头低语,面容因心底的了悟而变得惨白。
“是你顽固不通!”玄俗将手握拳,思索著要不要往他的头重重敲下。
承诺我,会陪我走到最后,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她以自己为要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并不在乎玉石俱焚!
她是太明白他的心意?还是太清楚他的弱点?
他今生唯一的爱呀,总逼迫得他无从选择。
我做得还不够吗?为何你们总要逼我?
心心念念的,属于他的人儿呀!为何总是如此自残?
他的……慕容……玄俗压下暴力冲动,长篇大论还酝酿在腹中,准备倾泄而出,好好洗洗这头顽驴的脑袋时,才发现欲说道的对象早已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咦?人呢?”玄俗左顾右盼,想不通邢天湛的动作从何时起已经快到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我都还没念完,人就不见了。跟陆灵那恼人精一个样,只会给我惹麻烦。明明人不见就是不见了,还逼得我一间间寺庙去找,也不会自己算一算!”他咕浓抱怨,而后认命地叹息。“算了,这至少代表他还有救……”
“慕容。”艳红穿过回廊,走向专为花魁独设的居处,脸上满是忧虑神色。
“瞧你这凝重的脸色,发生了什么事呀?”慕容轻笑问道。
“亏你还笑得出来!”艳红摇头。“知道刚刚买下你初夜的的人是谁吗?”
“哪家公子值得你这般忧惧?”
“要真是哪家公子就好了,结果竟是个默默无闻的丑汉!”
闻言,她低垂的面庞闪过一丝光亮。
“慕容,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回醉仙楼?又为何要与嬷嬷妥协?但那名汉子长相太过凶恶,一身粗衣沾满尘沙,所有人在他的怒瞪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草莽之气实在太重,怕你真的得受委屈了。”艳红抓住慕容的手,认真地凝望她说道。“趁现在前头乱成一团,你赶快逃走还来得及。”
“先告诉我,我的初夜值多少?”
“他直接将两千两甩在桌上,没有人敢多说话。”艳红只要一想到他那随时准备提刀砍人的眼光就觉得胆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快逃吧,我可以掩护你。”
“不,我会留下。”她翻腕握住艳红的手,拉她到石椅上落坐。“艳红,这几年来我心底一直有个疑惑,你为何会如此在意我?为何总是如此保护我?”
“你真的不逃?”艳红因她淡然的态度而冷静下来,也终于瞧清她的表情,不仅一丝慌乱也没有,甚至是含著笃定与愉悦的。
“没有必要。”她笑著回答。“我的疑惑,你愿意替我解答吗?”
艳红专注凝望慕容因扑上水粉而更显绝艳的脸庞,轻声开口,“我们同病相怜,都是酒鬼父亲好赌下的牺牲者。”
“这我清楚,楼里的姊妹不多是如此吗?”
“是呀,但在来到醉仙楼之前,父亲原本打算将我买入怡春院,那时我才八岁,因为哭号而被父亲打得满身是伤。有个女子正巧经过,带著年仅四岁女孩儿,两人长相几乎一样,美丽得让我以为自己见著了神仙。”
“那名女子……”慕容听著她的陈述,模糊的了悟开始成形。
“那女子后来将所有私藏的银两全都给了我父亲,说那是娘家给她的,多余的盘费。她希望我父亲好好教养我,别再沉迷逸乐。”
“原来……”难道那时母亲对父亲的沉沦丧志已经感到心灰意冷,所以才将云家所给的,本欲助父亲功成名就的银两赠与他人?
冥冥之中,究竟是怎样的定数呀?
“虽然父亲依旧将钱拿丢赌博下注,我在那时却已经看透不能再仰赖他,于是趁夜偷走一些银两,溜到醉仙楼当下人栖身。”
“我开始相信,我真是幸运的了。”她摇头,不敢相信怎会所有事情都如此巧合。
“那些盘费的恩情,我从没有忘记过,当我知道恩人投水,而你被卖到这儿时,哭了一个晚上,发誓要尽全力保护你不受伤害。”
“但为了保护我,你却……”这样的恩惠,她怕是一生也还不起了。
“我?”艳红睁大眼胖,笑得很开心。“我又怎么?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志愿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