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想像,但却想像不出来。
她的脑袋大概不适合用来想像吧。舍儿心里不禁这么想道。
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师父收养了她,她一直住在师父所委托的夫妇家中,从来 不出门。后来随著师父来到日本,她每天或在佛殿上诵经打坐,或在寺中僻静处闲走, 这样的平静日子她过惯了,似乎也不需要去幻想些什么。
可是,她不禁迷惑了——望著悠悠逝去的红叶,为什么她的心里竟也如溪水一般, 不能平静呢?
舍儿正感到困惑,只见大师遥遥的从那一边走来。
“舍儿。”
舍儿见大师到来,连忙起身。“师父,找舍儿有事吗。”
“有些事,师父想跟你谈谈,你随师父来一下。”
“是。”
舍儿乖巧地随著大师来到一座亭子里坐下。
“舍儿,我想问你,这几年来你觉得在这里生活的如何?”大师祥蔼的开口问道。
“舍几觉得过得很好。”
“是吗?那就好。可是,你知道吗?”
“什么事?”舍儿好奇的问。
“你不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
舍儿听完这句话,不由得怔住了。“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懵懂的问。
“当初师父将你带来日本,是因为你举目无亲,又找不到人可以代师父照顾你,所 以才破例带你同行。可是你应该知道,寺院里是不应该有女性居留的。舍儿,你的年纪 也渐渐大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大师慢慢地说著,语若叹息。
虽然一直急著找人收容舍儿,可舍儿毕竟是他看著长大的,从小他教她识字、读书 ,可说是有半师之份,像她如此聪慧灵敏的小徒弟,他也打从心里头疼爱。如今要让舍 儿离开这里,感到不舍自然是人之常情。
舍儿静静听著,一语不发。等到大师说完了,她才开口说道:“师父说的,舍儿都 明白。只是除了师父之外,舍儿还有谁可以依靠呢?”她神情落寞,语意哀伤。
她虽然这些年来安于现状,但心里也很清楚,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个了局,因为她 迟早必须离开佛寺。
这些年来她日复一日的念经礼佛,作息一如佛家弟子,但她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 佛门中人,因为师父一直没有替她削发。
既然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能久留在寺院里,何况她还是女流之辈。
可是她还能去哪里呢?别说在日本这异邦她举目无亲,即使是宋朝,她也完全没有 可依靠的人啊。
“舍儿,你不用担心,师父已经找到人可以收留你了。”
“是吗?”舍儿看著大师,一张绝美的稚气脸庞没有一丝欣喜。
“那人叫做筑紫镇康,是北条将军手下的高官。”大师将数天前和筑紫镇康谈话的 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舍儿。
舍儿听完之后,有些困惑地问道:“那是要我当他们的婢女吗?”
“不尽然。筑紫大人的意思是会将你视同他的亲女儿一般,但你要陪伴他家的姑娘 读书习字。”
“读书习字?”舍儿突然显得讶异而不安。
“我可以吗?这……”
读书习字,想必读的是日文书、习的是日文字,可是她对日语完全不通啊。
“舍儿,你毋须担心,你天性聪慧,陪著筑紫家的小姐读书,相信你很快也会学会 的。”
舍儿沉静下来。其实她所害怕的,并不只是这个……“舍儿,怎么了?看你好似不 甚乐意?”大师察言观色,发现她神情的不寻常。
“舍儿不是不乐意……只是……只是觉得有些不安。”
要为她安排日后的安身之所,相信也让大师伤透了脑筋。大师好不容易找到有人愿 意收留她,她又怎么会不愿意呢?只是她真的很怕从小到大,她所接触过的人屈指可数 。现在突然要她走到别人的家庭里去生活,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和别人相处?别人又会怎样对待她?
舍儿的烦恼,大师其实都很明白,但这也没办法。舍儿很快就不再是小孩子了,有 许多事情,她应该学著去面对。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未来要过,不能总是一味的躲在 自己的世界里。
把舍儿送走,虽是逼不得已,却也是为了她好。
“舍儿,你不用怕,筑紫大人会照顾你的。而师父也会一直在这里为你祈福。”大 师一脸慈容地说道。
舍儿看了一下大师慈祥而苍老的脸,终于点点头。
她已经麻烦大师太多年了,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成为师父的负累。今后无论如 何,她的人生总要自己面对。
“乘舍儿。”大师微笑著摸摸她的头。“舍儿,以后你就要离开这里,到外界去生 活,有些话,师父想要告诉你。”
“师父请尽管说。”
“我们做人,总要以慈悲为本。时时刻刻想著苍生的苦难,常怀悲悯之情。你要记 得,心里有慈悲之心,就不会有憎恶、妒忌等心魔产生;常怀悲悯之情,就不会有邪恶 、污秽的思想滋长,明白吗?”大师谆谆地教诲舍儿。这些都是他自舍儿小的时候就一 直告诉她的道理。
“舍儿知道了,谢谢师父。”
“嗯,很好。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别再叫我师父了。”
舍儿闻言吃了一惊。“为什么,师父?”
“我并不是你真正的师父。我既没有为你削发,也没有收你为徒,至多只是在你小 的时候教导过你一些学问,所以今后你离开这里,不应该再以师父相称了。”
“师父这……”
“舍儿听话,你的年纪不小了,若再像小时候那般浑叫,是全惹人笑话的。”
舍儿听了,知道师父说得对。“师父”这个称呼,确实是她小时候乱叫的,于情于 理,她都没有称大师为师父的理由。
是该改口了。
“师……不,大师,舍儿知道了。”
大师满意的一笑,微微颔首。
“大师,舍儿大约什么时候必须离开这里?”她终于问起这个令人伤感的问题。
“这两日。”
舍儿听说这两日就要离开这里,一张小脸微微失色。“我以后还能来看您吗,大师 ?”
“你来,我自然很高兴,但今后你是筑紫家的人,凡事要先征求他们的同意,知道 吗?”
舍儿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会的。”
“对了,说到这里……”大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又接续说道:“ 也该替你改个名字了。”
“改名?”
“当初替你取小名舍儿,因为你是我捡来的,取‘有舍必有得’之意,希望你日后 能够得到你迟来的幸福。如今你大了,又即将成为筑紫家的人,本该再替你起个名字。 ”大师解释地说道。
“那叫什么好呢?”
“就叫小紫。”
“小紫?因为我即将是筑紫家的人吗?”
“是的。你身为唐土人,不应该冠异邦之姓,所以化姓为名。”大师说著,不禁感 叹了一声:“你还是一样的聪敏灵慧,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了。”
有这么聪敏、悟性高的半徒,是他小小的安慰啊。
“大师……”
“算了,你能开始你的人生,到底是一件好事。”大师释怀地微笑道。
“离开这里之后,你自己好自为之,我相信以你的聪慧,一定会过得很好。”
大师说完之后,缓缓起身。“你有时间的话,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这几日筑紫大人 应该就要来带你走了。”
“是。”舍儿答应了一声,起身目送大师离开,才又再度坐回原位。
她终于必须离开了吗?远离佛寺、远离她长久以来的生活……离开以后,她会怎么 样呢?她也不明白。
舍儿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远方,一抹缤纷的晚霞暮色将天际染成一片绚丽苍茫。
第二章
将军府中,镰仓幕府现任执政的大将军,正和他的属臣——三位“评定众”商议政 事。
“评定众”,是北条氏一族的会议制度,性质属于镰仓幕府的执权机关,底下隶有 “引付众”、“评定奉行”等职位。
在镰仓幕府的官僚体制中,“评定众”是相当重要的职务,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通 常由十一到十六人担任。
这次议事,大将军仅召来其中三位关系与他较亲近的“评定众”,私下聚会,可见 此番议事内容必不寻常。
在座的三位‘评定众”,分别是武蒋筑紧镇康,前大将军之弟——北条宗朝,以及 现任大将军之弟——北条贞羽。
“今日召你们前来,是有一件事要与众等商议。这事,不能泄漏给第五人知晓。” 大将军一开口,就先说明这事的秘密性。
“大将军有令,属下等自不敢泄漏。”
大将军点点头。“本将军要说的是,有关于安达景能的事。”
安达景能,前大将军时的“评定众”。他的女儿是前大将军的妻子,身为外戚的安 达景能权势甚大。
“他怎么了?”筑紫镇康问道。
“自从安达景能将他的女儿献给家父,成为外戚之后,他的狂妄跋扈、目中无人, 你们是知道的了。”大将军说道。
北条宗朝闻言不禁连连颔首。“这确实是。”
“我认为安达景能的所作所为,严重威胁到了本将军的威权。所以想听听你们的意 见。”大将军状似轻描淡写,一双凌厉的眼眸,却隐隐透露出杀机。
众人见状,很快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将军是想除掉他了?”北条宗朝问道。
“正有此意。不知你们认为如何?”
“依我之见,安达景能近来确实过于跋扈,大将军想除掉他,也没什么不对。”筑 紧镇康表达他的意见,一派武将气息表露无遗。
北条大将军点点头,转向北条宗朝问道:“叔父,你以为如何?”
北条宗朝迟疑了一下,“如果大将军想杀他,我不会阻止。但是,我希望大将军能 再审慎地考虑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大将军漠然地问道,似乎有些不高兴。
“安达景能是前大将军的岳父,虽然前大将军已死,但安达景能的身分并没有改变 。如果大将军下手除掉安达景能,似乎有些不妥。”
他一语提醒了北条大将军。“这倒是。”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转向身侧的年轻人问道:“贞羽,你有什么意见?”
那是一个身形俊逸、气宇不凡的男子,俊美异常的脸庞显得相当年轻。这位就是北 条大将军年仅二十岁的弟弟——北条贞羽。
北条贞羽不慌不忙地提出他的看法:“我认为,兄长想除掉他,并没有亲自下手的 必要。”
他的声音沉稳而优美,丝毫听不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喔?你有什么方法?”
“不是我有什么方法,而是,我知道安达景能和平义成素来不合,长久以来两人明 争暗斗、互别苗头。如今他们之间的争夺已渐渐台面化,随时都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
北条贞羽说到这里,筑紫镇康插嘴说道:“如果你的意思是想等他们两虎相争,我 们再坐收利益的话,我觉得是不太可能。不管怎么说,安远景能不会笨到拿自己的性命 去和对方搏斗吧!”
北条贞羽抿嘴微微一笑,一双美丽澄澈如水晶一般的星眸,却不见分毫笑意。
“或许。”他缓缓的回覆筑紫镇康的质疑,俊秀的脸庞是一副平静无害的表情。“ 但是,倘若有人存心煽动,那就不一定了。”
他望向他的兄长续道:“安达景能是个性情跋扈的莽夫,禁不起别人刺激他,如果 有办法促成他对平义成的反感加深,相信要他们大打出手,是迟早之事。届时再暗中援 助平氏一族,不怕灭不了安达景能。”
大将军和北条宗朝听了,脸上浮现赞赏的神色。
“贞羽说的不错,这个主意很好。”北条宗朝认同的说。
“是啊,不愧是我们大将军的弟弟,确实有勇有谋,我这个老武夫差得多了。”筑 紫镇康也不禁赞叹道。
他知道北条负羽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甚轻,办事能力和谋略见解却总是高人一筹, 和老成的官员比起来是丝毫不逊色。他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当上“评定众”,绝对不是 偶然或侥幸。
老实说,他真的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确实不错。”大将军点点头。“那么,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了,贞羽。”
“是。”北条贞羽答应了下来。
“那么,今天我们的议事就到此为止,你们退下吧。”
“是。”他们三人依言退出将军府。
将军府外,坐著车子的筑紫镇康赶上驭马缓行的北条贞羽。
“北条大人。”他拉起帷幕,探头叫住后者。
北条贞羽闻声,控驭住行走中的月毛马,自马背上回过头来。
见到对方之后,他淡淡的开口:“筑紫大人,有什么事吗?”
筑紫大人陪笑道:“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著大人似乎许久不曾来到寒邸,我那 些不成材的儿子著实想念大人,所以希望大人有空能到寒邸接受我的招待,和我那些儿 子们聚聚也好。”
北条贞羽冷冷一笑,说道:“你的儿子筑紫齐策是我的好友,同时也是我的下属‘ 评定奉行’,见面是常有的事,难道我还要特地到尊府去见吗?”
让北条贞羽一语说穿事实,筑紫镇康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他干笑几声,却还是不放弃的勉强说道:“倒不全是为了犬子,只是希望大人有时 间的时候,能够多来我们府中作客。”
北条贞羽看了他一眼,对于筑紫镇康心中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一目了然。
“再说吧,我先告辞了。”北条贞羽没有多说什么,向筑紧镇康略一颔首示意,便 转头策马离去。
“北条君……”筑紧镇康无可奈何地望著他远去的背影。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帷幕坐回车中。
对于北条贞羽为人处世向来不留情面的个性,他早就有所了解。这个自视甚高、恃 才傲物的年轻人也曾给过他许多次难堪,可是他就是不能放弃和他结交,因为……他有 一个愿望。
虽然知道这个愿望似乎不太可能实现,但他还是必须把握每一个机会。
☆☆☆
“爹,这个人就是你替我找来的伴读女待?”
筑紫宅邸的正屋厅上,筑紧镇康和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里面,小紫则独 自一人跪坐在袄门外的回廊上。
小紫的坐姿端正优雅,略为低垂的小脸却掩不住一丝惶然的神色。