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吗?”潋滟拍拍它,再回头望望母亲及妹妹;然后翻身回到海中。
“走吧,我们游远一点。”
珍珠海中岛屿和礁岩遍布,有著丰富的渔获却不能行驶大船加以捕捉。海民们都是 靠著祖传的技艺驾驶轻舟在海中来回撒网。也因此,若是海中起风浪,出外捕鱼的人往 往一去不回;海神的信仰由此生成,还伴著美丽的传说故事。
相传古代海民的族长之女和海神之子相恋,可是遭到强大的阻碍。作为定情物的珍 珠簪也曾被愤怒的海神收回,狂风大浪将原有的一块陆地沉入水底,只留下零星的岛屿 遍布海中。海神之子为了救心上人失去生命,而那位族长之女则带领著残存的族民退入 岛上继续生存下去。海神被这个女孩的坚毅所感动,也后悔为此失去了儿子,因此将簪 还给女孩,允诺将永远保护海之一族,从此族长就变成女系了……怕海神有一天会忘记 承诺,继承人还得送去海神祠当巫女。
海民的神话表现了海民的性格……被称为海民是因为传说祖先是人身鱼尾的海中眷 族,早先因为惹怒了海神而逃上陆地,再因这个事件退入岛屿。虽然好像一直都在躲避 强权的压迫……但是……潋滟游上离本岛已经相当遥远、靠近外围区域的一个小礁岛上 ;海豚们在可允许的深度回游,有两三只则游到更深的地方开始玩起来。只有小贝一直 跟在最近的地方,对著潋滟发出叫声。
传说中,那位海神之子最后化为海豚,从此海豚成为珍珠海的吉祥动物。潋滟第一 次下水游泳就交上一群海豚朋友,大概也是为此才开始有了她是海神钟爱之人的传言… …“唉……”她笑著拍抽水:“我只不过是侥幸在将要淹死以前被海豚发现并救上岸而 已。”
这个小礁岛上没有住人,植被浅薄、也没有任何可供耕作的土地,因此成为海鸟们 的乐园。有海鸟就有猕捕海鸟的肉食鱼类””像鲨鱼””但是一下水身边总会跟著一群 海豚的潋滟从来没遇过鲨鱼,海鸟们似乎也知道只要潋滟来鲨鱼就不会来,看到她的反 应是既不躲也不攻击,悠然过自己的生活;有些甚至已经成为朋友,如果潋滟向它们招 手,还会飞来停在潋滟身边。
“早安。”轻轻对身边的燕鸥道声早,确实,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这岸上一大群 嘈杂的燕鸥已经开始有些骚动,从睡眠中醒来准备觅食。鸟儿群出在海面上捕鱼的景象 是非常壮观的,燕鸥的尖喙足以戳破一个人的脑袋””当然了,又因为潋滟可以和燕鸥 这么近距离地和平相处,所以她美好传奇的身世又多了一个证据……“可不是我去求来 的。”潋滟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要对谁辩解。赤著脚走在珊瑚礁上不是什么愉快的经 验,她也不想穿越这拥挤的岛群;虽说和平相处,要是不慎弄破了他们的蛋或是什么, 她也是不可能在燕鸥的攻击底下生还的。因此她重新滑回水中,这回只带了小贝,其他 的海豚见她将要游出平常嬉游的范围,也失去了跟过来的意图。
布满暗礁和岛屿的珍珠海,真的不能行大船吗?其实答案就在她脑子里。这是代代 只有族长和其后继者才能知道的秘密,在暗礁中有一条秘密的路线可以让大船行走,这 是为了在将来的某天,要群体离开珍珠海时而预备的知识。当然,谁都不希望有那么一 天,为了珍珠海的安全,这也不是一个可以与族人共享的秘密。潋滟现在循著这条路线 向外游过去,之前她没探过这条路,之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带著小贝朝著珍珠海边缘区 域不断游出去,过去十九年来她从未离开过这片海域,现在……如果就这样逃走……也 许……潋滟心头一震,她在想什么!逃走?怎么能逃?她惊恐地搭著小贝停在原处整理 思绪。你竟然想逃走””你怎么能逃?她环视周遭,本岛已经离她非常远了,接近外缘 的海域,此刻杳无人烟,海鸟的叫声掠过她的头顶,阳光破开云层,放眼望去尽是粼粼 的金色水辉。而身边……除了小贝没有其他人……这是以往从不在意的,此刻她却呆愣 了……眼睛刺痛著,流下温热的液体。将来她要面对的,何尝不是这样的处境?看似温 暖的海域上她孤立无援,没有任何人能在她身边……连小贝也不在的……未来……小贝 轻轻叫了一声,她只是茫然地、空洞地回了它一句:“小贝,我好想逃走。或者就这样 沈进水里再也不要起来……死在珍珠海一点也不可怕,有亲人有朋友会为我哭泣。可是 活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紧紧地闭上眼睛,小贝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温顺地让她靠著。风起了……凉风 从大陆的方向吹来,带著异国的空气;音乐、舞蹈、富裕的绢和丝帛、优雅的瓷器及手 工艺品,代表高度文明的书本和图画……还有血腥的战争……珍珠海陷落、在火海和残 杀的地狱顶端,那个看不见面孔,手中执著母亲头颅的男子””
逃走吗?
苦笑一声,潋滟睁开了眼。
“小贝,走吧。”她转了方向,“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去见外婆。”
***
海之一族的族长在继承人的第一个按子出生那天,便将一切实任移交给女儿,自己 回归平凡,或耕种、或捕鱼、或编织……顾问的工作由巫女担任。前任族长一旦卸任也 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海神、交给族长,不再过问珍珠海的事务。
潋滟的外婆住在离本岛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小岛上;人家很少,不过三两户。
当外公过世之后只留下外婆一个人生活,外婆生了两男三女,一个女儿夭折、一个 儿子出海失踪。母亲继承族长之位,姨娘嫁予珍珠海海民,舅舅则远在异乡,只有特定 的日子才会聚在一起。虽然外公死后孩子们有意接外婆回家奉养,她也不接受,靠著编 织和耕作独立生活,身体依然非常地健朗。珍珠海的人们都尊敬她,叫她大婆婆。当然 ,无论如何,面对儿孙她还是很高兴的。
清晨,穿著传统麻布衣裳的婆婆已经在生火准备炊煮早餐;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头 白发的老妇人眯著眼睛回过身。顶著朝阳站在她面前的美丽女孩让她笑开了嘴,“潋滟 ……”
“早安,外婆。”取过外婆总是会挂在门边的大毛布裹住身体,潋滟蹲在老妇身边 接过木柴,“我来帮忙吧。”
“……”老妇人望了她一眼,布满岁月风霜的脸孔淡淡一笑,“好。”
两人静静地将简朴的早餐做好,然后各自落坐。婆婆注视著孙女儿,她端起粥喝了 一口,笑了笑,“好喝。”
话刚落,一滴眼泪跟著掉进粥里。
婆婆什么话也没说,低头拿起自己的碗,默默进食。
用完早餐,潋滟帮著外婆收拾好餐具。看著外婆扛起耕具就要去田里工作,她忍不 住开口:“外婆……”
“嗯?”
“……我……”潋滟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笑笑,“我可以帮你织布吗?”
“当然好。”婆婆指了一下堆在屋角的材料,“织机上的是我昨天织到一半的布, 你看著就照样织下去吧。”
“是。”
婆婆看著潋滟走到屋角坐下整理线团研究织路;她转身出门。临出门前,潋滟却听 她叹了一口气,“潋滟啊……生存的艰苦,不管哪里都是一样的。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 ,一直往前走过去就对了。”
潋滟呆呆地看著眼前色彩艳丽的布匹,只觉视线模糊一片,“可是外婆……我很害 怕。”
“怕什么?”
“怕……”是啊,怕什么?潋滟蓦地愕然,省思著自己的恐惧。那些关于战鬼的传 言?不……“未知……”
“傻孩子。”婆婆笑著出了门,“生命本来就是未知……只要你别忘了,海神是爱 你的。”
外婆的脚步声远了,潋滟却捂著嘴笑了出来。边笑边流泪,“是啊……真傻……” 再痛苦的事情,只要活著,就有机会解决它……想起那个神话,她慢慢地开始踩动织机 ,拿起梭子;虽然海民们好像一直在逃躲,但是,为了生存下去,海民们依然拥有无限 的勇气””面对未知的大陆、面对残破的岛屿与比强权更可怕的生存挑战””然后得到 幸福……真的以为自己是海神的宠儿、被天地所钟情吗?潋滟?十九年来没有受过风雨 、不会被人推拒,那是幸运。同样是海神的子民、同样是一族的族长,外婆失去孩子、 遭受过大风大浪;母亲失去丈夫,现在又要失去女儿。自己呢?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而已;过去十九年的生活太顺遂了,才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好傻。
海神其实不偏心……既然祂让那个使者平安地进入珍珠海提亲,那就是她的命运。
海神是爱你的,潋滟。就像爱这珍珠海的每一个生命,信任这分爱,接受自己的道 路吧……将布匹织完,外婆还没回来。潋滟走到门边注视著天空的太阳,心情笃定下来 ,这才真的能笑””将身上的毛布解下挂回原处,她朝著海滨奔去;小贝在不远处高高 地跳起,扬动一片水花四溅;潋滟笑著跑进海里游向它,将它一把抱住。一抬眼,遥远 的海平线上,暝国的旗帜正好落进她眼中””
潋滟失去了笑容。
她原本以为迎接她的人会像提亲的来使一样,将大船停在外海,乘著小舟进入珍珠 海域。可是眼前来的不但是大船””而且是战船。镶了铁片的船身、船头尖锐的木戟; 和著迎风招展的旗帜,白底黑色的鹰捏紧脚上的尸首傲然展翅。身上写著大大的“暝” 字。船的甲板上罗列著一群人,远远地看不清楚,却教她全身发凉。
这么容易就将战船开进珍珠海?一族苦心隐藏的秘密路线在暝国的眼里就像天真的 小孩玩意……她一咬牙,攀住小贝。“快走!我们得在船到之前游回本岛去!
新娘要是不在场……”
她后面的话隐进水中,现在更没犹豫的时间,光这一艘船就足以灭掉整个珍珠海了 ,绝不能给他们半点机会!
***
“欸?不会是人鱼吧?”
船长室里倚著窗眺望珍珠海美景的人轻声叫一出来;一头直直的长发泄落腰际,穿 著战甲的身段有著坚韧的曲线。一双玉白的手轻拢著头发回过身,相貌清秀中带著英气 ,此刻轻快的表情却使那股英气变得柔和了,像个天真的少女。“雪契,不过来看看吗 ?珍珠海传说里面,海之一族的祖先好像就是人鱼呢。”
背对她的男子坐在桌子旁边没有答腔,只是安静地注视著铺展在他面前的海图;女 将军看看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你是来这里迎亲还是来这里打仗的?新娘就在眼前 ,你就别抱著那张战略地图不放了吧?”
“哼。”这轻轻一声笑,除了冰冷之外,感觉不到其他的意涵。
“你认定这个新娘也活不过婚礼第二天吗?”女将军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 你总该表现出一点诚意来吧。”
看看对方还是没什么反应,她也不再说什么。回身继续看著外面;刚刚惊鸿一瞥看 到的美丽身影已经消失在碧蓝的水光中。“唉,人鱼不见了。”
“你有时间看风景,还不如过来看看这张图。”
“这是命令吗?”看看男子,没有答腔。女将军一口回绝:“那么,怒难从命。这 趟陪你来迎亲,我是打定主意要休息的。不谈不看不想任何和战斗有关的事情。前些日 子和你到处打仗,好累。”
男子无所谓地不再开口,女将军将半身探出窗外享受海风。“真舒服。难得可以不 用以备战的心态搭战船,这个地方真美啊……海的颜色这么漂亮,我生平第一次见到。 ”说著,她睨了男子一眼,“……升下也说过这是休假吧……在这多盘桓几天和新娘培 养感情不是很好吗?”
“没必要。”
“那你又何必亲自来?”
男子轻声笑了,手指轻敲桌面上的海图,没有说话。
“你……”
在她皱眉的同时,他淡漠地打断了她:“要不要攻取珍珠海要看父王的意思””当 然还得看那个女人的表现。”
“你对自己未来的妻子口吻应该尊重一点。”女将军像是责备又像是嘲谑地说,随 即转身看向外面,“算了,对你说这种话也没用。要像你这样四年内娶了六次妻,大概 也没什么新鲜感了。可是……”说著,她叹了一声:“如果你这么不在意,又为什么要 不断地迎娶呢?”
听见这个问题,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中带著阴冷:“娶妻……是为了安定。 然后……才能逼父王让位。”
女将军霍然回头,看看船长室里没有其他人,再看看守在外面的兵士是不是有什么 异样,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这种话不要随便说!传进陛下耳中的话……”
“我也只当著你的面才说啊,蝶羽。”男子悠然地靠坐椅上,“你是不可能背叛我 的,不是吗?”
蝶羽静了静,回身再度看著海洋。一丝丝笑意泛进眼中,却又带著一抹悲伤。
船渐渐逼近了珍珠海的中心区,可供航行的深海区域到此为止。甲板上的兵士放下 小船前来通报:“禀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嗯……”椅子上的男子默默沉吟半晌,“蝶羽。”
有第三者在场,女将军的态度跟著恭谨了起来。“在。”
“你去替我接那个新娘上船。”
“呃?殿下不亲自去吗?”
“没必要。你去就好。”
短暂地犹豫之后,蝶羽低下头:“遵命。”
看著他的副官系上披风昂然走出船长室,靠坐桌前的男子垂眉冷笑著,用手指轻挑 地翻阅著一旁的卷宗,里面记载的是关于珍珠海及他第六位新娘的一切””
“海神的宠儿?”
手边一幅画得不怎么样的肖像画里,他的新娘端庄地笑著坐在单调的背景前面。或 许是因为画师并非当场写生、而是提亲的回程,凭印象在船上所书的……只觉得这位新 娘美丽有余却相当愚蠢。
他轻蔑地将肖像随手撕毁;怎么样都无妨,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身分相当可以为他产 下子嗣的女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