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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的阴冷和黑暗,一个月前她已经尝过。不同的是,那时是为了探问人犯的健 康和所需,此刻却是自己身陷囹圄。稍微平复一下震惊的心情,发现自己是被关在特别 牢里面的——不同于一般人犯的大牢,特别牢一室里只有一个人,外面则有重兵防守, 通常是为有身分或是特别危险的人犯而设置。看到她被带进牢里,守牢房的兵士都露出 歉疚的神色避开与她相对;而今看到牢里的陈设,潋滟却有点感动起来——小床上有著 毛毯和兽皮,这一看就知道不是牢里会有的东西。
走过去轻轻按压著柔软的皮毛,潋滟却止不住心酸。身边人的关心她感受得到,可 是将她毫无道理地打进牢中的人却是她的丈夫……纵然知道那是无爱无情冷酷的丈夫, 她也万万没想到三个月不见,一见面就是这种结果。轻轻覆著自己的小腹,她靠坐床上 背对著门落泪——原本还想趁著和卫廷出游的时间整理心情,回来之后也许可以试著拉 近她和雪契之间的距离……现在这样,还有可能吗?还有可能吗?难道她在他眼里真的 就这样不堪……“有什么需要,可以通知士兵。我相信他们都很乐意为你服务。”
蝶羽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潋滟回头看见门上小窗外的那张脸蛋,她拭去泪水,回 过身,“蝶羽将军,请问我被下狱的理由?”
“……这,大概只有皇子殿下知道。”蝶羽垂下眼、说著谎。她当然知道,却不晓 得要怎么对潋滟说。刚刚听过属下的报告,知道当雪契回城宣布要将皇子妃关进牢里时 ,城中仆人的抗议请愿之声是历来从未有过的。最后虽然畏于雪契的威势,但是从潋滟 牢中的陈设看来,仆人们显然还是站在潋滟这一边。多么惊人又可怕的事实——才三个 月而已。短短三个月她已经得到这么广大的支持,虽然雪契毫不惊讶……这三个月平均 每周都有两封信从日绝送到雪契手上,她只知道最后一封由卫廷殿下所写的信是什么内 容,但是她看得见雪契的表情。
那个不轻易展现喜怒哀乐的人,看著信时面上的神情却有著微妙的变化;她深知那 代表著些什么。有惊奇、有讶异、有欣赏、有不可思议、有愉快、也有不悦……雪契变 了,她还不知道是哪里变了,但是她感觉得到雪契离她渐渐远了。这三个月雪契从没碰 过她,虽然她早知道自己的肉体对雪契而言是可有可无的……“蝶羽。”
吓!蝶羽惊愕地发现潋滟不知何时竟已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门之隔;后者那样温 柔关怀地看著她,轻声问了:“你还好吗?”
——她知道?她知道!蝶羽茫然地摇著头,急急地回身便逃命般地冲出了地下牢。
潋滟看著她的背影迅速在狭小的视角内消失,向后慢慢退回床边坐下。船上近半年 的航程,她看得很清楚……蝶羽对雪契的感情,还有雪契对蝶羽的冷漠……如果雪契爱 著蝶羽也没什么不好,政治婚姻不过是种形式,她不会要求虚伪的忠诚。
甚至那个人要是能爱著某人,即使不是爱著她,她也会觉待安心一点。可是……他 像是没感情似的……或许对卫廷特别一点吧……是为了什么理由,也许日后有机会问… …啊……还有……嗯,也许……想著想著,一阵倦意袭来。拥著那些温暖的毛毡,她沈 沉睡去。
被微弱的声音唤醒过来,潋滟搂紧身边的毛毡,这么冷……该星深夜了吧。探寻著 那微弱的声响,才发现那似乎是发自隔室的。潋滟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勉强地听出 一些断断续续的单字。
“父亲……母亲……呜……呜呜……好冷……好冷……”
哭泣声?听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但是从哭声传来的脆弱无助和恐惧,却教潋滟为 之动容。她不知道隔壁关著谁,但是她知道隔壁的犯人不会像她那样得到温暖的照顾。 稍微考虑了一下,她抓起身边最好的一张兽皮,大概称量了一下长度,又再抓了一床最 厚的毯子,然后走到门边唤道:“有谁在吗?外面有人在吗?请回答我。”
她的声音很快就得到回应,一个士兵提著钢盔匆匆赶过来,“皇子妃,请问有何吩 咐?”
“这里除了我还关著谁?”
“是,除了皇子妃之外,就只有这次攻打南方带回来的一名特别犯。”
“是吗?”潋滟将手上的东西卷成小包塞出窗口,“那你帮我把这些给那个特别犯 。”
“耶?这……但是这是……”
“我身上的衣服加上剩余的毯子够暖和了。”潋滟对他笑了笑,“帮我交给他吧。 还有……大牢里的犯人是不是也有足够的御寒衣物?”
“是,自从上回您吩咐过以后,睦先生都在注意著……”
“那就好。”潋滟轻轻点头,“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守夜是很耗精力的。”
“是!多谢您的关心!”兵士胀红了脸向她一礼,抱著潋滟交给他的东西走到隔壁 去。没有去听他说什么,潋滟退回床边稍微整理了一下剩余的毯子——今晚确实冷了点 ,这些毯子裹住自己也还有些凉意。但是隔室的哭声消失了,她欣慰地闭上眼,调整了 一下睡姿,紧拥著自己再度睡去。
第二天醒来,潋滟只觉得身体有点发虚……糟糕,还是受了凉了……松开毯子的瞬 间她轻咳一声,做个深呼吸将其余的咳声压回胸腔。正好卫廷端著她的早餐来到门口, 兵士替他开了门让他入内,潋滟安静地看著他一脸沮丧地将托盘放在床上,然后低下头 来,“对不起,潋滟。都是我的错。”
“到底怎么回事?”
“我……”卫廷将前因后果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 把你带出去的!那个死雪契,简直是混蛋!等你出去了我们再一起来教训他!”
潋滟说不出此刻心中的感觉。自己被关的理由说出来是很可笑的,但是身为当事者 又怎么样都笑不出来。结果在那个人的眼中,她只是个用来惩罚卫廷的工具而已,大概 他也不会在意她在牢里受了什么待遇吧?看看卫廷,潋滟突然真的很想笑,怎么办呢? 如果雪契关她的目的是为了要让卫廷反省,那什么时候会放她出来就很难说了。
笑著忍不住又咳嗽,卫廷大惊失色.“你著凉了?怎会?睦还偷偷告诉我说他在你 的牢房里放了一堆毛皮和毯子,绝对冷不到你的……”说著卫廷已经提起一旁的毛毯大 叫起来:“这些毯子怎么够暖啊!睦那个死老头竟然也会做这种事!”
“别责怪他们,我昨晚把几张毡子交给隔房的人了。你等一下要是有空也帮我过去 看看他吧……说是南方来的,一定很不习惯这里的气候。”
“那你自己怎么办——”卫廷看著潋滟的微笑,只好起身,“好啦好啦。我回去会 教睦再送些衣物和被子来,你先让我看看,小病要是不快点治疗,变成大病就麻烦了。 ”
潋滟却反常地犹豫了一会,然后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帮自己检查过,没事的。 休息休息就够了……反正,还不知道得在这待多久。就当是休假吧,什么也不想不做, 睡觉就是了。”
虽然有些不解潋滟的反应,卫廷也没多想,笑著摇头:“你能轻松面对,我就放心 多了。好吧,我走了,早餐要吃哦!安心待著,我一定会把你弄出来的!”
潋滟微笑著看他离开牢房,低头看著早餐,有点无奈地皱起眉头。卫廷说是医生也 颇迟钝的,想到这里她失笑一叹,托盘上的早餐看得出大厨用心,可是她却吃不下…… 应该要吃的,却吃不下。潋滟轻咳一声,难忍的恶心让她趴倒床上呕出几口苦水,稍微 舒服点之后,她回头看著早餐;不行,一定要吃。
补送毛毯衣物去的侍者顺便带回还残留著许多食物的托盘,堡中的人都认为皇子妃 是因为心情不佳,无心进食。这也难怪,莫名其妙地被关进牢里面,任谁都会生气的。 可是连续两天都是这样以后,卫廷终于忍不住跑去想弄清楚潋滟的问题,“潋滟你到底 怎么了嘛!对了,你也让我进去啊!”他站在门外生气地叫著:“这两天你都不准我进 去,这样隔著门怎么讲话啊!潋滟——”
“我没事,你不要瞎操心。”
潋滟的声音有点虚弱,卫廷看不清楚躲在角落里的她,更加不高兴,“没事就给我 看一下,你这样好像一只小老鼠,怎么看怎么奇怪。”
潋滟闻言轻笑起来,笑声中都伴著剧烈咳嗽,卫廷大急,“潋滟!你快点教他们开 门!前天你不给我看病,现在变成大病了吧!我一定要进去看看你!”
“咳一段时间就没事了,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你以前在温暖的珍珠海,这里可是日绝啊!快点开——”
“我想睡了,卫廷。”潋滟无力地叹了一声:“等我睡起来再说吧……”
卫廷叫不动潋滟,听她说要睡了,也不敢贸烈要兵士开门。闷闷不乐地回到城里找 到睦,“皇子妃受了风寒,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我先帮她开些药,晚上送晚膳去时顺便 交给她。最好是看著她吃下去,最近她真的怪怪的……”
“是……”睦接过药单退开,准备去拿药草。卫廷苦恼地回身看著窗外的天色,正 好看见雪契走向牢房的方向——哟!奇了,这家伙把潋滟关起来,难道还会去关心她? 想想又觉得没趣,少呆了,卫廷,雪契那小子一定见去看他的犯人,才不会是去看潋滟 呢!
如他所想,雪契直接略过潋滟的牢房走到另一个牢房前面注视著里面的少年。
蝶羽跟在他身边,却不自觉地一直偏头去看关著潋滟的那扇门。雪契对她的动作毫 不在意,示意旁人打开牢门便走了进去。
“特别牢待得舒服吗?迪萨的少主。”雪契看著紧拥毛皮发抖的年轻男孩,唇边的 笑意冷冽如刀,“看来你得到相当的温暖。”
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惧怕,面对眼前烧他家园杀他亲人,连他刚出生不久的 弟弟也不放过的男人,少年抖得更加厉害,“这……这是……他们说这是……你的妃子 给我的……”
“没错,她现在就关在你的隔壁。”雪契微笑著蹲下身,“凡是违背我的人下场都 是一样,不管他是什么身分。”
男孩如被针刺,“我们不是反叛!我们只走想恢复旧名,我们原本是个古老的国家 ,没理由屈居暝国当暝国的属地!”
“都要怪你的祖上无能将国家输给了暝国。”雪契冷冷地伸手抓住他,“告诉你我 为何让你活著,你活著,一些愚蠢的忠臣才会出现来救你。在你们身后资助你们叛乱的 那个国家才会浮出台面。我的原则向来简单,逆我者亡、斩草除根。”
“我……我不会告诉你的!反正……反正你迟早也会杀了我!”
“我并不打算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情报。”雪契冷淡地起身离开,“没有人会期待鱼 钩上的饵会告诉自己鱼在哪里的。”
离开牢门时听见男孩的哭声,雪契不在意地领头前行,却放慢了脚步。经过潋滟的 牢房时,他停了下来,沉默地望著里面蜷缩床上不时在睡梦中轻咳的妻子,平静的面上 看不出表情,跟在他身后的蝶羽却绞紧了心。
雪契你在想什么?她好想抓紧他盘问他,要他告诉她他只是无聊,只是好奇,只是 ……蝶羽几乎要哭出来,雪契你心软了吧?是吧?因为她吗?因为她……“她情况怎么 样?”雪契的声音出奇的轻柔,守牢的兵士连忙回答:“是……前夜受了凉,好像情况 有加重。刚刚卫廷殿下来过,发了一场脾气,可是皇子妃就是不让卫廷殿下入内探视… …”
“哦?”雪契抿唇一笑,“有卫廷在管,就不用担心了。反正堡里的人大概也瞒著 我在照顾她吧?”
“这……呃……”
“没关系。”雪契挥挥手继续前进,就此离开了牢房。蝶羽默默跟在他身后,看著 他的背影,只觉得一阵灰心。
经过潋滟房间时,看见茜正如往常那样对著手下整理房间的侍女洋洋得意地诉说著 自己的“功绩——”那不知是说了几遍,侍女们默不吭声,没人想回应。“所以说,都 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我及时写了封信去给殿下,那个乡下来的皇子妃可不知道要闹出什 么天大的丑闻来啦!那个女人哪里配待上雪契殿下啊?只不过是有点姿色罢了,听说这 一路上她和卫廷殿下两个人同一车,谁知道……”
“茜。”
“皇……皇太子殿下!”一干侍女连忙伏身行礼,雪契看著老妇,唇边的笑意明显 带著嘲讽:“舌头留在嘴里比较好,对不对?”
这句语威胁意味浓厚得令老妇人几乎五体投地,“对……对……”
蝶羽真的呆了,看著雪契悠然踱回自己房间,她不再跟著他也毫不在意。她垂下头 ,慢慢地走了开去。
那天晚上仆人沮丧地拿著只吃了一点的食物和文风未动的药汤回来。“卫廷殿下, 皇子妃说什么也不肯吃药。”
“潋滟是哪里有问题!不行,这样下去我会先受不了!”卫廷说著披上大衣就冲向 牢房,强命守卫打开门,一步跨进潋滟的牢房,“潋滟!我告诉你!你令天非得说出你 哪里不舒服不可!”
“……”背对著他躺在床上的潋滟默默不语,不时一阵剧咳。卫廷又急又气,蹲在 她身边哀求:“算我求你好不好?你这几天吃得少,身体又病了。再这样下去你怎么吃 得消?就算你要和雪契赌气也别苛待自己啊!”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卫廷气得跳起来大叫:“好好好!反正我是傻瓜烂好人!
随你怎么样吧,我不理你了!”说著他就要冲出门去,可是临到门前又放慢脚步, 回头盯著潋滟看,等著她说话。可是等了半天,潋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长叹一声, 就要跨出门外……低弱的哽咽却又将他的脚步拉了回来。走回潋滟身边,卫廷轻触潋滟 的肩膀,“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