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廷的家风自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贵族骄气。蝶羽身为雪契第一副将,根本无需 通报便可以直行入邸。其实她并不喜欢在这里见雪契;因为她知道这里是雪契唯一可以 真正放松自己的地方,可是总在见到她或其他有事来报的部属时变得冷酷无比。那瞬间 她总是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在雪契眼中永远只是个外人而已,而这分椎心之痛在此刻更 加令她难以承受……“蝶羽参见殿下,一切都已就序。”
在中庭找到闲坐阅书的皇太子,她依礼向雪契报告了一些琐碎的事务。雪契阖上书 静静地听过之后,开口:“迪萨的余党在这一路上都没有动作?”
“是,不过……”
“他们的目标大概在皇都吧?很聪明。”雪契微笑,“父王忌惮我,不准我的兵士 入城,然而他的御林军腐败无能,众所周知。想要顺利救走那个小鬼,只有在皇城举事 成功率最高。而今晚的宴会就是关键。”
蝶羽抬眼对雪契回以一笑,正想把由俘虏口中套出的情报告知雪契,卫廷却从廊下 冲了出来,一脸兴奋地大叫:“雪契来看来看!我妈的裁缝师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潋滟 漂亮极了,就连那个大肚子都跟著漂亮。我保证今天晚上你会被皇都的男人恨死!”
雪契无言地看了表兄一眼,都还是起了身,“蝶羽,今晚你也要出席。不过在那之 前先命一部分的兵士换装入城,巡守待机。迪萨的残党一旦出现立即行动,我要把他们 一网打尽。”
“是……”蝶羽有些茫然地看著雪契跟著手舞足蹈的卫廷远去,一脸无奈地听著卫 廷天花乱坠似地叙述著他的妻子,却始终没有停步的打算。原本要说的话顿时全部哽在 心上,结成了重重的网。
她在想什么呢?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她知道该把皇子妃可能有危险的消息告知 雪契,可是她却说不出口了。她不该说不出口的……只是她……只是如果皇子妃真的变 成了人质,因此离开了雪契……
不可以这么想!不可以……她原本决定一旦见到雪契就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么她就解脱了,不必再挣扎了。可是她竟然说不出口……晚上的宴会,她茫茫然地注视著站在国王旁边的雪契和潋滟;难得的盛装,使他们看来更加相配,宛如一对璧人。潋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可是晚装设计得好,使她看来不但不显臃肿反而更添华贵高雅。
将为人母的光辉更使她款款动人,教人目不转睛。而雪契……那个以往总是只在宴会上亮个相便一走了之的男子,此刻却静静守在她的身边。
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那种温柔简直教蝶羽痛彻心扉。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的不耐烦与冷淡,却因为这独对皇子妃一人而显露的温柔而使他令人却步的冰冷气质变得柔和了……无论潋滟或是其他人有没有察觉雪契的变化,蝶羽呆呆地看著皇太子,只觉得自己愈来愈无力;宴会进行一半,皇子妃便因为有孕在身而告退休息。
皇子妃不在场中,气氛顿时不同;雪契明显地对周围的宾客表现出相当的冷漠,那股压迫感再度回来,直到皇宫一角窜起火苗。
“失火了——”这声惨叫或许也是一种解救,宾客们可以无视于雪契给他们的压力 而开始慌乱起来;雪契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当下解开那碍手碍脚的华丽披风向她奔来: “蝶羽!”
“是!”反射性地回答了雪契,她也同时间放下一切准备与雪契出外厮杀;岂料后 者到她跟前却猛地一顿:“这件事由我处理即可,你到潋滟那里去保护她。”
呃?蝶羽呆看著雪契奔出宴客大厅开始处理一切,完全无视于父王及其他宾客的存 在,却只想到他的妻……但是雪契,你知道你给我的是什么样的命令吗?你明知我对你 的感情,你明知你给了我多大的伤害……为什么你竟然丝毫不为我著想,竟要我去替你 保护妻子……蝶羽绝望地抱著头痛叫一声,朝著通往皇子妃休息处所的长廊奔去;陪著 潋滟的除了一般侍女还有卫廷,此刻正探出房门观望事态。“呀?蝶羽?到底怎么啦?
突然间失了火,是不是——”
他的问题还没问完,蝶羽咬牙握拳,抓住卫廷的肩膀朝他下巴用力一击,卫廷措手 不及,当下闷哼晕倒。房内的侍女见状尖叫逃避;潋滟原本坐在床边的,此刻也惊得站 起身来,“蝶羽?”
雪契——如果留在你的身边只能被你这样漠视,那么,不如成为你的敌人!
第八章
“少主,我等前来迎接你了!”费文一剑击杀守卫的士兵,将房门上的铁锁斩断, 开门想要将迪萨王室最后的命脉救出——却惊见他们的少主正全身发抖,脸色死青地站 在他们最不想见到的人旁边——暝国的皇太子,那个毁了他们国家、屠尽迪萨人民的战 鬼!
雪契穿著一身优雅的宴会服闲适地半躺在长榻上;因为琏邦与暝国的协议已定,所 以软禁这个俘虏的房间是相当合乎他“亡国少主”身分的。看著费文与其他四人,他笑 了笑,不以为意却教人胆寒地:“稍待我再追究你们是如何得知这个房间的位置……以 及御林军的失职。五位最好乖乖地放下武器,免得受到更大的伤害。”
费文赫然发现房间四周都已遭人包围,而且不是国王的御林军,很明显是直属于皇 太子的军士。五人背靠背面对敌人,费文皱眉注视著雪契,考虑有何脱身之策。却见雪 契缓缓抽出长剑将之架在少主颈边,“我倒不在意和琏邦决裂,反正以我的判断,琏邦 内部的小国彼此互有嫌隙,稍作挑拨便会全盘皆倒……因此……”
他对费文笑一笑:“若是这位少主死了,你们五人大概也要自杀相陪。想想,似乎 挺省事的。”
剑锋切入皮肉,灼烫又冰冷的痛感滑落肩头,少年惊恐大呼:“费文救我!费文!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五人面面相觑,费文一声长叹,当头放下武器。其余四人见状,虽然面有不甘,也 只好弃剑投降。雪契翻身下榻,正想下令部属将五人捆绑,蝶羽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 “慢著,把剑拿起来。”
原本守在门旁的兵士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退开一旁,雪契清楚地看见他的副官押著 他的妻子,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抵在潋滟的肚子上。潋滟紧盯著匕首只怕它不小心伤了腹 中孩儿,对周遭的情况却无暇理会。蝶羽沉着脸,冷硬的声音不带感情:“放了他们, 否则你将失去你的妻——还有你的儿。”
“蝶羽你——”
怎么也想不到蝶羽竟然背叛了他,雪契脸色苍白地怒视著蝶羽,却见她凄然一笑; 而潋滟听见了他的声音,焦急地含泪抬头:“雪契……”
“快放人!就算你不在乎这个妻,她怀的可是你的继承人!”蝶羽怨声一斥。
只见雪契脸色由白转青,紧抿著双唇似在强忍怒火,最终,他振臂一喊:“撤!”
费文等人早已拾起长剑,在雪契退开时抓住少主迅速跑到蝶羽旁边。蝶羽押著潋滟 领他们出城,路上虽遇御林军阻路,可是看到蝶羽及大腹便便的皇子妃都只好乖乖让步 。最后竟然眼睁睁地便让他们扬长而去,无人敢追。
一场骚乱就此落幕,火灭了,伤亡人员也各自做了处理;被掳走的皇子妃目前下落 不明,而俘虏在暝国皇都被救走,对暝国也极失颜面。国王大发雷霆之怒,痛惩失职人 员。皇太子则反常地将自己关在房中,竟对这一切不闻不问。
卫廷下巴敷著冰块走到雪契房外,外面的侍者和部属全都一脸局促难安;这也难怪 ,四周的空气又冷又沈,房中那个人显然非常非常地生气,气到他不愿出来见人,怕一 见人就要杀人的地步。
做个手势要他们全退开,卫廷伸手敲敲门,“雪契,是我。我要进来喽。”
门内没有反应,卫廷直接开了门;一进门就觉得呼吸困难,房内的气氛好沉重,连 盏灯都不点。找到坐在床边抱头不语的表弟,卫廷先做个深呼吸然后走过去:“喂,别 这样啦。潋滟被抓又不是你的错,先振作起来想办法找到她的下落才是正理。”
“那……你是为了蝶羽背叛你而苦恼?”卫廷摸摸下巴心有余悸,“我也很惊讶。 她跟在你身边少说也有五年以上,我一直以为她是你最忠心的部属……”
“忠诚里还搀了杂质。”雪契冷冷地低语著,卫廷一愣,“杂质?什么意思?”
雪契闭上眼却不回答,扶额苦思半晌,卫廷听见他低声问:“卫廷……潋滟现在怀 孕几个月了?”
“嗯……七个月多一点。”
“危险性……如何?”
卫廷蹲下来与表弟面对面,犹豫了半晌,还是诚实以告:“很高。”
“卫廷……她叫了我的名字……”雪契声音低弱无力:“我会失去她吗?”
卫廷为这个问题和雪契软弱的语气动容,放下冰块,他趋前抱住他——就像儿时每 次雪契受父亲伤害之后他安慰他那样地……“宽点心吧,雪契。你怎么可能失去她?不 管她是被谁带走,你一定都能把她夺回来的,不管对方是神是人……”
“因为我是鬼。”雪契失笑道,静了半晌,他立起身;又是平常的雪契,“多谢你 ,卫廷。我该走了。”
“走?”卫廷脑子转了一圈,很快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立刻跳起,“等一下, 我也要去。”
“你去干什么?”雪契一皱眉,“走不快、拿不动,你是累赘。”
“你少来!潋滟需要医生,而且是熟悉她健康状况的医生!我一定要去,你要是不 带我去我会憋死的,听到没!”
雪契不再理他转身出了门,反正不管他答不答应,出发时卫廷一定是大包小包地等 在队伍里面,根本不需要他说话。
走到外庭看见他的父王;大概刚和琏邦的使者谈过话,脸色很差。不想和他有什么 交集,雪契直直走过他身后甚至不想见礼。
王也没有回过身的打算,“可悲啊……父子两代都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妻子。”
雪契顿步,冷淡地:“我可不会坐放妻子被人夺走,只是躲在深宫悲叹。”
“哼。”王含怒而笑,“如果她肚里怀的不是你的小孩,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雪契不屑地回答,而后换 了更坚定的语气:“但即使潋滟怀的不是我的孩子,她依然是我的妻!”
王霍然回身,看著他的儿子大步离去;疑、恨、愁、苦,这些难以承受的感情似乎 已经停留在他面上很长很长的时间,而使他原该有的一张温和面貌扭曲成了阴冷的脸。 雪契的背影消失在他眼底之后,他忿然转身,走回自己的寝宫。
***
冷静下来之时,已经离开了皇都。蝶羽回想著自己的所作所为,依然感到不可思议 。我背叛了雪契……不,其实这等于是背叛了国家。目光落在一旁的潋滟身上,后者正 因为旅途的颠簸急促而痛苦不堪。为了顺利逃走,蝶羽找到了一辆马车;只是简单的木 板拼装,对旅途上的震动全无办法。又因为那位少主急于逃离雪契的掌控,犹如惊弓之 鸟,一路鞭策马匹,全不让潋滟有点喘息机会。就连费文来劝都不愿听从,五个侍臣只 好驱马跟随,直到天亮离开了皇都,而少年也累了为止。一行人在郊外树林里休息,潋 滟一路痛苦地护著她的孩子,总算马车停了,立即沉沉睡去。
蝶羽默默看著她,说不出心中的感觉。这是让雪契心动的女人,而她也是为此背离 了雪契……她却不恨她。或著……说不恨是假前,但是她却不愿意看到潋滟因此受伤或 出什么意外。为什么呢?蝶羽默思一会,苦笑。
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是雪契的什么人之故吧……雪契从没给过她任何幻想 ,连同情也无。无论是在她献身之前或之后——以女子之身进入军队,她所吃的苦、所 要背负的责任丝毫不少于男子。收留她的皇太子对她全无优待,他的部属该受哪些训练 她就得受哪些训练,她也一直觉得这样最好,纵使因为体力不支几度晕倒,她也从没抱 怨或是想试著要求雪契减轻她的负担。
献身之后……呵呵……蝶羽轻轻捂著脸,大概就是因为她献身了,才明确地知道, 自己在皇太子心目中永远都只是个下属而已。没有任何温存的……当天一亮,雪契冷峻 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那是他对失去处女的她说的第一句话:﹃正午出征,迟者斩。﹄ 雪契大概是谁都不爱的,除了照顾他长大的舅父及姑母,还有情比兄弟一般的卫廷之外 ,谁都无法得到他的关心。如果一直都是如此,她也不会选了这样的路……潋滟……她 看著皇子妃,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潋滟,我多么地羡慕你。但是又多么地佩服你…… 因为你是他所爱的,得到他的爱是多么不易,她比谁都清楚……因此她放弃了——放弃 了追逐他,却无法放弃自己的心。多么可悲的自己啊……马车的后蓬被撩起,蝶羽立即 仗剑;费文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带点担忧地看著她身后的潋滟:“皇子妃情况如何? ”
“哼。”蝶羽轻蔑一笑,“怎不去问你们的少主是怎么驾车的?”
费文无言地看看身后紧抓著侍臣的手才能睡著的少主,内疚地低头:“少主受到惊 吓,难免克制不住……”
蝶羽瞥了潋滟一眼,七个月的身孕绝对承受不了长途旅行,她的目的可说是已经达 成,没必要再带著潋滟;放下剑,她看著费文:“你似乎是个明理的人。现在已经逃离 皇都,该放皇子妃离开了吧?带著她是个相当的累赘,这点想必你很清楚,而且带著她 ,皇太子绝对会紧追不舍,不管你们逃到哪里去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